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張見了姬六,‘噗通’一聲就跪下了,再沒有這麼幹脆的,諂媚道:“見過六公子。”
姬六步子半點也不停,越過了他,笑吟吟圍着劉小花踱步轉了好幾圈。彷彿要從她身上看出什麼花來似的。
劉小花見了姬六,本來如同見到了狼的兔子般又恨又怕,可現在被他繞得腦袋發昏,也就不怎麼畏懼了。
姬六終於停下步子,歪頭看着劉小花笑:“這模樣確實好看。乍然一眼,我還差點認不出來呢。”說着,頓了一頓,突然認真地問:“你說傾心於我,是不是真話?”
“啊?”劉小花萬萬沒料到他突然毫無預兆地重提這個話題。
姬六卻彷彿認爲自已會這麼問是天經地義的一般,分外溫和地伸手去拂劉小花頭上和領子上的落雪。
他站得離劉小花近,個子也比她高,微微躬身,劉小花整個人便陷在他的身影裡,鼻端全是他身上特別的淡香味——乾燥的、帶着好聞的木頭清香。
劉小花下意識地扭開頭。
太討厭一個人,便是連這種招人喜歡的香味都變得令人厭惡起來。
姬六手上一頓,收斂了笑意,俯眸看她。
劉小花立刻又把頭轉了回來,咯咯地笑着,縮脖子道“你把雪落掉我領子裡了。好冷呀。”
姬六斂目,輕輕地笑了一聲,說:“那你別動,你再動更多雪掉進去。”
“噢。”劉小花便乖乖地果然不動了。站在那裡,仰頭看着姬六,眼睛亮晶晶的,叫人心裡發軟。
姬六淡淡看了她一眼,垂眸伸手仔細地拍去她領子上的雪,接下來,即不看她,也沒有笑容,彷彿把雪拂掉是天下最要緊的一件事,表情認真得叫劉小花心裡發虛。
有那麼一瞬間,劉小花誤以爲自已面前站着的並不是那個令她恨之入骨的六公子。
看他,虛僞的笑意不知所蹤,露出一張沒甚麼表情的臉,可就是這麼一張臉,卻反倒讓人覺得可以想信與依靠起來。
六公子那樣的人,怎麼會有這樣毫不做僞的表情呢。
不過,這也正是他的可怕之處吧。怎麼會有一個人,做到無時不刻都在演戲?哪怕是在她這種絲毫也不重要的小角色面前……
莫明的,劉小花也有些害怕了。
她害怕,自已有一天也會變成這樣的人。明明不需要僞裝也能存活了,卻已經忘記自已本來是什麼樣子,被壓抑下去的真實性情已經不見影蹤,從頭至尾徹徹底底地變成令人厭惡的人。
如果劉有容發現了她的真面目,又會如何呢?
說不定那時候,在劉有容眼中,她跟姬六是一樣的人。
想到這可能是必然的結果,劉小花心中涌上來一種難言的酸澀與不忿。
但是很快,她就警覺了起來,在姬六面前不把皮繃緊,竟然還能走神想到這些不知道多久以後的事,真的是太鬆懈了。
姬六拂完雪,熟稔地給她緊了緊領子,才收回手。嘆了口氣,扭頭望着天上的飄雪好半天都沒有說話。
劉小花趁着他後腦勺對着自已,偷偷揉了揉臉,活動一下臉部肌肉。心裡盤算着,一會兒要用什麼樣的態度對他纔好。邊想着,邊茫然伸着一隻腳有一下沒一下地在雪上亂劃。
可等她想好了詞,姬六也沒開口的意思。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劉小花站得厭煩了,擡頭卻看到徐張一臉倒黴相還跪在地上了,不由得笑起來。
姬六這時候纔回過神,扭頭看了看她,又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恍然道:“你怎麼還在這兒?”皺眉擺擺手“退下。照應你主子去。”
徐張感激地看了劉小花一眼,忙不疊地就退下去了。
劉小花還當打發走了徐張,這下姬六就要開口了吧。
可姬六卻完全沒有要說話的意思,不再看雪了,卻又看着池面靜如鏡。
劉小花不太明白現在是個什麼情況了。只好扭頭去看跟着姬六的人。
卻發現姬安帶着那些人不動聲色地退出去好遠。雖然都還在視線之內,可要說點什麼肯定是相互聽不見的。
劉小花思量姬六到底有什麼企圖的時候。姬六不負所望開口悠悠道:“好久沒看到這麼安靜的雪了啊。”
聽着這麼沒頭沒尾的一句,劉小花莫明覺得背後地寒,他這是幹什麼呢?難道是在抒情?堂堂姬六公子…………
莫不是幾天不見,他被人藥成傻子了?
