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揚起一陣沙土。
洛玄腳步一頓。
他半垂了眼瞼,原本抱在懷中的長冥緩緩放下,右手一握刀柄。
“出來。”
風聲不歇。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動靜。
洛玄皺了皺眉,再次擡頭看了過去。
迴廊上冷冷清清,沒有半個人影。
宮鈴發出清冷的脆響,在夜間聽來,帶了點空靈詭異的味道。
夜風襲襲,洛玄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幾個大步往前走去,繞過了迴廊的拐角。
轉過拐角,就是又一番天地,掛着紅綢的屋宇和高高掛起的六角宮燈,在月色的映照下顯得美麗夢幻,使方纔有些詭異的氣氛一下就溫暖了不少。
“沒有人……?”
洛玄蹙眉,環顧四周一番,最終若有所思地垂了下頭,轉身離開。
在他轉身的同時,離他最近的一盞宮燈忽然晃了晃,躍動的燭光在一瞬間染上了點點白意。
頃刻,有幾點柳絮飄落下來,無聲地覆於其上。
撒帳與合巹酒在先前已經行過,宮人早已撤走,府內並無其他閒雜人等。洛玄在新房前站定,少見地躊躇了半晌,才伸手推開了門。
門裡面是一道又一道的帷幕,燭光間影影綽綽地透着幾分曖昧的軟紅。
薰香緩緩逸出,洛玄緩緩步入殿內,反手合上雕花木門。
他撩開一道道的帷幕,最終在綴着南海明珠的簾帳前停下了步伐,把長冥翻來覆去地拿起放下,就是弄不稱手。
在他被長冥弄得皺眉時,鮫絲明珠紗帳被一隻纖纖素手撩起,手腕上的數圈手鐲碰在一起,發出清脆靈動的響聲。
周言身着鳳冠霞帔,鳳冠上的流蘇金珠在臉頰兩旁隨着她的動作晃盪,在搖曳的燭火下,她笑得美好無方。
“洛將軍。”
這一聲洛將軍,成功地讓洛玄溫和了眉眼。
龍鳳喜燭噼啪一聲輕響。
大紅的帷幕隨風搖曳。
這個夜晚,註定會被洛玄銘記。
轉眼間,柳絮飄飛,桃花落下,海棠花開,紫薇凋零。
春雨,夏雷,秋風,冬雪。
當又一年大雪紛飛時,距離周言嫁給洛玄,已經過去了將近兩年光景。
這一天,正當洛玄仔細擦拭着他的長冥時,周言雙頰通紅地跑了過來,身後跟着幾個剛紮了總角的小婢女,手捧大氅地跑在她後面,邊跑邊氣喘吁吁地勸喊。
大婚後,洛玄就在府中另闢出了一座院落,將原本在天策府內各處遊蕩的戰鬼惡獸盡數趕了過去。天策府少了以食人爲樂的惡獸,加之公子庭最寶貝的公主在府中,原本冷清的天策府便也逐漸開始變得有人氣起來。雖然在府中的人仍舊少得可憐,卻不似初時那般,半天都只見洛玄一人了。
“洛玄!”周言興沖沖地在洛玄身旁的榻上坐下,雙頰通紅,眼眸透亮地笑道,“我剛剛得知了一個好消息。你猜猜,是什麼?”
洛玄擦拭長冥的動作一頓,他的視線凝在周言通紅的臉頰上,眉頭一皺,放下手中長冥就伸出手,輕撫她的臉頰:“……好冷。”
“冷?”周言不解。
洛玄有些不怎麼高興地說道:“你的臉被凍得好冷,從綺婷閣到這裡來的?”
周言含笑點頭,正欲開口說話,卻被洛玄的動作所阻——洛玄拿過放置在旁的厚實外袍,整個兜頭往她身上蓋了上去。
“綺婷閣離這裡多遠,你怎麼都沒有多穿點衣服?以後別這樣了。”他用滾毛的一側壓住周言柔嫩的雙頰,不贊同地悶聲道,“會很冷的,冷了,就會生病,生病了,就不能吃好吃的了。”
“我知道啦,今日只是特例。”周言雙手搭在洛玄的手背上,壓着雙頰,盈盈笑道,“你猜發生了什麼樣的好事,才使得我這樣興沖沖地跑來找你?”
洛玄仔細想了想,搖搖頭:“我不知道。”
“哎呀,你再猜猜?”
洛玄又思忖了片刻,木呆呆地道:“我真的不知道。”話畢,他又湊近周言,垂首低聲道,“言言,我很笨的,你就不要再賣關子了。告訴我,是什麼好事?”
周言便咯咯笑起來。
她通紅着雙頰,抿了抿脣,便緩緩前傾身子,湊到洛玄耳旁。
“我要做孃親了!”
洛玄一呆。
“你……你要做什麼?”
周言被他愣愣地看着,面上騰地燒起一坨紅雲來,又氣又笑道:“我說,你要當爹了!”
“……爹?”
“你知道爹爹是什麼意思嗎?”想來周言對於洛玄迷糊的性子也是知曉的,因此,她帶着一些期待地如此問向洛玄。
“……爹?”
