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九、藏鋒守拙
衛昭拎著布囊在黑暗中行出兩條大街,方閃上一直在此等候的馬車,易五輕喝一聲,趕著馬車往衛府方向行去。
車內燈籠輕輕搖擺,衛昭取下青紗寬帽,除下黑色外袍,將手中布囊丟於一邊。
過得片刻,他又望向布囊,右手在空中停頓了一下,終拿起布囊。
將布囊中物事一一取出細看,衛昭修眉輕蹙,又將東西收好,面上閃過疑惑之色。
他閉上雙眸,欲待小憩一陣,但胸口莫名的有些煩燥,恐是日間服下的藥丸的影響,忙端坐運氣,卻怎麼也無法消除這股燥熱感,將衣襟拉開些,仍覺脖頸處有細汗沁出。
江慈這日收穫頗豐,溪水中魚蝦甚多,毫不費力便撈上來半桶。她在園子裡搗鼓了一日,又興致盎然地弄了晚飯,正待端起碗筷,衛昭步了進來。
想起晨間求他之事,江慈有些赧然,邊吃邊含混道:“三爺吃過沒有?”
衛昭負手望著桌上的飯菜,冷哼一聲。
江慈跟他多日,已逐漸明他一哼一笑之意,取了碗筷過來:“飯不夠,菜倒是足,三爺將就吃些。”
衛昭向來不貪食,縱是覺今夜這飯菜頗香,也只吃了一碗便放下筷子。江慈忙斟了杯茶遞給他。
衛昭慢慢飲著手中清茶,看著江慈吃得心滿意足的樣子,一時竟有些迷糊,思緒悠悠盪盪,恍若回到了十多年前的“玉迦山莊”。
江慈收拾好碗筷,洗淨手過來,見衛昭仍坐在桌邊發怔,不由笑道:“三爺,你傷勢大好了?早些歇著去吧。”
衛昭仍是不語,江慈將右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衛昭猛然驚醒,緊攥住江慈的右手,江慈疼得眼淚迸了出來。
衛昭鬆手,冷冷道:“長點記性。”
江慈揉著生疼的手腕,卻不敢相駁。衛昭看著她含在眼眶中的淚水,愣了一下,卻仍冷著臉,將布囊往桌上一扔:“你要的東西!”
江慈愣了一瞬,方明白過來,剎那間忘了手腕的疼痛,面上一紅,便欲攬過布囊,衛昭卻又伸手按住。
江慈下意識擡頭望向衛昭,衛昭也望向她。二人默然對望,俱從對方眼中看到一絲慌亂之意。江慈面頰更紅,忙鬆開手,衛昭卻慢慢打開布囊,將裡面東西一一取出,江慈羞得“啊”地一聲,轉過身去。
衛昭再看一陣,仍不明有些東西要來何用,見江慈紅到了耳朵根,更覺好奇,步至江慈身側,湊近她耳邊低聲道:“你給我講講,這些是做什麼用的,我便答應你一個請求。”
江慈擡眼見他手中拎著的小衣和長布條,大叫一聲,跑回內室,將門緊緊關上。
衛昭望著那緊閉的房門,呆立片刻,將手中物事放於桌上,出了木屋。
月色下,桃林迷濛縹緲。衛昭負手在林中慢慢地走著,夜風徐來,花瓣飛舞,撲上他的衣袂。他拈起那片緋色,一時也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這小山明月,還是那一抹細膩潔白;更看不清,手中的究竟是這桃花,還是那嬌豔欲滴的紅脣―――
過得數日,衛昭身子逐漸好轉,皇帝便有旨意下來,仍命其爲光明司指揮使,讓姜遠將皇宮防務重新交給衛昭。但皇帝體恤他重傷初愈,命他在府休養,只由易五主理防務,一切事宜報回衛府由其定奪。
衛昭也曾數次入宮,但前線戰事緊急,寧劍瑜和高成、王朗聯手,仍在婁山步步潰敗,若非靠著“牛鼻山”的天險,便險些讓薄雲山攻破婁山。軍情如雪片似遞來,糧草短缺,皇帝和內閣忙得不可開交,衛昭入宮,總是怏怏而歸,皇帝便乾脆下旨,讓他在府休養,不必再入宮請安。
江慈見衛昭夜夜過來蹭飯吃,不由哀嘆自己是廚娘命,以前服侍大閘蟹,現在又是這隻沒臉貓。心頭火起,便不在菜中放鹽,或是故意將菜燒焦,衛昭仿若不覺,悠然自得地把飯吃完,喝上一杯茶,再在桃林中走上一陣纔出園子。
江慈折騰幾日,見無作用,自己便也泄了氣,仍舊好飯好菜地伺候著,衛昭依舊靜靜地吃著,並不多話。
這夜衛昭飲完茶,在木屋門口站了片刻,忽道:“走走吧。”
江慈不明他的意思,見他往桃林走去,猶豫片刻跟了上去。
春風吹鼓著衛昭的寬袍大袖,他在桃林中走著,宛若白雲悠然飄過。江慈跟在他的身後,聽著細碎的腳步聲,感受著這份春夜的靜謐與芬芳,仿若回到了鄧家寨,飄浮了半年多的心,在這一刻,慢慢沉靜下來。
衛昭停住腳步,轉頭見江慈若有所思,神情靜美安然,緩緩道:“又想家了?”
