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瞞天過海
馬車靜靜地停在寶林山下,春風拂過,車簾被輕輕掀起。
江慈覺自己的心似就要跳出胸腔,好不容易平定心神,才醒覺衛昭竟未落車。她掀開青紗,見衛昭正盯著自己,眼光閃爍,似是陷入沉思之中。
她輕喚一聲:“三爺。”
衛昭不答,放鬆身軀,緩緩靠上車壁,右手手指在腿上輕敲,目光卻凝在江慈面容之上。
靜思亭中,裴琰微微而笑,凝望著山腳那騎馬車,春日的陽光讓他的笑容看上去說不出的溫雅和煦,風捲起他的絲袍下襬,颯颯輕響。
馬車內,衛昭閉上了雙眸,風自車簾處透進來,他的烏髮被輕輕吹起,又悠悠落於肩頭。
衛昭身側,江慈將呼吸聲放得極低,右手緊攥著裙邊,盯著他緊閉的雙眸。
鳥兒從天空飛過,鳴叫聲傳入車內,衛昭猛然睜開眼來。
馬車緩緩而動,沿官道向北而行,裴琰面上笑容漸斂,眉頭微皺。
春風中紛飛的桃花被馬蹄踏入塵土之中,和著一線灰塵,悠悠盪盪,一路向北,消失在山坳的轉彎處。
安澄不敢看向裴琰有些冷峻的面容,小心翼翼道:“相爺,要不要追―――”
裴琰搖了搖頭,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慢慢大笑:“三郎啊三郎,有你相陪,下這一局,倒不枉費我一片心思!”
他轉回石几邊坐下,右手執起棋子,在棋盤上輕敲,良久,將手中黑子落於盤中,道:“安澄。”
“在。”
“傳信給劍瑜,讓他上個摺子。”
安澄用心聽罷,忍不住道:“相爺,衛三郎既然不以真容來見您,咱們爲何還要幫他?”
裴琰微笑道:“三郎一直是以蕭無瑕的名義與我們接觸,並不知我已猜到了他的真實身份,也不知道我在等他。他性情多疑,在局勢沒有明朗之前,還是不敢讓我知道蕭無瑕就是衛三郎。也罷,咱們就幫他一把,以示誠意吧。”
安澄下山,裴琰坐於亭中,悠然自得的自弈,待日頭西移,他望著盤中棋勢,呵呵一笑:“三郎啊三郎,這次,希望你不會讓我等得太久!”
江慈聽得衛昭吩咐老林繼續前行,不由瞪大了眼睛,半晌說不出話,心中五味雜陳,說不上是高興還是失落。
衛昭橫了她一眼,和衣躺到榻上,閉目而憩。
車輪滾滾,走出數裡地,江慈纔回過神來,她取下青紗帽,坐到榻邊,推了推衛昭:“三爺。”
“嗯。”衛昭並不睜眼,輕應一聲。
江慈心中如有貓爪在抓撓,可話到嘴邊,又有些怕衛昭吩咐老林轉回長風山莊,只得坐於衛昭身邊,怔怔不語。
馬車輕震了一下,衛昭睜開眼,望著江慈的側影,她睫羽輕顫,眼神也似有些迷濛,嫣紅的雙脣微微抿起,竟看不出是歡喜還是惆悵。
馬蹄踏青,一路向東北而行,數日後便京城在望。
江慈坐於榻邊,將先前老林在小鎮上買來的果子細細削皮,遞給衛昭。
衛昭接過,她又削好一個,從車窗中探頭出去,遞給老林,老林道聲謝,將果子咬在口中。
衛昭看了看她衣兜中的果子,淡淡道:“你倒精明,個大的留給自己。”
江慈微笑道:“衛大人果然是衛大人,吃慣了山珍海味,以爲個大的就是好的。”她拿起一個大些的果子,削好皮,遞給衛昭:“既是如此,那咱們就換一換。”
衛昭眼神閃爍,猶豫一下,終將手中青果送入口中。江慈得意笑著咬上手中青果,嘣脆的聲音讓衛昭搶過她手中的果子,在另一面咬了一口,吸了口氣,將果子丟回江慈身上。
江慈哈哈大笑,衛昭冷哼一聲,將手中青果一扔,敲了敲車廂。
老林將車停住,跳下前轅,步近道:“主子。”
“在前面紀家鎮投店。”
客棧後院內,月掛樹梢,燈光朦朧。
江慈心中暗咒衛昭存心報復,竟要自己從井中提了數十桶水倒入內室的大浴桶中,他身上有傷,又是冰冷的井水,要來何用?
