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此情無盡處。
昨夜我又夢魘了。
夢中,那個叫若水的女子受盡病魔的折磨,那個叫景黎的男子滿臉的憂色,那個叫蓮忠卿的孩子臉上再沒有了笑容。
若水抓着蓮忠卿的手,說:“你看,這都是司空瑬的錯!若不是他將你的父王毒死,蓮之國的百姓怎會如此顛沛流離?我和你怎會隱忍在此?”
若水指着景黎,說:“你們的好君主!害我蓮之國至此,此恨我致死難忘!”
若水要蓮忠卿立誓——此生不殺司空瑬,死後便落入無間地獄!
若水要景黎立誓——此生不得插足空蓮兩國的恩怨!
若水要……
爲何至今還能如此清晰的記着若水的話?
她說“父王”?
呵,我這一生還從未說過這個詞呢!
我只知道蓮之國有個王上,而那聖殿裡有個叫忠卿的侍童。
蓮惠帝,是蓮之國聖女若水一生癡情的人。她癡情到逼着自己的兒子去殺人。
若水,是景黎一生癡情的人。他癡情到願意爲心愛的女人付出一切。
癡情?爲何他們都會如此癡情?
璃璟,離景,離開了景黎,我又該如何?
景黎,此生你可恨過?
到頭來終是一場“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的感慨。
若水要我殺了司空瑬。
司空瑬——當初的司空瑬,如今的慕琉辛。
當初作爲質子呆在蓮之國的司空瑬已經死了,卻還有如今名揚萬里的定安侯——慕琉辛。
這仇,我又該如何報呢?
雖然還是丑時,我卻再也無法入睡。
燃起屋內的燭火,我又開始看起最近的案文。
幾日前,皇帝下旨,將我升爲大理寺卿。
對於皇帝的此番舉措,我也不願再做多想。
他的心思——我猜不透。
此次,我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處理好幽蓮郡的事。
於是,我便請旨前往幽蓮郡去安撫動亂。
面對我的請旨,皇帝思考了許久,終究是同意了。
只是,他還命定安侯與我同去。
今日就要動身了,卻又無端想起些無關的事。
看來——今日在路上必定會打瞌睡了。
此去行禮收拾的較爲簡單,同去的隨行人員也是簡之又簡。
不過,曉風必是要跟去的,那麼就將丘兒暫且留在了府裡。
不知看了多久,曉風就來敲門了。
我隨便梳洗了下,便上路了。
騎馬來到京城城門口時,卻發現定安侯早就在那兒等着了。
“讓侯爺久候,下臣失禮了。”我微微欠了個身。
定安侯掃了我一眼,又將視線定在我身後的曉風身上。
“璃大人不必多禮。”他的聲音還是同第一次聽到的一樣——低沉。
我笑了笑,說:“如此,我們就早些上路吧!”
定安侯沒有說話,只是掉轉了馬頭幽幽向前走去。
“璃。”曉風有些不安的喚了我一聲。
我則是給了他個安心的眼神。
此番行程走的是陸路,多是蜿蜒的山路。
沿途的風景我們是無暇顧及的,皇帝給的時間是三個月。
三個月內必須返京。
在臨行前,我仔細算了算——
這去時至少要花去三十日,回來也至少要花去三十日。
我還真的無法保證能只用短短的一個月時間就解決幽蓮的問題。
一路上,曉風包辦了我的起居生活,他總是勸我早些休息。
我卻是在想:只此一次機會,若是無法處理好幽蓮的事情,對原來蓮之國的百姓來說必會是一場災難。