“嗯。”江慈慢慢走著,伸手撫上身側的桃花,輕聲道:“我家後山,到了春天,桃花開得和這裡一般美。我和師姐,會將落下來的桃花收集,然後釀‘桃花酒’。”
“你還會釀酒?”
“也不難,和你們月落的‘紅梅酒’差不多,就是放了些乾製的桃花,少了一份辛辣,多了些清香。”
衛昭轉身,望向西北天際,夜色昏暗,大團濃雲將弦月遮住,他眉目間也似籠上了一層陰影,但瞬間又復於平靜。
夜風忽盛,二人靜靜立於桃林中,都不再說話。
風,涼意漸濃,也將數瓣桃花捲上衛昭肩頭。江慈轉頭間看見,忍不住伸手替他輕輕拈去。
衛昭靜靜看著江慈將花瓣收入身側的布袋之中。一陣細雨隨風而來,江慈擡起頭,正見衛昭明亮的眼神,如星河般璀璨。
江慈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心驚,便對他笑了笑。
不遠處的小木屋燈燭昏黃,身側桃花帶雨,眼前的笑容清靈秀麗。衛昭慢慢伸出手來,將江慈被細雨撲溼的幾綹秀髮撥至耳後。
他手指的冰涼讓江慈忽然想起那夜他冰冷的身子,心中再度涌上那種莫名的感覺,卻又不敢看他複雜的眼神,低下頭,遲疑片刻,輕聲道:“三爺,你身子剛好些,不要淋雨,還是早些回去歇著吧。”
衛昭的手指一僵,心底深處,似有某樣東西在用力向外突起,但又似被巨石壓住,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江慈聽得他的呼吸聲逐漸粗重,怕他傷情復發,忙上前扶住他的右臂:“三爺,你沒事吧?”
衛昭痛哼一聲,猛然閉上雙眼,將江慈用力一推,幾個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雨,由細轉密,將衛昭的長髮沁溼,他在風中疾奔。
那日,爲何不將她還給裴琰,真的只是,自己不願過早露出真容嗎?
這些時日,又爲何會日日來這桃園,真的只是,爲了看這一片桃花嗎?
