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觀的人羣自動讓開一條道,錢淑蘭扯着嗓門喊的動作也戛然而止。
剛纔,錢淑蘭走過來的時候,附在姜玉瑛耳邊小聲說了一句“去找民警”。
姜玉瑛聽了她的話不敢耽擱,立刻擠開人羣到附近的派出所找民警。等她帶着兩個民警往這邊走的時候,突然聽到錢嬸子喊得那句“殺人了”。
差點沒把她嚇死。擠開人羣,看到錢嬸子完好無損,姜玉瑛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錢淑蘭衝她眨眨眼,從地上爬了起來。
姜玉瑛朝李彩英指了指,給民警解釋,“就是這個女人把我姑姑往死裡打。”說着,她用眼神掃了一眼圍觀的人羣,“不信,你問問他們,這些人都可以作證。”
那個年長的民警似乎很有威嚴,頭上還戴着一頂軍帽,也不他是從哪裡整來的。他朝李彩英身上掃了一眼,看到錢淑蘭一直用手捂着腦袋抹眼淚,眉頭緊皺,沉聲呵道,“說說什麼情況?”
不等兩人回答,又吩咐另一個民警找幾個羣衆做筆錄。
錢淑蘭一手捂着腦袋,開始說情況,“民警同志,我要告李彩英欺負我們貧下中農,她在家裡擺足了小姐作派,髒活累活全都推給我兒子,還告我兒子有作風問題。廠裡調查之後證明我兒子是清白的,她卻故意跑到兒子歇息的招待所,不讓我兒子休息,硬是拖着他到招待所門口吹涼風。如此惡毒的女人,比那舊社會的地主還會剝削人。你們一定要我們貧下中農作主啊。”
老民警聽到這老太太頭髮斑白,但說起話來卻是滔滔不絕,一時之間竟愣住了。
老民警點點頭,朝李彩英問去,“這老大娘說得是真的嗎?”
李彩英這會子不敢裝傲氣了,低着頭,開始細聲細語地說話,“民警同志,這是我們小倆口之間的事。我男人願意幹家務,是他樂意的,婆婆看不慣,我也能理解。畢竟她是舊社會出來的老太太,最習慣的就是受人壓迫任人宰割。至於,我去招待所,是爲了讓男人回自家休息。有家不住,住在招待所,給招待所的工作人員也添了麻煩,您說是不是?”
老民警似乎很認同她的話,不停地點頭。
錢淑蘭見李彩英口才居然這麼了得,她就說嘛,裝什麼傻大姐,李彩英擺明了就是隻披着羊皮的狼。
錢淑蘭捂着腦袋裝暈,她也知道在家裡幹活這事,估計是沒法定罪,他們家的出身是貧下中農,李彩英也是。同一個階級,只能算是內部矛盾。而且幹活這事兒,還是王守智自己樂意的,人家也沒打他。所以,錢淑蘭捂着腦袋就開始哭嚎起來,“民警同志,我頭上這傷,可不是假的吧?我辛辛苦苦把兒子拉扯到大,結婚七年,只有第一年回過家,我等了六年,還以爲我兒子死在外面了,就進城來找他。誰知,這女人一分錢沒有給我兒子。兒子有家不能回。我要狀告她不孝!要狀告她虐待老人和故意傷害罪!”
老民警見這老太太年紀挺大,可這腦瓜子轉得賊快,一會功夫就給她兒媳換了好幾個罪名,定定地瞅了她一眼,又似乎想到什麼,重重地嘆了口氣。
李彩英見老民警神情嚴肅,心裡有種不好的感覺,她趕緊解釋道,“婆婆來了之後,錢我已經補了,也不算是不孝了吧?至於虐待老人?我也不是故意的,就是一個不小心而已。”
錢淑蘭不理李彩英,直接朝老民警哭訴起來,她不是傻子,這民警看她的眼神總有一種莫名的懷念,他應該是在同情她,她一定要抓住這個難得的機遇,因此,她用那飽含滄桑的眼神看着老民警,希冀的瞅着他道,“能告吧?我被她踹了一腳,頭還有點暈。腦門也磕傷了,流了一地的血。她一句不小心,我就得把命搭上,這簡直比地主老財還可惡!”
老民警聽了她的話腦門直抽抽,原本就是婆婆和兒媳吵架,他過來調節調節就行的,原想着和稀泥,看來是不行了。只是這老太太總讓他想起他那爲善一生卻命運坎坷的丈母孃,他朝老太太壓低聲音道,“冤家宜解不宜結,何況你們還是一家人。你確定要告她嗎?”
還沒等錢淑蘭回答,李彩英卻搶先一步嚎上了,“婆婆,我不是故意的。”聲音悽慘彷彿受盡了天大的委屈。
可那嗲裡嗲氣的腔調差點沒讓錢淑蘭汗毛豎起來,她突然想到這女人早上也是發出這種聲音跟別的男人做那樣的事,當下噁心得不行,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朝民警飛快且肯定地道,“對,我就是要告她!”