劉小花再沒有認得一個人,是比姬六更小心眼,更狠辣,更麻煩的。之前種種相交,有那麼幾個瞬間,她簡直有一種輕生的念頭,想揪着他的衣領對着他咆哮‘你一刀砍死我算了吧!’就是這樣一個人,打死她,她都不會想信,他會毫無目地的感嘆風雪寧靜。
她忍着不耐煩,警覺地陪着笑順着姬六的話說:“可不是。”
姬六又站了一會兒,才終於不看雪不看水了,扭頭向她道:“方纔我問你的,你還沒有回答我呢。”他眸中似乎流動的像妖孽一樣的異彩格外地蠱惑人心。
劉小花驀然與他四目相對,不由呆住。像腦子短路了似的呆了幾秒纔回神問:“你說什麼?”十分茫然。不等姬六回答,她腦子重新開始運轉,已經想起來他的問話了。但她實在不知道要怎麼說,便還是一臉茫然站在那裡,似乎被他的美貌所震懾了一般,心安理得一臉癡呆樣。
姬六看着她,表情平淡問:“你願不願意嫁我爲妻?”
如平地驚雷。
劉小花愣住,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難道他剛纔半天,就是在想這個?可見得真是突發奇想。乾笑着正要說話。姬六擺擺手,令她閉嘴,面無表情繼續說道:“之前我們在劉氏族廟裡面,我說要你幫我做一件事。你還記不記得?”
劉小花看習慣了他笑吟吟卻一肚子惡意的樣子,猛不丁見到他這樣面無餘色、冷意昂然,心裡頓時沒底。乖乖閉着嘴,不多說一個字。心中卻是愕然,難道那個時候,他本意是想娶自已,並不是要她做奴才的?現在他口中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呢?
姬六眸如深井沒有絲毫波瀾,彷彿看破了她的心思似地說道:“我不跟你虛言,你也把虛情假意那一套全收起來。這裡只有你和我。不論你怎麼回答,我都不會追究。”
劉小花沉默了一會兒,沉下氣,正色對他說:“若是在族廟之中,你問我,我肯定歡天喜地地願意。你長得好看,又有錢,又有權,笑起來那樣好看,又和氣。哪裡還有比你更好的人呢?我雖然早先是懷着一肚子的算盤離開家,可那點奮發的意氣,已經在明白人世險惡之後在那血雨腥風裡消磨得一乾二淨,彼時孤女子一個,無處可回,無處可去,看似堅強卻彷徨無依。若那個時候,有一個人對我說他能免我疾苦不受風吹雨打、護我周全保我平安的話,我因爲害怕外邊的風吹雨打,必定恨不能把雙手雙腳都舉起來同意嫁給他。”
說着她頓了頓,有些悵惘。
那時候的她,跟穿越之前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雖然是遇到一些事情,可內心深處,還是那個做不好工,就想走捷徑,乾脆找個條件差不多的人嫁掉算了的劉筱嫿。
“可是現在,我不一樣了。我曉得外面的風雨有多大,也曉得世道是多麼的難。人心有多惡。前路有多麼艱險。但我也曉得了,依靠別人、指望別人的庇護是不行的。沒有誰無緣無故地會讓我依靠,爲我付出。如果想要堂堂正正做人,再不受人欺負,就得自已有本事。說來,這件事,還正是託了六公子的福,我才懂得的。六公子難道忘記了嗎?”