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她只得乖乖地從井中打出一桶桶水,提至內室,見大木桶終被倒滿,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笑道:“三爺,水滿了。”
衛昭緩步過來,江慈見他解開外袍,心中一驚,用手探了探水溫,吸口氣道:“三爺,你要做什麼?這水很涼的。”
衛昭冷聲道:“出去,沒我吩咐不要進來。”
見他話語竟是這幾日來少有的冷峻,江慈愈發心驚,卻也只得出房。她將房門掩上,坐於堂屋的門檻上,隱隱聽得內室傳來嘩嘩的水聲,再後來悄然無聲,待月上中天,仍不見衛昭相喚,終忍不住跺跺腳,衝入室內。
衛昭上身赤祼,浸於木桶之中,雙眸緊閉,面色也有些慘白,溼漉的烏髮搭在白晳的肩頭,望之令人心驚。江慈撲過去將他扶起,急喚道:“三爺!”奮力將衛昭往木桶外拖。
衛昭身高腿長,江慈抱了數下才將他拖出木桶,顧不得他渾身是水,咬牙將他拖至牀上。又急急取過汗巾,正要低頭替他將身上拭乾,這才發現他竟是全身赤祼。
她眼前一黑,象兔子般跳了起來,竄出室外,心彷彿要跳到喉嚨眼,只覺面頰燙得不能再燙,雙腿也隱隱顫抖。
她在門口呆了半晌,欲待去喚院外守哨的老林過來,又想起衛昭說過,這世上只有她和平叔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一路上,她早已想明白,衛昭之所以受傷後僅留自己在身邊,便是不欲別人看到他的真面目。她雖不知衛昭爲何這般相信自己,但顯然,是不宜讓老林看到衛昭的真容的。
萬般無奈,江慈只得鼓起勇氣,緊閉雙眼,摸索著走進內室。
磕磕碰碰摸到牀沿,江慈摸索著用汗巾替衛昭將身上水份擦乾,隱隱感覺到那具身體冰涼刺骨,心中泛起一種莫名的感覺。
她將衛昭身下已溼的牀巾抽出,摸索著扯過被子替他蓋上,又再度象兔子般竄到堂屋,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怔了半晌,她又轉身入屋,輕輕掀開被子,看著衛昭肩頭已有些腫爛的傷口,想起他自過了長風山莊後,便一直未讓自己替他換藥。剎那間,忽然明白,衛昭不讓換藥、在寒涼的井水中浸泡,竟是故意讓傷口惡化。
她在牀邊坐下,將衛昭貼在額前的數綹長髮輕輕撥至額邊,凝望著他沒有血色的面容,低嘆一聲:“你這樣,何苦呢?”
想起淡雪梅影和在月落山的日子,江慈有些發呆,直到被一隻冰涼的手緊攥住右手才驚醒過來。
衛昭面如寒霜:“誰讓你進來的?!”
江慈手腕被扼得生疼,強自忍住,平靜地望著他:“三爺,你也太拿自己的性命冒險了,萬一有個好歹―――”
衛昭冷冷道:“這個不用你操心,我是沒臉貓,有九條命,死不了的!”
他掀開被子,呆了一瞬,又迅速蓋上,眼神利如刀鋒,望向江慈。江慈頓時滿面通紅,欲待跳起,卻雙足發軟。
衛昭怒哼一聲,猛然伸手,點上江慈數處穴道,見她軟軟倒在牀頭,又忍不住大力將她推到地上。
老林在院外值守,正覺有些睏乏,忽聽得主子相喚,忙打開院門進來。
衛昭已戴上面具與青紗寬帽,冷聲道:“把她送到京城西直大街‘洪福客棧’的天字號房,你便回去。”
“是。”
衛昭回頭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江慈,按上腰間傷口,身形一閃,消失在夜色之中。
弘暉殿內,皇帝面色鐵青,眼神便如刀子一般,割得戶部尚書徐鍛心神俱裂,伏於地上瑟瑟發抖。
莊王無奈,只得上前勸道:“父皇息怒,眼下就是將他斬了也沒用,還得另想辦法。”
靜王心中暗自得意,面上神情不變:“父皇,二哥說得是,庫糧出了這麼大的紕漏,是始料不及的,還得想辦法從別的地方調糧才行。”
皇帝將手中摺子一擲:“調糧調糧,從何處調?!原以爲庫糧豐盈,能撐過今春,可現在,二十餘個州府的糧倉鬧鼠患,十餘個州府的被水浸,難道還讓朕從成郡、長樂往京畿調糧不成?!”
