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醉之帶着問露去了一座稍遠的八角亭子裡,也不知這凡間皇室的宮女是如何服侍人的,原先周圍還是一片毫無人跡的白雪紅梅,謝醉之一拉着問露走到亭中,尚未坐下,那些宮女小廝們就不知從哪裡呼啦冒出了一堆,掃雪的掃雪,煮茶的煮茶,放炭盆的放炭盆,立刻就熱鬧了不少。
風雪不停,細雪順着斜風飄進亭中,問露裹緊了身上的斗篷,輕輕哈了一口氣,在鋪上了厚厚墊褥的石凳上坐了下來。她看上去對謝醉之的到來有些不高興,或者說是無措,但她並沒有表現出來,謝醉之湊過去跟她說話時她也是有問必答,面上甚至還帶着幾分笑意,看樣子她是在努力以司徒令的身份和謝醉之交談,若非我對她實在太過熟悉,恐怕也不會發現她眼中掩蓋着的那幾分憂愁。
謝醉之眼中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不確定,我不知道問露有沒有看出來,或者看出來了也全當沒看見,他二人就這麼各懷心思地說着話,甚至有一名打扮較好的宮女笑着打趣地說了一句“公主和駙馬的感情就是好”,聽得我真是不知道說什麼好。
沉新也是看得搖了搖頭:“這蘇晉還真是厲害,一碗藥,輕輕巧巧的幾句話,就活生生把一對好好的佳人弄成了這副樣子,也不知是該說他厲害呢,還是說他陰毒。”他說着說着,似乎想到了什麼,咦了一聲,“哎,聽碧,你說那蘇晉怎麼就盡做這些壞人姻緣的事情,莫非他看不慣別人好?”
我被他這話問得一愣。
要不是他忽然提出來,我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
唔,說起來凝木雖對楊煜一往情深,但到最後也沒有得到楊煜的愛,楊煜深愛的那位紀皇后也早就去了,也不知道與蘇晉有沒有關係;洛玄和周言就更是不用說了,天人永隔,周言受盡三萬年的苦楚,洛玄空等了三萬年,現在也不知道在何處尋找着周言不可能再出現的身影;現在又來了司徒令和謝醉之這麼一對……看來沉新說得還挺有道理的,蘇晉他還真就淨幹這些壞人姻緣的破事。
“呃,或許蘇晉也曾被什麼人傷過心傷了情,所以他見不得別人好?”我猜想了一下。
“怎麼可能!”司命當即道,“他會被誰傷心傷情?別開玩笑了!”
又來了,他又在說這些聽上去對蘇晉此人瞭解非常的話了。
我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大,忍不住想問司命他和蘇晉到底是什麼關係,但就在我想開口時,沉新輕輕地在我背上拍了一下。
我明白他的意思,司命明顯是不想跟我們多說蘇晉的事,現在問估計也問不出來,不如就這麼放着,等他自己耐不住和盤托出或是讓沉新一點一點地問出來,也就暫時忍耐着按下不表了。
“不過有件事我挺好奇的,”見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沉新微微一笑,向問露那邊看過去,“你那仙子姐姐看上去對謝醉之似乎也沒用情多深啊,謝醉之一來,她就一臉不舒服的神色,她若是因爲司徒令之故愛謝醉之愛得要死,怎麼會是這副模樣?”
“或許是因爲我二哥和謝醉之的性情相差頗大,”司命幽幽道,“她覺得因爲是那一縷地魂之故,所以她認爲謝醉之和我二哥並不是同一個人,因此纔不知怎麼面對謝醉之?”
我搖搖頭表示不清楚,但心裡卻覺得他說對了,不然問露也就不會在喜宴上露出那種神情了,她現在見到謝醉之也不會有幾分無措,恐怕是沒想好對待流初神君轉世的態度吧。
只是我不明白,距離他們兩個重回仙班都有幾十年了,她還陷在對謝醉之的情深中?
如果真是這樣,那她也……唉……
雪繼續下着,紛紛揚揚的雪花飄落下來,落在亭角、梅花樹梢、花蕊之上,風一吹,紅得發紫的梅花花瓣就隨風搖曳,在風中顫抖着花心。問露在崑崙虛時就喜歡看雪,這場雪雖然沒有崑崙虛的浩大壯美,卻也別有一番庭院之美,她的注意力自然完全被這雪景給吸引了過去。
她先是隨着飄舞的細雪漫無目的地觀賞,而後在掃過一株臘梅後,她的目光就停住了。
那一株臘梅開得不豔,卻是濃淡相宜恰到好處,外形也比其它的梅樹要好看不少,加之枝椏上壓着一層薄薄的雪,一下子就從一大片梅花林中脫穎而出,顯得格外亭亭玉立。
問露凝視着那一株梅樹,半晌沒有移開視線。
謝醉之見狀,就微微彎了腰對問露說了幾句話,在問露應聲看向他時微微一笑,披着斗篷走下涼亭,三兩步走到那株梅樹旁,伸手輕輕折了一段花枝椏下來。
那枝頭上還覆着一層細雪,花朵嬌嫩,在枝椏上一朵朵纏繞着綻放,多一分累贅,少一分單調,一小簇跟着一小簇,顯得格外精巧細緻。
謝醉之拿了這一段梅花枝對問露微微擡了擡手,揚起一個笑容。
風雪交加,天光大亮,他一身淺色錦衣立在皚皚白雪之中,雪白的斗篷上縫着的金線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身後是大片的梅花林,開得枝枝蔓蔓,美豔絕倫。
在看到他露出笑容的那一刻,問露的神情猛地一滯。
我心中一跳。
是……是我想錯了……
她看向謝醉之時幾許愁眉、鬱結於心,根本不是因爲她在糾結着流初和謝醉之是否爲同一人!