她的聲音雖然纖弱,可卻絲毫也沒有被北風吹得模糊,反而異常的清晰:“六公子可不要覺得,我是跟您堵氣才這麼說。雖然我口中說,最恨六公子了。其實我心裡明白,這些道理就算六公子不教我,遲早也會有別的人狠狠地給我上一課。所以我對您是沒有恨的。可是您要問我,有沒有愛慕過您,傾心過您呢?其實我也不知道。不過說到底,有沒有傾心又有什麼重要?我已經清醒過來,明白自已的身份不堪與六公子相配。既然不相配,就不會再奢望自已求不到的東西,即便是有什麼,也是沒有。而六公子您,又怎麼會是在意兒女情長的人,有沒有又有什麼重要?”
劉小花正視着姬六說:“這天底下真正有智慧、有才學的女子多不勝數,六公子總有一天能得償所願。彼時再想到今日,說不定還要慶幸呢。”
姬六看着她,聽着她說完,點點頭,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原來如此。那你去吧。”
劉小花恭敬地對他行了個禮,才轉身向七皇子的院子去,走過了轉角地偷偷用餘光向後看,姬六還站在原地,不曉得是什麼表情。
不過漫天飛雪下伶仃的身影,難免有幾分遺世獨立的寂寥。
然後劉小花鬆了口氣,頭也不回地大步跑了。彷彿身後有鬼在追似的。
等她走了,姬安才上前去。
姬六公子正怔怔地望着池面發呆,他不打擾。
過了一會兒,姬六才突然看到他,反常地被他嚇了一跳似地退開幾步,厲聲道:“你手腳也太輕巧了些!!”
姬安不敢辯白,連忙稱罪。
姬六皺眉說“行了。起來吧。”扭頭看着地上兩個深深的小腳印子,呆了呆,說:“我這輩子,是聽不到她的實話了。不過有一句到是沒錯…………這些都是我教她的。”他說完這句,覺得自已胸中有一團東西脹鼓鼓的,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冷風吹多了,身體吃不消。
姬安知道自家主子說的是劉小花。猶豫不決地問:“那公子,這人還殺不殺?”
姬六向前走了幾步,皺眉用力錘了錘胸口,漫不經心說:“還是殺了吧。”有什麼道理不殺?
姬安得了令便回頭要去交待手下的人,可他纔剛剛轉頭,姬六突然又叫住他說:“還是先不要殺。你派個人去跟着她。”
姬安應聲稱是,又問:“跟着她是…………?”
“事無鉅細一一回報。”
這次姬安等了一會兒,確認自家主子不會再改主意之後,纔打算去安排。
可姬六又突然生氣,道:“罷了。任她自生自滅去。”
那邊劉小花到了七皇子住所時,七皇子正盤腿坐在塌上跟一個小丫頭閒聊。
他問小丫頭:“如今是几几年幾月幾號?”
小丫頭茫然“几几年幾月幾號?”
七皇子皺眉“我就問你,現在是什麼時候。”
小丫頭這下聽懂了,連忙說:“奴婢去給殿下搬日圭來。”轉身就要跑。
“別去了!”七皇子一把扯住她袖子,捂着頭唉聲嘆氣“成了成了,我換一個問題,我叫什麼名字,你總知道吧?”
小丫頭嚇了一跳爲難地說:“可,可殿下的名字豈是下奴能口言的?”
“我賜你無罪了。你說吧。”
“我……我……”小丫頭要哭了:“奴婢真的不敢直呼殿下的名字。殿下就是殺了奴婢,奴婢也不敢呀。”
七皇子嚇了一跳,手忙腳亂道:“哎?哎?你別哭啊!!行了行了,我不問了行了吧!真是的。這就哭了。”
小丫頭抽抽噎噎,一聽殿下不叫自已哭了,也不敢再哭,吸着鼻涕,提心吊膽地偷偷用眼睛瞄他。
“怎麼了?”七皇子上下打量自已“你看什麼?”
因爲七皇子一直是傻的,七皇子府裡的這些下奴們並不十分規矩,小丫頭年紀小,更覺得他和氣,於是不怎麼害怕了“殿下不是傻的嗎?爲什麼懂事了?”
七皇子納悶道:“我還想問你們呢。你到問起我來了。我吃的喝的,不都是你們喂的嗎。如今把我病吃好了,反倒來問我?我告訴你,你去跟那個徐什麼的說清楚,這事兒他不給我交待清楚,我明兒就跟我爸……阿瑪?…親爹說!看你們把我給弄得,好好的傻子當不成了。現在腦袋裡漲疼漲疼的。全賴你們!”