我自然不信皇帝會給蓮之國的百姓什麼好臉色,只有自己將事情處理的完美無缺了,他纔會找不到藉口去壓迫蓮之國的百姓。
眼看着還有五六日的行程就要到達,我卻終於撐不住了,還險些從馬上摔下來。
本就是初夏時節,天氣有些燥熱。
一路的奔行讓普通人都會熱得滿頭大汗。
而我自小受熱時就不會出汗,全身發熱的感覺更是讓人狂躁不安。
這次趕路,倒是苦了自己了。
好在,定安侯決定先休整三日。
看到牀前曉風憂鬱的表情,我只能無奈的笑了笑。
全身的燥熱無法降下來,曉風只好將我扶進了浴桶裡。
他將我的面具取了下來,細細的爲我清洗着身體。
我也閉上眼開始養神。
不知過了多久,他將我扶到了牀榻之上,輕輕的爲我蓋上被子。
我感覺到他的手觸到了我的左頰。
眉頭不經意間一蹙,他的手便也嚇得一顫。
好不容易有了些精神,我嘆了口氣,說道:“這張臉,你也不是看的第一次了。”
曉風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早就跟你說了,在外面不要幫我將臉洗乾淨,這下我要開始重新畫一畫了。”我無賴的說。
說着,我便擡起身子,想要坐起來。
曉風見我要起身,迅速將我扶了起來。
“將那盒易容膏拿來。”我對他說道。
曉風將我要的東西遞到我的面前,順便還將一面銅鏡遞給了我。
看着鏡中的人,我都幾乎要忘記那是誰的樣子了。
臉上的每一處都和若水如此相似。
這臉在若水臉上可以稱作是傾國傾城,在我的臉上卻顯得不倫不類了。
想起當年景黎對着我叫着若水,我卻只能回報他淺淺的笑。
心裡的苦澀卻是無法道出。
如若不是左眼下那個小小的紅色蓮紋,只怕是跟若水一個模子映出來的了。
蓮紋,是若水親手刻上去的,她說,你生是蓮之國的人,死是蓮之國的鬼,這是永遠也變不了的。
一筆又一筆,我將那些回憶慢慢掩蓋住,心裡卻覺得莫名的空曠。
爲何我總有種感覺——那些都是昨日才發生的事呢?
曉風發現我又開始發呆了,無奈的嘆了口氣。
“卿兒乖,去休息下吧!”他輕聲道。
卿兒?
好久沒有人這麼叫了。
好親切。
我的眼睛——不自覺的合上了……
第二天起來,我便覺得身體好多了。
走出所住的房間,我便看到鬱鬱蔥蔥的環境。
原來,是借住在農戶家裡啊!
放眼望去,卻看見不遠處的樹林裡有兩個人影。
我慢慢靠近,他們竟然是定安侯和曉風。
我不禁疑惑道:這兩人的交情已經如此之深了麼?
只見定安侯手拿着一塊玉佩在質問着曉風。
曉風眼神躲閃,好像在迴避着什麼。
仔細看那玉——原來是我隨身的那塊啊!
那是蓮惠帝留給我的唯一的東西——整塊玉是蓮型的,玉的正中間刻着“卿”字。
看到這個場景,我也明白髮生了什麼。
此路不通啊,我便轉過身回到了屋裡。
待到所有人聚在一起時,已經是正午了。
“明日就繼續出發吧!”
我知道是因爲自己纔會拖累大家的行程,便先提了出來。
曉風皺了皺眉,說道:“璃,你的身體還沒完全好,不宜勞累。”
定安侯想要說什麼,卻終是沒說。
我搖了搖頭,道:“我自己的情況自己清楚,多說無益。”
這樣,又經過了七日,我們一行纔到了幽蓮。
幽蓮郡的城主親自出來迎接了我們。
這還是我十幾年來第一次回到這個地方。
我想,所謂物是人非——也不過如此吧!