她、她透過謝醉之在看的那個人……是沉新啊!
我怎麼忘了,問露她曾經喜歡過沉新,而且謝醉之無論是從容貌還是性格上來看都更像沉新,爲什麼我會覺得她是因爲知道了謝醉之是流初轉世所以態度才這麼舉棋不定、而不是因爲謝醉之和沉新有七八分像才這麼猶猶豫豫的呢!
這個念頭猶如當頭一棒,白雪在我眼前化成了一片濃稠的雪白,陽光暈染開來,我看着謝醉之輕笑着上前將梅枝遞給問露,輕輕摘下開得最美的一朵梅花別在她的鬢邊,心中紛亂雜陳。
爲什麼……我會忘了問露曾經喜歡過沉新這件事?
雖然她說過那已經是以前的事了,但以前是多久以前?是在她下凡輪迴轉世前?還得在她轉世成爲司徒令之前?亦或是直到迴歸了仙班,她纔不喜歡沉新了?
在成爲了司徒令又恢復了身爲問露的記憶之後,她還……喜歡沉新嗎?
“怎、怎麼會這樣……”我慌得語無倫次,“她怎麼會……怎麼會……”
“怎麼了?”見我心神大亂,沉新將視線移到我身上,有些關切地問道,“什麼怎麼會這樣?你想到什麼了?”
我緩緩擡起頭,看向他。
沉新不知其意地微微一笑:“怎麼了?”
他身上穿着和謝醉之相似的一襲淺色錦衣,那張帶笑的臉也跟謝醉之有八分相似,再配上他身後灼灼綻放的寒冬臘梅,我幾乎要把他跟謝醉之弄混了。
問露呢,她是不是也在剛剛那個瞬間弄混了?她想到了沉新?是……爲什麼而想到的?
是在那一次蒼穹的考覈中救了她一命的沉新?還是在她特意前去搭訕時態度平淡的沉新?
蒼穹下過的雪不比九洲少,半山腰更是種滿了大片大片的海棠和冬梅,她曾經……遇見過在梅花樹下展顏而笑的沉新嗎?
我怔怔立着,顧不得問露和謝醉之現在是什麼情形,只盯着沉新發呆,心中紛亂無比。
看我這樣,沉新就蹙起了眉:“怎麼了?”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我的臉色不好,他問我這話時聲音很是輕柔,完全不像前幾次那麼帶刺,可我卻覺得比前幾次他和我擡槓時更要難以忍受。
“沉新……”我好不容易纔穩住了心神,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還記得……有一年,問露曾經跟——”想起沉新的那位師妹,我頓了頓,壓下了心中升起的那股不快後才道,“跟你那意然小師妹一同來蒼穹拜師學藝的事麼?”
“意然?”沉新一愣,面上閃過一絲怪異的神色,“……我記得,怎麼了?”
“你、你還記不記得,”我嚥了口口水,乾巴巴地道,“你還記不記得你曾經救過問露一命?”
沉新的神色就變得更加怪異起來,他探究地看向我:“我記得。她當時入了障,被戾氣所傷,差點掉入巖爐,我拉了她一把。”
“那你……那你還記不記得……”
“聽碧,你怎麼這麼磨磨唧唧的?你到底想說什麼啊?”還沒等我把那句話憋出來,司命就忍不住了,“記不記得記不記得的,你家這位神君記憶力好得很,沒有什麼事是他不記得的!有話快說,別在這磨磨唧唧唧唧磨磨。”
我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剛纔謝醉之對問露舉梅而笑的情景一直在我眼前揮之不去,那隻貓爪子又開始在我心裡撓來撓去,直撓得我氣急攻心,現在聽司命又這麼不解風情地在那催我,當即火冒三丈道:“都這樣了你還看不出來?!謝醉之是跟你二哥像還是跟沉新像?問露到底在糾結着什麼你看不出來?!”
我這句話出來,周圍就登時安靜了下來。
雪花飛落。
“你、你不會是想說——”司命睜大了眼,一臉驚恐地看向我,“我我我二嫂她——”
我別過頭,不想回答他這個問題。
但沉默就相當於默認,我聽見司命不敢置信地哈哈笑了兩聲,也跟我一樣變得語無倫次了起來:“她、她她她——她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