小丫頭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問“那,那不是傻子了,還不是好事啊?”
七皇子滿面愁容:“當傻子多好啊,愛幹嘛幹嘛。誰也說不着我。我就是不穿褲子滿地跑,你們也得在一邊拍着巴掌叫好。”
小丫頭樂得撲哧一聲笑起來。小臉紅彤彤的。笑完一扭頭就看到站在門口的劉小花,嚇得連忙道“我,我去瞧瞧廚房的東西煮好了沒有。”就急忙急忙跑了。
七皇子在塌上翹着腿一抖一抖的,斜視着劉小花說“我也不跟你來虛的,實話實話,我醒來有一段了……迫於壓力,沒敢讓人知道。主要是擔心有人想害死我。你也別把這功勞住自已身上攬,你不說我自已心裡也清楚着呢……我瞧着,今天這事兒你還得謝我。我看得出來,你是不情願跟她們走。要不是我,你就被那老妖婆抓走啦。你欠我這麼大的人情,想還清,除非幫我把要殺我的人抓出來。你聽見沒有?哎?我說,你跟我說話,怎麼不跪啊?”
劉小花沒說話,站在塌前上上下下打量他半天,實在難以置信。
七皇子見她神色不對,一溜地就立刻爬起來,雙手緊緊抓住褲腰帶“你要幹嘛?有話好好說!”
劉小花簡直哭笑不得,問:“你是不是缺心眼?”
七皇子梗着脖子說:“對啊,我傻子來的嘛。現在沒好利索。怎麼的?”有幾分痞氣。
“你跟那小丫頭片子講話我都聽見了。你到是什麼都敢問。”
七皇子表情滯了一下,立刻就道:“那又怎麼了?我傻了這麼久,清醒過來不興打聽打聽現在什麼情況啊?”
“本來我不想說。可我們現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都是走投無路的人,我就大發慈悲多一句嘴。你一個傻子突然就好了,已經夠奇怪的了,還缺心眼地找了個更缺心眼的來打聽消息。你打聽了什麼,一會兒別人都不用費口舌,她就能吧嗒吧嗒全說出去。到時候,人家拉了你來一試,你奪七皇子的肉身的事發,你有多少個魂魄可以滅?”
“還一試?怎麼試啊?這身軀會講話啊?”七皇子嗤笑。
劉小花笑了笑,從袖子裡把收起來的珠子拿出來,重新戴回脖子上。
七皇子看着她的臉,表情從呆滯到震驚。指着她結結巴巴道:“你,你!你……”
劉小花站起來,他連忙手忙腳亂地向後退,直到靠在了牆上無路可逃。伸出一隻手擋在自已面前對着劉小花說:“到底怎麼回事?!這兒是不是修仙?你別說話!!讓我緩緩!我得順順,讓我從頭到尾捋捋……”
窩在塌角,揪着自已的頭髮喃喃自語。
“星期一我幹什麼來着?……早上起牀吃了碗熱乾麪……突然一下踩空了?麻的,肯定是井蓋被偷了……不對不對……不是這樣………”
他突然不動了,然後猛然擡頭,直愣愣地彷彿又像之前那樣魔怔了一下,一雙不太聚焦的眼睛,向劉小花看過來,喃喃說:“我死的時候見過你這張臉!”
劉小花也愣了“見過我?”
難道還是認識的人嗎?她的心臟簡直要從口腔裡跳出來了。但她不記得自已出現在別人的死亡現場過,也不覺得婚禮上除了自已還有誰死了。
她還沒想得清楚呢,突然地,七皇子卻好像飽受着什麼痛苦一樣,突然捂着頭狂叫着在塌上打起滾來。
劉小花卒防不及眼睜睜看着他從上面摔下來,實實在在地一頭撞在地上,瞬間滿臉都血淋淋的。摔成這樣彷彿都不能減輕他的痛苦。他尖嚎的聲音像是來自最底層地獄的怨靈。又像是被拋上岸的魚,不停地翻騰。
“來人!”劉小花立刻撲過去摟住他的頭,不讓他傷害到自已,大叫“快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