張夠自從張根發過來就一直在西廂房支棱着耳朵呢,門窗都開着,說句話聽得清清楚楚的。
她已經聽見她婆婆管張根發要了八塊錢,還有布票,買鍋的購貨券。
她娘前些日子託人給她捎信,說家裡的鍋用了好幾年壞得已經沒法鋦了,讓她幫忙問問隊裡有沒有購貨券,讓她要一張送回去好買鍋,當然順便還得送兩塊錢最好。
她也好幾年沒做過新衣裳,結婚的衣裳還是周明光送去的布,也就一身,現在也都磨破了,要是回孃家走個親戚都沒件像樣的衣裳。
“娘,我來幫你搓麻繩。”張夠進來就去拿撥錘子。
張翠花看了她一眼:“孩子睡了?”
“睡了。”張夠看婆婆不把撥錘子給她,有點不知道怎麼辦。
“時候不早了,趕緊睡去吧,明天還得上工。”張翠花給周明愈使眼色,“去找你哥哥們殺樹去,別等明天了。”
免得夜長夢多。
周明愈就趕緊去了。
張夠卻不想走,想辦法怎麼開口要購貨券和布票。
“娘,前幾天俺娘託人捎信來,問你好呢。”
張翠花嗯了一聲,“等夏種忙完了,你們都帶着孩子回孃家走走。”她也不是不講理的婆婆,媳婦兒走孃家她是不攔着的。
張夠心裡一喜,現在收完了麥子,走孃家是要做新麥子餑餑帶回去的。
以前大嫂每年都能帶回去,去年她就帶了三個,今年豐收應該能多帶幾個。
這麼一高興,她就覺得要券的事兒也有指望了,“娘,俺娘說……”
“行啦,我知道她的心思啦,我也問她好,你快去睡吧。”張翠花焉能不知道她的意思,就算不知道她孃家託人帶話的內容,她也知道無非就是糧食和錢。
張夠雖然背後裡抱怨這樣那樣,可當着張翠花的面,她還真不敢多說什麼。雖然都說張翠花和善,可她知道自己婆婆有多厲害。她無數次鼓起勇氣想鬧一場,讓婆婆知道自己厲害,可一到婆婆跟前,聽着張翠花的動靜,所有的勇氣都煙消雲散。
大聲說話都不敢,更何況想梗着脖子鬧騰,沒那個膽子。
村裡也就單蝶琴那麼一個女人能把公婆拿捏住,其他人,再厲害的媳婦也害怕婆婆。
吳美英可厲害,也不敢和她婆婆對着幹呢。
張夠這麼想又爲自己的軟弱不敢對抗找到了藉口,委委屈屈地回去,關上門又開始對着女兒嘟囔發狠,“你那個嫲嫲真是個天下少找的熊婆子,偏心眼子,沒有好心眼兒。拿着個傻子當寶,把你娘我當草,家裡活兒我乾的最多,吃的最孬。就戴席夾子,我的都是個最破的。”
席夾子就是圍笠,她孃家習慣叫這個名字。
……
晚上路上安靜沒人,周明愈就找了幾個哥哥一起,還去叫了周培基,把村後頭幾棵最粗的楊樹給鋸了。
他一點都沒客氣,直接鋸斷六棵大楊樹兩棵粗壯的刺槐樹。
這一下子木材多的用不完。
有人出來問,見是他,加上之前周誠志就和隊裡打過招呼,周明愈要蓋房子,用隊裡欠的工分抵材料,所以也都沒多問什麼。
第二天張根發知道周明愈殺了八棵大樹,心疼得跟剜肉似的,卻也沒辦法,他還得準備去鎮上交送除四害勝利果實呢。
而二隊也要準備去送公糧,爲了能夠一次□□付,他們這兩天真是換着花樣曬糧食,直到那麥子一咬嘎嘣脆纔算完。
周明愈聽說隊裡去交公糧,他也不修理樹杈子了,拉上莫茹一起搭車去鎮上買東西。
有了錢和票就趕緊去,過些日子誰知道政策如何,得趕緊花掉。
周培基因爲周明愈晚上找他殺樹,感覺受到了重任,讓他們只管去,他負責修理剩下的。周明愈道了謝讓他別累着就興沖沖地牽着莫茹的手走了。
