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四、借刀殺人
月掛樹梢,輝光如水。江慈坐於井邊,仰望頭頂朗月,愜意地舒了口氣。
衛昭命宗晟回去歇著,無需值守,走進院中。江慈回頭向他招了招手,衛昭在她身邊坐下,眉間閃過一絲訝意。江慈笑道:“這處涼快吧。水井邊的青石,最是消暑。”
衛昭暗中聽了聽,知院外無人,他握上江慈的右手,真氣在她體內察探了一圈,道:“今日好些,還疼嗎?”
“好多了,看來崔大哥開的藥挺有效的。”江慈溫柔地看著他。
“那也不能坐這麼涼的地方,你本就積了寒氣在體內。”衛昭將她大力拉起,道:“早些歇息,明日趕早還得去‘回雁關’。”
“要開戰了嗎?”江慈忙問。
衛昭想伸出手將她抱住,強自抑制,只是低頭凝望著她:“這一戰十分兇險,你留在這裡吧。”
江慈不答,搖了搖頭。衛昭知她性情,也不再勸,牽著她的手走到院門處,又十分不捨,終將她輕輕抱在懷中,聞著她發間的清香,說不出一句話來。
江慈依在他胸前,輕輕說道:“三爺,你的衣裳,我都洗乾淨了,放在房中。明日一去‘回雁關’,三爺要忙著戰事,醫帳也會很忙,我沒辦法再天天爲你洗衣裳了。”
衛昭呼吸有些重,江慈聞著他身上淡淡的雅香,喃喃道:“仇要報,但你答應過我,要陪我一輩子的,我不許你言而無信。”
衛昭沉默,低頭見她眉間眼底,無盡溫柔、萬分憐惜,如同天上明月,將前方黑暗的路照亮,不禁又把她擁緊了幾分。
她擡起頭向他微笑,他看著她,從來孤身入狼窟,隻影對霜刃,今日心底卻多了一雙牽掛的眼睛,幸,抑或不幸?
夜半時分,裴琰與衛昭便率留守河西府的一萬長風騎出發,在城外與剛從牛鼻山緊急行軍趕過來的童敏及二萬長風騎會合,車輪滾滾,浩浩蕩蕩,天未亮時便趕到了“回雁關”前。
寧劍瑜和何振文出營相迎,崔亮帶人將二十輛“四方車”推到林間隱藏,見一切妥當,方進了中軍大帳。
裴琰正與衛昭等人說話,見崔亮進來,道:“子明,來,快見過柳盟主。”
武林盟主、蒼山派掌門柳風站起,向崔亮拱拱手:“崔軍師。”
柳風自在裴琰的扶持下當上武林盟主,卻受議事堂牽制,十件事倒有八九件議不成,他這個武林盟主也漸漸失去了號令羣雄的威嚴。正感窩囊之時,裴琰密信傳到,接著太子詔令頒下,柳風暗喜,知這是蒼山派出人頭地的大好良機,遂配合裴琰指令,發出“盟主令”,請武林同道同救國難,共赴戰場殺敵。
武林各派接到“盟主令”後,大部分人知戰場兇險,本不欲前來軍中,可是太子詔令貼滿全國各地,柳風又大張旗鼓,以“精忠報國、共救蒼生”八字扣住了羣雄的面子,各門派無奈,只得派出門下高手,在柳風的帶領下,前來長風騎軍中。
崔亮自帶柳風前去看“四方車”,裴琰再與衛昭、寧劍瑜等人細議一番,寧劍瑜和何振文自將一切佈署下去。
六月二十日,裴琰以“四方車”之力送數百武林高手上“回雁關”關塞。易寒率桓國“一品堂”死士力阻,仍讓部分人突到關門處。
滕瑞急智,命桓軍死士抱著剛調來的“黑油”,衝向這數百名華朝武林高手。武林高手們自不將這些普通桓軍放在眼中,一一將其斬殺,但桓軍死前將“黑油”盡數淋於武林高手身上,滕瑞再下令射出火箭,意圖打開關門的數百華朝武林人士死傷慘重,僅餘一百餘名高手拚死力戰,退回關牆上,逃回軍營。
宇文景倫指揮妥當,擊退長風騎如潮水般的攻關戰,終穩守住了“回雁關”。
裴琰在桓軍援軍趕來之前發起的總攻,以失敗告終。
是役,桓國“一品堂”高手死傷殆盡,華朝武林勢力也遭受了沉重的打擊,
加上之前北面半壁江山淪陷,多場戰役敗北,華朝從此不復武林勢力暗中操控軍政事宜的局面。
鐵蹄震天,桓“毅平軍”和“寧平軍”終在擊退一次次的暗襲後,也於這一日黃昏時分抵達“回雁關”。
宇文景倫正和易寒討論先前長風騎攻關所用的“四方車”,聽報便親迎二位皇叔入帳,一番寒暄後,毅平王喝了口茶,笑道:“景倫,不是做叔叔的說你,咱們桓軍以騎兵見長,你和裴琰在這小關塞裡耗,怎麼行?!明日咱們便攻出去,我就不信,拿不下他長風騎!”