董學士眉頭緊皺,也覺頗爲棘手,庫糧出了這麼大的漏子,能不能度過今年春荒尚是未知之數,何況現在前線戰事緊急,這糧草是一刻都不能延緩的。現在除了成郡、長樂一帶建有糧倉,能解部分需求,婁山和小鏡河可就得從別處調糧過去。
他想了想道:“皇上,看來得從民間徵糧了。”
皇帝卻冷笑道:“民間調糧是必定要的,但朕現在一定要查清楚,誰是薄賊派在朝中的內奸,怎麼往年不出這種事,偏今年就鬧上了糧荒?!”
衆臣聽他說得咬牙切齒,俱深深埋下頭去,大氣都不敢出,徐鍛更是早已癱軟在地。
姜遠快步入殿,皇帝正待斥責,姜遠跪稟道:“皇上,衛大人回來了!”
殿內衆臣齊聲輕呼,皇帝猛然站起:“快宣!”
姜遠忙道:“衛大人他―――”
皇帝快步步下鑾臺,姜遠急忙跟上:“衛大人暈倒在宮門口,傷勢有些嚴重,暈倒之前說了句要單獨見皇上,所以微臣將衛大人背到了居養閣,派了心腹守著。”
皇帝點頭道:“你做得很好,速宣太醫。”
跟在後面的陶內侍忙命人去宣太醫。皇帝卻又回頭:“傳朕旨意,速關宮門,任何人不得出入。”
皇帝快步走入居養閣,姜遠使了個眼色,衆人都退了出去。
紫綾錦被中的面容慘白,以往柔媚的雙眸緊閉,如墨裁般的俊眉微微蹙起。皇帝心中一緊,探上衛昭脈搏,將他冰涼的身子抱入懷中,輕聲喚道:“三郎!”
衛昭輕輕動彈了一下,卻仍未睜眼。皇帝解開他的衣襟,細細看了看他肩頭的箭傷和肋下的劍傷,心中一疼,急喚道:“太醫!”
守在閣外的太醫們忙蜂擁而入,從皇帝手中接過衛昭,一輪診罷又是上藥,又是施針,皇帝始終負手站於一側。
郭醫正過來稟道:“皇上,衛大人傷得較重,又在河水中浸泡過。從傷口來看,這些時日沒有好好治療,開始化膿,雖無性命之憂,但得調養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好。”
皇帝點了點頭:“你們下去將藥煎好送過來。”
牀上的衛昭忽然睜開雙眼,孱弱地喚了聲:“皇上。”
皇帝忙走到牀邊,將他抱住,衆人慌不迭地出閣。皇帝撫上衛昭冰冷的面頰,衛昭似是有些迷糊,又喚了數聲“皇上”,再度暈了過去。
皇帝只得將他放平,守於牀邊,握著他如寒冰般的左手,慢慢向他體內輸入真氣,過得一刻,衛昭緩緩睜開眼睛,無力一笑:“皇上。”
皇帝心中歡喜,替他將被子蓋好,和聲道:“回來了就好,朕還真怕―――”
衛昭低咳數聲,皇帝語帶責備:“朕一直派人在小鏡河沿線找你,你既逃得性命,爲何不讓他們送你回京城?還讓傷勢拖得這樣嚴重?”
衛昭面容微變,看了看閣外,皇帝會意,冷聲道:“說吧,沒人敢偷聽。”
衛昭低低喘氣道:“皇上,朝中有薄賊的人。臣墜入河中,被河水衝到下游,好不容易撿了一命,怕這人知道我偷聽到他與薄賊有來往,會派人在回京城的路上追殺於我,所以才秘密潛回―――”
皇帝冷哼一聲:“是誰?朕要誅他九族,以消心頭之恨!”
衛昭有些喘息,眼神也逐漸有些迷濛,皇帝忙將他扶起,衛昭撐著貼在皇帝耳邊,輕輕地說了幾句話。
皇帝面色一變,將衛昭放落,急步出了居養閣,喚道:“姜遠。”
姜遠忙過來跪下:“皇上。”
“傳朕旨意,即刻鎖拿劉子玉,封了他的學士府。還有,從即日起,京城實行宵禁,白天對所有進出京城之人進行嚴密盤查。”
衛昭平靜地望著閣頂的雕花木樑,輕輕地閉上了雙眸。
皇帝轉回閣內,見衛昭身形微弓,低低呻吟,似是傷口疼痛,忙過來將他有些僵硬的身子抱住:“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