莫茹比他還興奮,終於要出去見見世面了呢。
兩人到了場裡,周誠志等人已經把糧食裝麻袋、裝車。周誠志親自帶隊,還有他兒子周明青以及周明國等十來個青年一起跟隊。
村裡的牲口和地排車都是當初農戶家的,高級社的時候直接徵用,給了一定數額的折舊費。
二隊有四輛地排車,都是木輪,承重一千多斤,因爲一隊今天不送就先借了兩輛,這樣一趟也拉不完,還得回來拉一趟。
周明愈讓莫茹坐車,他和其他人跟着走。
周家莊到雙溝鎮有七裡半,半個多小時的路程。雙溝鎮是以前的名字,因爲鎮上原本有很多手工業,49年的時候改制雙溝鎮改成雙溝鄉,不過當地百姓習慣性還是叫雙溝鎮。
莫茹發現剛進鎮上情況也沒有好太多,泥土路、土坯草房,越往裡發現磚瓦房多起來,比村裡氣派多了。
他們趕車往糧管所去。
糧管所前面有一大片水泥地,是專門給來送公糧的村民曬糧食的地方。
周誠志讓人把糧食擡下來,他帶人繼續回家拉糧食。
周明愈跟三哥幾個說一聲,拉着莫茹去逛供銷社。
供銷社在鎮上大街那裡,從糧管所往南走,十多分鐘的路。鎮上的人穿的比村裡要好,草鞋比較少見、破補丁衣服比例減少,帶顏色的花衣服多起來,而且女人扎辮子的也多起來,不像村裡多半都是短頭髮。
她下意識摸摸自己的,傻妮兒絞的假小子頭,好打理,因爲這時候人都會生蝨子。
不過她現在沒有,都被空間收走了。
周明愈摸摸她的頭,笑道:“把頭髮留起來,給你買二尺紅頭繩。”
莫茹拍了他一巴掌,“你個楊白勞,我可不是喜兒。”
“你比喜兒好看多了,前面就是供銷社。”他拉着莫茹走進去。
他倆以爲很正常,卻惹得不少人拿眼睛瞅,這時候就算夫妻倆在外面也要講究的,絕對沒有人那麼卿卿我我手拉手。
他倆剛進去就有個戴着紅袖章的人喝道:“喂,你倆,拉拉扯扯幹嘛,好好走路。”
周明愈看了那大媽一眼,耍橫道:“我要是不拉着,媳婦兒丟了怎麼辦?你賠啊。”
“你!”那大媽氣得眉毛立起來,卻也沒說什麼,明顯的欺軟怕硬。
莫茹朝着她嘻嘻一笑,這些人真是吃飽了撐的,哪裡都能找成就感,管個人感覺尾巴就能上天。
供銷社不是很大,裡面有一個長長的櫃檯,U字形,正中間放着布料、衣服、內衣褲、頭繩等,左邊是點心等吃食,右邊是鍋碗瓢盆等生活用具。
品種並不豐富,樣數很少,有些東西並沒有。
一共有四五個售貨員站在櫃檯後面,三三兩兩的在聊天,沒人搭理他們。
莫茹拉着周明愈走到正中間看那些布料,這裡面有棉布也有化纖布,對於二十一世紀來的人,化纖布已經不稀罕,她還是喜歡棉布。
等衣服破了,還能用來給孩子改,或者做尿布、縫布襪子。
兩人看了一會兒,莫茹看好一塊全粉色一塊紅藍白格子的,還有最便宜的原色棉布,還有一塊藏青色的。深色的可以做褲子,還能給周明愈也做衣裳。
就不知道錢夠不夠。
見她挑好了,周明愈對一個售貨員道:“同志,我們買布。”
那女售貨員對着他們翻了個白眼兒沒搭理,繼續和旁邊扎兩條麻花辮的女售貨員說話,“你這個毛/主席像章是縣裡買的嗎?幾毛錢?我有一個的,我大姑姐幫我從省城買的,要一塊八呢,老貴了。不過你這個是瓷的,我那個是搪瓷的比你這個可結實,你這個可不禁摔呢。”
麻花辮想把像章要回來,“去給老鄉扯布吧。”