宇文景倫面容沉肅,道:“二位皇叔遠道而來,馳援小侄,小侄實是感激。咱們是得攻出去,但決不是現在,眼下,還有一件最要緊的事情要辦。”
“何事?”寧平王見他說得極爲鄭重,與毅平王互望一眼。
滕瑞進帳,宇文景倫便不再說,只是暗中向易寒使了個眼色,易寒會意,待衆人退去,悄悄迴轉中軍大帳。
宇文景倫沉默良久,微笑道:“易先生,今日關牆上一戰,我看你那個女婿頗爲英武,武功也不錯,我想收了他做親隨。”
易寒一喜,忙單膝跪下,代明飛謝宇文景倫重用之恩。
宇文景倫上前將他扶起,易寒心有所悟,道:“王爺但有吩咐,易寒拼卻這條性命不要,也一定要辦到。”
宇文景倫點了點頭,沉聲道:“我想請先生再幫我辦一件事,只是需得瞞著滕先生。”
此次攻關戰之後,戰事出乎意料的平靜,桓軍仍是守關不出,裴琰也感到了一絲異樣。他拿不準宇文景倫的心思,只得傳令下去,全體將士厲兵秣馬,暫作休整,準備更激烈的戰鬥。
蒼山掌門柳風仗著武功高強,與一百餘名高手逃回軍營,個個身負有傷。想起門下弟子死傷慘重,都悲痛不已。裴琰數次前往安慰,衆人心情方稍稍平復。
得知滕瑞也用上了“黑油”,崔亮頗感棘手,這日亥時,仍坐於燈下苦想。江慈急奔了進來:“崔大哥,快來看看。”
二人急匆匆趕到醫帳,凌軍醫正替一名負傷的蒼山弟子處理傷口,但這人是被一品堂高手的碎齒刀砍中並橫絞,傷口處早已爛成一個血洞,慘呼連連,若不是柳風點住了他的穴道,他便要震斷心脈,以求速死。
崔亮看了看,面上閃過不忍之色,搖了搖頭。
凌軍醫也知徒勞無功,沮喪道:“天氣太熱了。”
柳風聞之黯然,這名弟子十分得他寵愛,他本想著能在攻關戰中立下大功,進而逼裴琰兌現承諾,讓更多的蒼山弟子在軍中任職,將自己的人提爲蒼州郡守,不料攻關戰失敗,倒還賠上了這麼多弟子的性命。雖說裴琰仍承諾給蒼山派諸多好處,但總是得不償失。眼見這弟子仍在慘呼,他長嘆一聲,上前截斷了弟子的心脈,那弟子抽搐幾下,終停止了哀號。
江慈這幾個月來縱是見慣了戰場的血腥與殘酷,此時也仍感心頭難受,見崔亮面帶悲慼走出醫帳,默默跟在了後面。
三伏天的夜晚,沉悶燥熱。崔亮面色沉重,在一塊石頭上坐下,稍稍拉開衣襟領口。
江慈自識崔亮以來,從未見他這樣,她想了想,跑到營地邊的山路上扳下幾片大蒲葉,又跑回崔亮身邊坐下,輕輕搧動蒲葉。
崔亮轉頭看向江慈,拍了拍她的頭頂。江慈勸道:“崔大哥,這戰場風雲變幻,有時非人力所能控制。再說,你的對手是你師叔。”
“就是因爲他是我師叔,所以我才更痛心。”崔亮感受著江慈扇出的風,稍覺清涼,嘆道:“師父臨終前再三叮囑,要我尋回師叔。唉,他也未能料到,現如今,我竟要與師叔戰場對決,都要染上這滿手血腥。”
江慈想了想道:“崔大哥,什麼江山社稷、大仁大義的我不明白,我只知道,若沒有你,咱們華朝要死更多的老百姓。”
崔亮忽覺身心俱疲,慢慢閉上眼睛,道:“小慈。”
“嗯。”
“你最想過什麼樣的日子?”