她話音剛落,眼角就撇見一個男人擠了進來。
錢淑蘭轉身就見來人是個中年男人,頭髮半白,約莫有五十來歲,面容嚴肅,似乎很有官威的樣子,雙目往圍觀人羣裡一掃,掃過之人就會低頭,這是李國成,他板着臉,眼神幽深,聲音微冷,“一個個都不準備上不工了嗎?”
圍觀的棉紡廠工人一鬨而散。但,那些不認識李國成的人還繼續圍在邊上看。
李國成見認識的人都走了,立刻換上和藹的笑容走了過來。
錢淑蘭看了一眼對方的表情,就知道他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錢淑蘭靜靜地看着李國成表演。他和名警寒暄一下後,又假意訓斥了下李彩英,才走過來朝她笑道,“親家,你看這事鬧得,彩英也是急了,她也是在乎守智纔會做出這樣的事,咱們做家長的要理解一下。。。”孩子
聽了他的話,錢淑蘭簡直噁心透了。不等他說完,錢淑蘭直接打斷他的話頭,臉上寫滿了嘲諷與不屑,“你可拉倒吧!都鬧成這樣了,你還指望我兒子繼續爲你女兒當牛做馬,李老頭,是你太天真,還是我太傻!你就慣吧!你家這棵毒草遲早會被你的縱容給禍害了。”看到李國成溫的笑容終於被她打散,錢淑蘭心裡隱約有一絲暢快,她像趕蒼蠅似的揮揮手,“這媳婦我們老王家不要了,咱們還是來談談小蝶的歸屬吧!”
李國成眼皮一跳,這是不想善了的意思了,他雙眼微微一眯,眸中閃過一絲不悅。
錢淑蘭對上他的視線也不怵,之前她已經提醒過要讓他好好教導李彩英,可他就是不聽,依舊慣着,甚至還可着勁兒地欺負王守智,把人折騰成啥樣了?她要是認輸她都不叫錢淑蘭,她梗着脖子道,“你也不用嚇我。我錢淑蘭一個寡婦能把六個孩子拉扯到大,靠得可不是被誰嚇大的。”
說完,她掃了李彩英一眼,“知道小五爲什麼這麼聽話嗎?因爲我都是打着到大的,孩子不聽話,大人就得教育,說了不聽就得打。李老頭,你家這孩子就是欠打!”
李國成還從來沒被人當面這麼訓過,當下就有些下不來臺,眸中閃過寒光,嘴微微抿起,拳頭緊握在一起,手背一條條青筋浮現。
老民警見兩人吵起來了,便又開始當起了和事老。不過,聽到錢淑蘭堅持要告,最後他也只能主持公道。
最後李彩英被罰款三百塊錢和坐牢三個月。出獄後,還要定時交思想彙報。雖然,李國成極力說好話,可李彩英推錢淑蘭的時候有那麼多人看着呢,根本無法抵賴。所以,罪名成立,無可辯駁。
錢淑蘭對這懲罰有些不滿意。陳月娥告丈夫和婆婆判了六年,她告李彩英居然只判了三個月。這差別也太大了吧。她想反對。
可老民警卻朝她的腦袋掃了一眼。就這意味深長的一眼,把錢淑蘭嚇了一大跳。心裡一突,敢情人家是看出來她在裝腦袋流血了,頓時有種尷尬到極點的羞恥感。
後來,姜玉瑛跟她解釋過,爲什麼同樣是告差別會這麼大。
一是因爲兩人受傷程度不同。陳月娥是長期被打,身上到處都是傷。而錢淑蘭呢?腦袋上唯一一處傷還是假的。根本就不能相提並論。
二是因爲兩人所處的位置不同。因爲現在反封建制度。她的身份是婆婆,李彩英的身份是兒媳。在封建社會,都是婆婆壓迫兒媳。現在是反着來的,自然就會往輕了判。如果兩人異位而處,估計她就得判三年以上。
錢淑蘭聽了姜玉瑛的解釋,覺得自己的三觀受到了極大的衝擊。事情不論對錯,反而以出身論。這到底是怎樣的年代?
判刑的第二天,錢淑蘭就讓王守智提出離婚。
王守智正如錢淑蘭之前所想的那樣,開始有些不忍,“娘,彩英都這麼慘了,咱們再等等吧,等她出了獄,我再提出離婚。要不然人家會說我白眼狼的。”
錢淑蘭‘哼’了一聲,“你可不就是白眼狼,心裡眼裡都只有那個欺負你,不把你當人看的媳婦。我一把屎一把尿得把你拉扯到大,你卻能六年多不回家。你就是這麼是非不分的嗎?小五,我們作人做事一定要講良心。別人對我們好的,我們一定要加倍對人家好,別人欺負我們,我們就要欺負回去!這纔是對的。”
錢淑蘭是在給他貫徹正確的是非觀,畢竟王守智只差最後一個項是非觀沒刷滿了,可王守智聽了她的話卻是大吃一驚,皺緊眉頭,有些不解,“娘,你什麼時候變了?以前,你不是跟我說,要時時刻刻想着巴着有本事的人,爭取從他們身上撈好處嗎?只要他們肯漏一點,就夠我們生活得了。”
錢淑蘭差點被他噎死,這是什麼道理?討好別人?跪舔有本事的人?