斜眼售貨員哼了一聲並不肯動地方,繼續使勁摸索着那枚瓷的像章不放手,沒好氣道:“讓他們等好了,窮泥腿子。”
這時候還沒□□,毛/主席像章並沒有批量生產,這種像章起源於四十年代,都是一些毛/主席的死忠粉私下裡做的,小範圍流傳根本買不到。所以她說自己有個一塊八的自然是假的,不服輸而已。
麻花辮伸手想拿回來,她卻故意把手一揚,似是開玩笑道:“哎呀,不見啦,飛啦——啊!”她驚呼一聲,手一滑那枚像章就脫了手朝着莫茹身後飛過去。
莫茹下意識地移動了一下,像章砸在她肩膀上飛快地滑下去。
“我的像章!”麻花辮臉色都慘白了,那像章是瓷的,跌在地水泥地上肯定會碎掉的。
這可是她的定親信物,對象探親回來送給她求婚的,有錢都買不到呢。
她以爲會聽到那令人心碎的咔噠聲,結果什麼也沒有。然後她就看到那個眉眼俊俏衣着寒磣的孕婦朝着她伸手,“我給接到了,沒摔壞。”
莫茹尋思這枚像章對麻花辮來說估計跟前世她最愛的口紅和畫板一樣,摔了那是心肝肺都疼得發顫。她婆婆那一年給大姑姐看孩子,結果熊孩子把她好幾支心愛的口紅禍禍了,給她心疼得啊,老太太還得說你口紅哪裡有我大外孫重要?
所以她能理解麻花辮的痛楚,想都沒想就給收進空間了,就說自己接住的,反正也沒人看見。
麻花辮一激動直接從櫃檯爬出來,握着莫茹的手把像章接回去,見真的毫髮無損,感激得眼淚都出來了,“同志,真是太感激你了!”
她又介紹自己叫馮如,並向兩人再三致謝。
她那個斜眼同事這時候忙不迭地道歉,“沒壞吧,馮如我真是不小心的,想嚇唬一下你,沒想到瓷的這麼滑。”
馮如雖然很不高興,不過卻也不好說什麼,畢竟沒摔壞,只好不情願地擠出一絲勉強的笑容。
那邊斜眼兒見她沒生氣,撇撇嘴,一扭屁股走了人。
馮如又和他們道謝。
莫茹因爲她的名字和自己同音,就覺得挺親切的,笑道:“這個很珍貴,千萬不能摔壞了。”
這要是文/革期間,斜眼兒這麼扔像章那可是大罪,摔壞那是要完蛋的。
馮如忙點點頭,“是的呢,可不容易買到呢。”
因爲莫茹幫了她的幫,她格外熱情,“你們要買什麼布,我幫你們扯。”
莫茹先問了一下棉花的價格,這裡賣的都是絮棉,已經軋出棉籽彈過,可以直接拿回去絮被子。
只可惜很貴,一斤要一塊兩毛多,而且還需要棉花票。當地政策一個人一年只有二兩的棉花票,村裡根本沒發過,估計都被張根發拿去了。她既沒有票也買不起,寧願多扯幾布回家用。
好在家裡還種了一些棉花,就是爲了攢着做絮棉的。
莫茹拿出自己的布票,有八尺多是張根發給的,還有六尺六尺是張翠花給的。因爲莫茹結婚沒做新衣服,現在覺得她不那麼傻了,張翠花就放心給她。
她指了幾塊布,給自己做件夏天的短袖,冬天的襖面,另外還得有條褲子。
剩下的給孩子買,還得給周明愈也備着塊布,到時候做衣服或者褲子。就這麼幾尺布,她要做衣服,還得給寶寶準備小被子,肯定是不夠的,只能買回去再打算。
她既然來一趟,當然要儘量把布票都花掉,有錢有票家裡還不缺吃的時候是一定要買布的,否則後悔也來不及,因爲很多人不是沒錢就是沒票,等有錢有票的時候又沒糧,或者供銷社沒便宜布。
反正趕上正好的時候不容易。
馮如小聲道:“我建議你花布用票的,深色做褲子的沒那麼講究,我們有次品布。”