這夜,濛濛春雨中,響鈴驚破京城的安寧,數騎駿馬由城門直奔皇宮,馬上之人手中的紫杖如同暗紅的血流,洇過皇宮厚重巨大的銅釘鎦金門。
衛昭久久立於皇城大道東側石柱的陰影中,看著那道血流,和著這春雨,悄無聲息地蔓延。
皇帝從睡夢中驚醒,披上外袍,多日來擔心的事情就在眼前,他的面色反而看不出一絲喜怒。
重臣們集於延暉殿,心情都無比沉重,見皇帝進殿,匍伏於地,山呼的萬歲聲都透著憂慮。
皇帝冷聲道:“少廢話,該從何處調兵,如何調,誰領兵,即刻給朕理個條程出來。”
兵部尚書邵子和這段時日沒睡過一個安穩覺,眼下早已是青黑一片,撐著精神道:“皇上,爲防桓國進攻,本來是已經布了重兵在北線的,但後來見桓國沒動靜,便調了一部分去婁山支援寧將軍。桓國這一攻破成郡,南下五百里,鄆州、鬱州、鞏安兵力不足,即使將東萊和河西的駐軍都頂上去,只怕還不濟事,如果不從京畿調兵,就只得從婁山往回調兵了。”
靜王面色沉重:“婁山的兵不能動啊,高成新敗,寧劍瑜苦苦支撐,若還要抽走兵力,只怕薄賊會攻破婁山。”
莊王無奈,說不上話,低下頭去。
董學士思忖片刻道:“成郡退下來的兵力,和鄆州等地的駐軍加起來,不到八萬,只怕抵不住桓國的十五萬鐵騎,此次他們又是二皇子親自領軍,易寒都上了戰場,看樣子是勢在必得,必須從婁山調兵。”
太子看了看皇帝的面色,小心翼翼道:“父皇,由誰領兵,也頗棘手。”
皇帝怒極反笑:“真要沒人,朕就將你派上去。”
太子一哆嗦,靜王心中暗笑,面上卻肅然,沉吟道:“不知少君的傷勢如何,若是他在,高成也不致於敗得這樣慘,桓國更不可能攻破成郡。”
董學士擡頭,與皇帝眼神交觸:“皇上,臣建議,婁山那邊,還是寧劍瑜與高成守著,把王朗的兵往鄆州調,那一帶的八萬人馬,一併交給王朗統領,他在長樂多年,也熟知桓軍的作戰習慣,當能阻住桓軍南下之勢。至於婁山那塊,讓寧劍瑜將小鏡河南線的人馬調些過去,京畿再抽一個營的兵力北上馳援小鏡河。”
皇帝微微點頭:“王朗比高成老練,只能這樣了。”
他轉向戶部尚書徐鍛:“徵糧的事,辦得怎樣?”
徐鍛忙從袖中取出折表,將各地糧數一一報來,皇帝靜靜聽著,心情略有好轉。
徐鍛唸到最後,略有猶豫,輕聲道:“玉間府的徵糧,只完成三成。”
皇帝笑了笑:“玉間府是出了名的魚米之鄉,倒只收上來三成,看來小慶德王風流太過,忘了正事了。”
董學士心領神會,微笑道:“小慶德王也不小了,老這麼風流,也不是個事,不如給他正兒八經封個王妃,收收他的心,想必也讓皇上少操些心。”
“董卿可有合適人選?”
皇帝與董學士這一唱一合,衆人齊齊會意,眼下西南嶽藩自立,玉間府的小慶德王態度曖昧不明,對朝廷的軍令和政令拖延懈怠,皇帝又不便直接拿了他,唯有賜婚,既可安他之心,也可警醒於他,至少不讓其與嶽藩聯手作亂。
可這個賜婚人選,卻頗費思量,要想安住小慶德王的心,一般的世家女子還不夠份量,可小慶德王是謝氏皇族宗親,也不能將公主下嫁於他。
陶行德靈機一動,上前道:“皇上,臣倒想起有一合適人選。”
“講。”
“故孝敏智皇后的外甥女,翰林院翰林談鉉的長女,聰慧端莊,才名頗盛,必能收小慶德王之心。”
太子面上閃過不忍之色,諸臣看得清楚,知他憐惜這個表妹,可眼下國難當頭,薄賊作亂,桓國南侵,如果小慶德王再有異動,三線作戰,可就形勢危急,唯有將小慶德王先安撫住,待北邊戰事平定了再解決西南的問題。
談鉉乃太子的姨父,才名甚著,在翰林院主持編史,門生遍天下,頗受百姓敬重,也素爲“清流”一派所推崇,他的女兒與小慶德王聯姻,小慶德王若要作亂,累及這位名門閨秀,必要冒失去民心之險。
但只要北邊戰事平定,皇帝顯然是要騰出手來對付小慶德王的,到時,這位談家小姐的命運,可就多舛了。
皇帝思忖片刻,道:“也沒其他合適人選,就這樣吧,董卿擬旨。”
“是。”
諸事議罷,已是天明時分。