“□□來的上賓”,在幽蓮郡只怕是相反的效果。
只是,我也無意去計較這些。
來此的前五日,我每日必去大街上走走,而定安侯卻只是呆在住處。
他託人告訴我,有事的話,可以讓曉風去找他。
聞言,我也只好笑了笑,回答說是。
這幽蓮郡的城主並非幽蓮人,而是由□□皇帝特派來的。
我想,他在幽蓮的日子只怕是不好過吧。
第六日開始我就沒有再出去了,對外宣稱舊病復發,並只讓曉風一人照顧。
我鄭重的對曉風說道:“這次的事希望你能幫我。”
聽聞我如此說,曉風便點了點頭。
我繼續說:“你不必擔心,這件事只與幽蓮郡有關。”
此刻,曉風的表情卻有些不自然。
“我希望你能扮演蓮忠卿——原蓮之國聖子。”我繼續說。
曉風一臉震驚的看着我:“璃……”
我舉手示意他不要說話:“你要讓百姓覺得□□皇帝將聖子奉爲上賓。而聖子告訴百姓要放下仇恨,安定生活。記住,這些都是蓮神的旨意。”
我知道曉風會答應的,因爲他有他的原因。
“這是聖子必須做的事。至於其他的事——你就自己看着辦吧!”我只是提點他至此。
“明明你可以……”
“玲瓏閣的事還等着我去處理。這次放手太長時間了,若是再放任下去——只怕它會易主了!”我笑說。
於是,曉風也答應了下來。
我將易容膏取出,在曉風的臉上慢慢的勾畫着那熟悉卻又陌生的面容。
末了,提起硃砂筆,在他的左眼下畫出那代表聖子的蓮紋。
終於收筆了。
滿意的看了看眼前的作品,將銅鏡遞給曉風。
曉風看着鏡中的人,一臉的不可思議。
我笑問道:“是不是很像?”
第十日時,我與曉風一起出現在幽蓮郡中。
雖然百姓對聖子的容貌並不熟悉,可是那代表聖子的蓮紋卻是人人熟知的。
很快,就有很多人將曉風圍住了。
走了沒幾步,我便對曉風說道:“聖子!微臣就將您送到這裡了。”
這裡是幽蓮郡的城中心,來往的人甚多,我相信曉風接下來的舉動必定會有很大影響力。
昨日就讓曉風將要說的話清晰地背了一遍。
此時,看到他神態自若的演說,我的心總算是放下了一半。
“……天帝陛下奉我爲上賓,而我傾聽蓮神之旨意,前來幽蓮郡爲諸位指引方向……”
我想,這個辦法雖然有些不當,用在此時卻是最好不過。
將聖子引出,□□皇帝若是想安撫民心的話,必定不能動他。相反的,他還要藉助聖子來得到更多的利益。
這樣,幽蓮的暫時危機一解,他亦會實行我爲他理好的新法度了——這亦是我與他事先約定好的。
在人羣裡,我突然看到了定安侯。
他的眼神是如此的癡迷,嘴裡還叫着一個名字——“卿兒”。
我嘲諷的笑了笑,轉身向住處走去。
曉風回來時已經是申時了。
只見他與定安侯手牽着手走了進來,臉上滿是幸福的笑容。
幸福?
希望我沒有看錯。
定安侯見到我後,笑道:“本侯正要去見璃大人呢!”
我行了個簡單的禮,問道:“不知侯爺找下臣所爲何事?”
“多虧了璃大人,本侯才能與卿兒再次相見!原來本侯在蓮之國爲……爲學時,曾今得到過卿兒的救助。現下,本侯想找璃大人贖了卿兒的賣身契,還他一個自由身如何?”
我笑道:“侯爺說的哪裡話!小……卿兒對於下臣來說就像弟弟一樣,何來賣身契一說?侯爺想還情,只用問問他的意思就可以了。”
此時,卻看見曉風的臉色略顯尷尬。
定安侯問他道:“卿兒可願跟了我?”
呵,這一高興——連“本侯”都不說了。
曉風看了看我。
我則對他點了點頭。
他便轉眼盯着定安侯,鄭重的點了點頭。
我想,如若他們真是傾情於對方,我也並不會反對。
怕就怕,到頭來只是一場夢。
夢醒後,只剩下曲終人散的悲切。
罷了,罷了,現如今誰人不在夢中?
衆人皆醉而我獨醒的感覺,又有幾人能明白呢?
世人常說,“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
我卻覺得,就這樣沉迷一生,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要解決幽蓮的問題,並非易事。
更沒有可能在幾天之內就能保證完全沒有後顧之憂。
主動權依舊是我在皇帝的手上啊!
腳踏着這片土地,我的心情格外愉悅。
我想:自己能爲它做多少事,就是多少吧!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我也可以安心的做着自己的事了——不必擔心會有誰來打擾。
就在來到幽蓮的第二十九天,亦是我們一行人準備返京的前一天,我獨自一人散步來到城北的那片桃花林。
落英繽紛。
真是美景啊!
似是那時景,卻不似那時人。
現在才發現,幽蓮的桃花早就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