莫茹雙眼一亮,“次品布,好啊。”
馮如道:“是真的次品,但是不用票,拿回去剪剪也好用的。”
莫茹表示願意買。
馮如就把那一卷次品布拿出來。
的確是次品布,絕對不是那種所謂的只有一個小瑕疵或者斷根線或者啥不影響美觀的布。這卷布上面有織布斷線留下的小洞洞,還有經線打結花紋錯亂的痕跡。
反正城裡人是銷不出去,穿上人家笑話,所以都送到農村來。
鄉下人穿草鞋呢,買回去做鞋子也好啊。
莫茹一看錶示自己要多買一些,不但可以做鞋子,還能給孩子做被子,剪拼一下也能做褲子。
馮如道:“這個便宜的,你買的那些色織布要兩毛七一尺,這個八分錢就行,我們還有議價的零頭,我給你七分錢。”
莫茹不知道他們規則,估計是次品布不好賣,可以自主調整價格之類的,也可能是他們私下的操作,售貨員可以賺點錢,7分的話馮如就不賺自己錢。
她也沒拒絕,現在自己沒錢沒票的,人家給點好處當然要收着。
她咬咬牙扯了12尺次品布,花了一塊五分錢,又扯了八尺色織布,花了兩塊一毛六。
馮如動作麻利,量布的時候每一尺還給往外放縫頭,到最後20尺布買下來,差不多能多給她量出一尺來。
買完布,莫茹開心地道了謝,人家的好意她當然知道。
馮如笑道:“不要和我客氣,你們還買什麼?”
她原本也不是多和氣的人,沒有斜眼兒那麼勢利眼,但是整天在這裡站櫃檯跟一些泥腿子打交道也無趣得很,現在莫茹算是她的恩人,自然多幾分耐心。
莫茹就說還要買鐵鍋,把購貨券拿出來遞給她。
馮如道:“我去給你問問,這個不一定天天有呢。”
有肯定有的,但是有票也不一定賣,供銷社就是這麼拽。
有內部人員去幫忙說句話,自然還是能買到的。
一口農家常用的大鐵鍋直徑有68釐米,要三塊三,貴得很。莫茹和周明愈商量,他們就倆人,而且過陣子大鍋太打眼,不如買個小點的,就是券不想浪費。
馮如立刻跟負責這邊的售貨員講一聲,那人也同意,讓他們挑了一個45公分的雙耳鐵鍋加一把菜刀一把鏟子,然後給他們找回一張再買同樣大小鐵鍋的購貨券。
其他烏貨以及陶器不用票,這東西有些手藝人家裡也燒,挑着下鄉賣。莫茹就挑了一個湯罐,一個大海碗,四個瓦盆,再買一個瓦缸,還挑了幾樣家裡勻不出來的做飯必備工具。
烏貨很便宜,看着大件兒的也才三四毛錢。
周明愈看還剩下幾毛錢,就挑了個三人份砂鍋,“熬粥熬湯這個方便又保溫。”
莫茹也說好,早晚的熬點小米粥也挺好,於是兩人把七塊錢花的還剩下三分,周明愈又做主給她買了一大把冰糖。
除了還剩下幾張布票,七塊錢一分不剩,兩人相視一笑,比前世花了十幾萬還爽的感覺。
實在是憋壞。
買了這麼多他們也拿不走,就先留在這裡過一會兒來趕車拉回去。
他們和馮如說一聲,馮如讓他們只管走,放在這裡不會丟的,兩人道了謝先去糧管所。
雖然供銷社不是很大,莫茹也逛得很開心,一個多小時很快就過去了。路上她一人投喂一塊冰糖,吃得甜絲絲的心情更好,不由自主地就哼上小曲。
等到了糧管所的時候,兩人發現大家怎麼不對勁呢?
他們不但把糧食都攤在場上曬,還一個個哭喪着臉,這是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