“對,爹爹。”周言盯着洛玄有些茫然的雙眼,輕聲道,“我是孃親,你是爹爹……你、你明白了沒有?”
洛玄仍然是那副呆愣的樣子:“爹爹,孃親?”
“嗯。”
“你……是有身孕了?”
周言便綻開了一個朝露般的笑容,輕輕點了點頭。
洛玄眨了眨眼。
“你要……生娃娃了?”
周言揉搓着雙手哈出一口熱氣來,通紅的雙頰使她看上去神采奕奕。
“生娃娃……也可以這樣說。對,我們很快就會有自己的孩子了,洛玄,你高不高興?”
“高興什麼?”
“我們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啊。難不成……你不喜歡?”
洛玄一頓,終於明白過來。“怎麼會呢。”他對周言緩緩一笑,上前擁住她,一隻手慢慢梳理着她的黑髮。“我很高興,很高興,高興得……不知道要說些什麼,這是我第一次經歷這樣的事,不會應付,你不要嫌棄我……”
周言噗嗤一笑:“怎麼會呢,我就喜歡你這迷迷糊糊的樣子,這樣的洛玄最好看了。”
“我什麼時候都好看……”洛玄小聲嘀咕了一句,又道,“言言,在宮中,如果發生了這樣的事,要……要做什麼?”
“笨蛋,當然是賞賜下人了。”
“賞賜?用錢嗎?”
“對啊。”
“可我的錢還要存着給你買好吃的呢,我們這裡不是宮中,換個吧……”洛玄連忙搖頭,有些慶幸地鬆了口氣。“幸好我這裡下人少,沒幾個,要不然,每人賞一錠金,我就沒錢了。”
“你呀……真是,我說了多少次了?我不會吃你太多的,再說了,阿爹賞賜給你的東西,就算我胡吃海喝一輩子,也吃不完,你存着做什麼?發黴啊?”
“存着……存着給我們的娃娃吃。”
“嗯……這樣也好。洛玄,你說,這是個女兒,還是個兒子?”
“我,我不知道,我看不出來。”
“那……我換個問題,你是喜歡我生個女兒出來呢,還是生個兒子出來?”
“不能……都生嗎?”
“這恐怕不行吧,我這胎也不是雙生胎,可能只能生一個。”
“那……那就女兒吧,你這麼好看,我們的女兒也一定會像你一樣好看,我喜歡……”
“這我可不知道,太醫說了,這個月份還看不出來是男是女。你喜歡女兒……那,我要是生了兒子,你就不歡喜了?”
“沒有!沒有……我兩個都喜歡。”
“怎麼會兩個都喜歡呢?總有一個偏愛的吧?你剛剛在騙我?”
“我沒有啊。”
“那你說,喜歡女兒還是兒子?”
“……兒子吧。”
“回答不一樣了!”
“言言……”
……
大雪紛飛,飄揚的雪花如柳絮般從天而降,輕盈地落在地上,化入土中。
寒風肆虐,我站在迴廊一角,看着這大殿之上的溫馨一幕,只覺得胃疼。
都怪沉新,說什麼孤身一人你儂我儂的,搞得我現在看到他們如此溫馨就胃疼得無法直視。
這都是什麼跟什麼啊。
爲什麼他們在那裡親親我我好不開心,我卻要站在這寒風瑟瑟的迴廊裡看他們親親我我啊?
雖然這是洛玄的記憶裡,我感受不到這冰天雪地的冷冽,可爲什麼我就是要看這些情景!
……真是,我也好想有個人這樣對我。
天冷了,他給我加衣,下雪了,他給我撐傘……不不不,我身爲神女,本不需要像那些脆弱的凡人一樣不能冷着凍着,而且我也沒有這樣一個人。
於是我只能孤零零地站在迴廊中,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找了個最遠離他們的地方,抱膝蹲下,希望這一段記憶能夠早點跳過。
……幸好洛玄的記憶沒有大婚之夜的,不然,我就真的要一頭撞牆了。
說也奇怪,都到這地步了,洛玄的心上人是周言無疑了,可爲何我們在深淵裡遇見他時,他卻滿口都是若言二字?
真是怪了。
又是一日大雪。
迴廊上早已沒了春日時的藤綠色,只餘下鋪滿上方的枯枝,頗有些了無生氣。
洛玄一身輕裝,只是往日那些外袍上的流水暗紋變成了張牙舞爪的麒麟和祥雲,他的長髮仍然高高束起,並未加冠。
他對站在他身旁的周言說道:“陛下派我前去幽州平定叛軍,此一戰不比從前,陛下說對方有一個厲害人物,能夠驅使死人屍骨,殺也殺不盡。我可能會回來得晚一點。”
周言微微蹙眉:“阿爹爲什麼獨獨派了你去?江北和趙平的軍隊呢?”
“我克陰兵,死人屍骨雖然不是陰兵,但總有相似之處,或許能克也未可知。”
“……洛玄,我——”
洛玄看向欲言又止的周言,輕聲問道:“怎麼了?”
周言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盯着洛玄,最終滿腹心事地搖了搖頭,揚起一個笑容:“沒什麼。你早日回來,一切小心。”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