這,這,這。。。
好吧,她仔細回想了一下,原身確實說過這樣的話。
錢淑蘭裝作一副我忘了的表情,哀嘆道,“娘,也是最近才悟出來的。人就該靠自己。是你的終歸是你的,不是你的,即使你百般討好,終有可能會有失去的一天。”
聽了這話,王守智低頭若有所思起來。以前,他心心念唸的就是想有份工作,當城裡人。
可他跟李彩英結了婚,忍了她七年,雖然工作有了,也當了城裡人,可他並不快樂。
反而,娘只是在城裡待了幾天,就幫自己找了份工作。雖然也是別人幫忙的,可他們家還得起,也並不委屈。
所以,不要時刻討好別人,做自己就好。
王守智覺得自己的思想再次被他娘給顛覆了。
錢淑蘭扶着他坐下,等對面的李彩英過來了,立刻推了推王守智的胳膊,“說吧。”
王守智朝李彩英的方向看了一眼頓時驚住了。
只是幾天沒見,李彩英像是老了十歲似的。兩眼無神,嘴角隱約有血絲滲出來,嘴上起皮,臉色蠟黃,頭髮亂糟糟的,那半張臉似乎剛剛纔被人打過,腫得老高,還有青紫的痕跡。
這副慘樣讓王守智忍不住心生同情,可錢淑蘭卻覺得還不夠。比起李家父女對王守智的迫害,李彩英受這幾天的罪根本算不了什麼。
王守智被關了三天三夜,每天只喝一碗糊糊,還要像犯人似得被人連番審訊。出來的時候,一點力氣也沒有。後來更是發燒到三十九度六。
就這樣,李彩英還找上門去折騰他,心思歹毒到如此地步,簡直讓人無法忍受。
見王守智呆愣着不動,錢淑蘭忙推了推他的肩膀,王守智立刻回過神來,把手裡那張離婚書遞了過去,乾澀地說了一句,“我們離婚吧!”
錢淑蘭見王守智還不是無可救藥,立刻拍拍他的背,“擡頭挺胸!你一個大老爺們,把背彎成拱橋幹什麼!”
王守智立刻挺起胸膛。
李彩英戴着鐐銬的手就這麼毫無徵兆地揮了過來。這些天,她在監獄裡過得非常難捱,每天吃得飯菜不僅份量少得可憐,還都是餿得,就這也就罷了,她剛從食堂領完回來,回頭會被人搶。
進來之後,她才知道這監獄裡關得都是些什麼人。要麼是窮兇極惡的罪犯等着判決書下來就槍斃,要麼是她們這些服刑期很短,不值得往下折騰的短期犯。
那些判了幾年十幾年的,都被下放到勞改農場去了。監獄裡沒有那麼多口糧給他們吃。他們需要到下面自給自足。可,李彩英寧願是到勞改農場,至少那裡相對安全些。
在這裡,她連覺也不能睡,因爲時時刻刻都有人用異樣的眼神盯着你。要不是她爸過來看她的時候給她偷偷塞了點錢,她絕不會只受這麼點傷。
原本,她還想安安生生坐完這三個月,爭取早點出去。可,看到昔日被她踩到腳底下的男人居然挺直了脊背。她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怨恨,腦子一抽就這麼一拳頭揮了過來。
王守智被她這副彷彿惡鬼索命的架勢嚇了一大跳。只是,還沒等李彩英的拳頭揮過來,她的胳膊就被獄警狠狠跩了回去,沉聲呵道,“98號有暴力傾向,探監結束,關進八號房。”
這話音剛落,李彩英臉色登時變得煞白,一個勁兒地朝王守智討饒,“我沒有打他,我只是太激動了,他要跟我離婚,我只是想求他而已。”
這麼可憐巴巴的眼神出現在不可一視的李彩英身上,王守智立刻心軟了,附和道,“是啊,她只是太激動了,並不是想要打人。”
獄警卻絲毫不理會他,“帶走!”
錢淑蘭對李彩英的沒有半分憐憫,她比較好奇這個八號房,能讓李彩英嚇成這樣,那是該有多恐怖。
等李彩英被重新關了回去,王守智神色有些鬱郁。錢淑蘭倒是沒有說什麼。反正他們離婚書已經送過來了,即使李彩英不籤也能生效。這年代離婚非常便捷,有一種是:只要男女雙方三年不通信,婚姻就能自動解除。
還有一種是:一方給另一方離婚書,對方知曉這件事了,再到街道辦那邊做個離婚申請,審覈之後這段婚姻就能結束。比起後世簡直方便太多。當然,這也導致那十年動盪中,回城的知青大多都是通過這方式直接離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