太子出了延暉殿,眼圈略有些紅,靜王走到他身後,輕聲道:“大哥莫要難過了,日後再想辦法,讓小慶德王上京做個閒散王爺便是。”
太子嘆道:“姨母只這一個親生女兒,我真是愧對母后。”
靜王道:“只盼北線戰事能儘快平定,小慶德王做個明白之人。”
太子眯眼望向微白的天際,搖了搖頭:“桓國這一南侵,兇險得很啊。”
靜王也嘆道:“險啊。”
二人均負手望著北面天空出神,都不再說話。
衛昭攏著手,悄無聲息地自二人身後走過,步入延暉殿。
見安澄急步進來,裴琰收住劍勢,將長劍擲給侍女櫻桃。
安澄道:“相爺,靜王爺府中的金爺來了。”
裴琰慢慢微笑:“也差不多要到了。”
靜王謀士金明見安澄出來,面色有異,忙道:“是不是相爺―――”
安澄道:“相爺傷勢未愈,昨夜又受了些風寒,得請金爺移步才行。”
金明忙道:“有勞安爺了。”
金明隨著安澄由前堂穿庭過院,不久便聞到濃濃的藥草之氣,細心的辨認一番,多是治療外傷所用,心情便有些沉重,知裴相傷勢只怕尚未痊癒,此行恐完不成王爺吩咐下來的任務。
室內光線昏暗,金明有一些不適應,半晌方看清裴琰面色蒼白,斜躺於榻上,忙上前道:“金明見過相爺。”
裴琰以手掩口,輕咳數聲:“倒是怠慢金爺了。”
“相爺太客氣,金明惶恐。”金明面帶憂色:“出京前,王爺千叮嚀萬囑咐,說請相爺保重身體,還讓我帶了宮中特製的傷藥。”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小木盒,遞給安澄。
侍女進來,裴琰將她手中湯藥喝下,接過帕子拭了拭嘴,低聲道:“讓王爺費心了,還請金爺回去稟告王爺,裴琰不敢忘記王爺之德,會盡快養好身子,我讓人尋了幾套孤本,爭取回京與王爺共賞。”
金明有些躊躇,裴琰揮了揮手,安澄與侍女退去,金明上前低聲道:“相爺,王爺說,若是您傷勢大好了,看是不是想辦法回京,現在局勢有些不妙。”
裴琰緩緩坐起:“怎麼不妙?”
“桓國撕毀和約,十五萬大軍南侵,攻到了鄆州一帶,皇上已將那一線的八萬人馬全交給了王朗。”
裴琰皺眉道:“倒讓太子得了便宜。”
“是,皇上又下旨,將太子的表妹嫁給小慶德王爲正妃。小慶德王將來若仍能穩做王爺,必是太子的強助,若是出啥事,皇上也必會因愧對故皇后,而對太子―――”
裴琰沉吟道:“這個倒也不急,我將來自有辦法。”
金明一喜:“那是自然,王爺就說了,若是相爺在京,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
裴琰慢慢躺回榻上,嘆道:“只恨我這身子不遂心願,現在滿心想幫王爺,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金明嘆道:“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萬事只能等相爺康復了再說。”
“嗯。”裴琰輕咳道:“還請金爺回去上稟王爺,只要傷再好幾分,我便要回京城,屆時還請王爺多多相助。”
金明忙點頭:“那是自然,王爺就等相爺一句話了。”
裴琰立於窗前,看著金明出了園子,微笑著轉身,步至案前,從容舒展地寫下一行詩句。
看著宣紙上的墨字,裴琰頗覺滿意,笑了笑,安澄卻急步走了進來,湊近低聲說了幾句話。
裴琰手中毛筆一頓,眉頭微皺,又舒展開來,淡淡道:“怎麼讓她跑了?”
安澄垂手道:“是安澄識人不明,請相爺責罰。”
裴琰放下手中之筆,思忖片刻,道:“明飛真是隻爲美色而帶走的人?看著不像,你再仔細查一查他。”
“是。”
裴琰再想片刻,喚道:“櫻桃。”
侍女櫻桃進來,裴琰道:“將那件銀雪珍珠裘取過來。”
看著狐裘下襬上那兩個燒焦的黑洞,裴琰默然片刻,轉而微微一笑,向安澄道:“你派個人,將這件狐裘送給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