江慈一邊扇著大蒲葉,一邊輕聲道:“我只想和最親的人在一起,住在一個風景秀麗的小山村,那裡有山有水,還有幾畝良田,幾間木屋,最好還有一個茶園和果園,我們春天採茶,夏天收糧,秋天摘果,冬天呢,就烤烤火,上山打打獵。”
崔亮忍不住微笑:“你想得倒挺美的。”
江慈有些泄氣:“也不知什麼時候能過上這種日子。”她很快又振奮起來,笑道:“那崔大哥你呢?你想過什麼樣的日子?”
“我?”崔亮眯著眼道:“我只想走遍天下,泛舟江湖。有銀子呢,就悠哉遊哉,沒銀子了呢,就幫人看看病,做一做江湖郎中,騙幾個錢花花。”
江慈笑了起來:“你若是騙錢的江湖郎中,這天下就沒有名醫了。”
“我不是神醫,這世上,有很多病,都是崔大哥無力醫治的,就像剛纔——”
江慈忙將話題岔了開去:“崔大哥,我好多了,現在差不多隻戌時會有些疼痛。”
崔亮三指搭上她的右腕,探了探脈,點頭道:“是好了很多,再過半個月,便可停藥。只是切記以後不能多食寒性食物,像大閘蟹之類的更不能沾了。”
江慈想起自己把病情誇大其辭,將衛昭騙過,逼他做出承諾,就不禁面頰微紅,又忍不住笑出聲來。
崔亮凝目看著她嬌羞模樣,低聲道:“小慈。”
“嗯。”
“你真是心甘情願的嗎?真的決定好了?”
江慈有些慌亂,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崔亮輕嘆口氣,道:“小慈,蕭教主真的不是你的良配,前路艱難啊。”
江慈未料他已猜到,垂下頭,半晌方道:“我知道。”
“你還是離開吧。”
“不。”江慈搖了搖頭,嘴脣微微抿起,片刻後道:“崔大哥,這條路是我自己選擇的,我從不後悔。”
崔亮一時無言,江慈又望向軍營,低低道:“再說,我走了,他怎麼辦?”
“他自有他的事情要做,可那些事情,與你無關。”
“他的事便是我的事。”江慈話語帶上了幾分倔犟:“崔大哥,月落的人太可憐了,爲什麼華桓兩國的人都要欺負他們?憑什麼他們就不能過安定的日子?他們可從來沒有想過要欺負別人。”
崔亮嘆道:“若是這兩國的帝王將相都像你這麼想,天下間,也就再無紛爭了。”他也知再勸無用,站了起來:“回去吧,你現在身子未完全康復,也得早些歇著。”
崔亮與江慈在醫帳前分手,又往中軍大帳走去,裴琰卻不在帳內。長風衛告之他裴琰去了宣遠侯何振文處,似是何振文遭人偷襲,偷襲者還殺了數人,裴琰過去慰問宣遠侯。
崔亮只得迴轉自己的營帳,剛到帳門,便見江慈又往這邊過來,不由笑道:“不是讓你早些歇著嗎?”
江慈將手中的棕葉扇遞給崔亮:“剛編的,崔大哥將就扇一扇,晚上太熱。”
崔亮含笑接過:“你自己有沒有?”
“有。”江慈笑道:“崔大哥早些歇著,我走了。”
她剛轉身,眼前似有一道閃電劃過,劍刃撕破夜風,從她面前直刺向崔亮。江慈被這股勁氣逼得連退數步。
“叮”聲一響,長劍刺上崔亮胸前,卻未能刺入,劍刃陡然彎起,崔亮噴出一口鮮血,“蹬蹬”退後幾步,跌坐於地。
黑衣蒙面人輕“咦”了聲,似是不明爲何以自己的功力,居然刺不入崔亮身體。他長劍一揮,劍氣割破崔亮胸前衣襟,恍然大悟,冷笑道:“原來穿了‘金縷甲’!”
他不再多話,挺劍便往崔亮咽喉處刺下,崔亮雖著了“金縷甲”擋過胸前一劍,卻也被這人的凌厲真氣擊傷了肺腑,全身無力,眼見就要死於劍下。
黑衣蒙面人話語一出,江慈便認出他是易寒,心呼不妙,直撲了過來,在易寒長劍挺出的一瞬,撲在了崔亮身上。
易寒微微一愣,想起女兒燕霜喬,想起她臨去上京時的殷殷請求,這一劍便怎麼也刺不下去。
不過他轉瞬便恢復清醒,探手一抓,將江慈拎起,丟於一旁,再度挺劍向崔亮咽喉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