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琳箐的東西確實有用。等到杜如淵沐浴更衣完畢,回到殿中時,樂越看到了那隻烏龜。

杜如淵剛剛沐浴完畢,頭髮溼漉漉地散着,烏龜便沒有趴在他的頭頂上,而是蹲在他肩頭的乾爽處。

樂越緊緊地盯着龜,強忍着笑意道:“唔,杜公子,我們繼續聊吧。”

烏龜似乎察覺到了樂越能夠看見它,撐起眼皮,淡定地看看他,又淡定地半耷下繼續趴着。

樂越問:“杜公子是不是很喜歡養龜?”

杜如淵詫異地道:“我平日唯讀書而已,偶爾看一看花草,龜鳥之類的活物卻是從未養過,不知樂兄何出此言?”

樂越打個哈哈道:“沒有沒有,我隨便問問。”再東拉西扯幾句,便繞入正題。

“杜公子,是這樣,我們青山派後天要去參加論武大會,但是小師弟突然受傷,不能前往,人數便夠不上大會規定的數目。不知能否請杜公子暫時加入我派,權且以弟子的身份和我們一同參加,如此一來公子你也能觀賞全場論武大會。不知可願幫忙?”

他滿臉懇切地望着杜如淵,杜如淵卻立刻搖了搖頭:“不可不可,樂少俠,這件事情,恐怕在下幫不了你的忙。一則在下於武道一竅不通,倘若上場,恐怕刀劍無眼;二則,凡讀書人,便是孔聖人門生,豈可背師棄門,舍儒投道?”

一番言語絲毫沒有轉寰餘地。

昭沅在一旁憂心地看着樂越,這個人不答應幫忙,怎麼辦?

樂越很爽快道:“啊,既然如此,杜公子就當我方纔的話沒有說過。未曾考慮公子的難處,是我錯了,望公子不要介懷。”

琳箐在一旁讚歎道:“不愧是被我看中的樂越,拿得起放得下,胸襟寬闊。”

昭沅聽着,總覺得她誇的是另一個人,它本能地感覺樂越不會如此輕易讓此事作罷。

杜如淵掩嘴打了個呵欠:“在下忽而有些累了,不知貴派中可有地方讓我暫時歇腳?”

樂越道:“有,等我去告訴師叔,讓他替你準備廂房。”說着起身去了殿後。

杜如淵依然在座椅上悠閒地喝茶,偶爾四處打量,還和一旁的昭沅搭訕聊天:“這位少俠,你到青山派多久了?”

昭沅道:“不久,昨天剛來。”

杜如淵道:“唔,在下原本想請問廁房在何處,但你也是新到,大約亦未必知曉。”

昭沅道:“嗯,確實不知道。”

杜如淵嘆息:“在下恰好有非常之所需,你不知道,又沒有別人,我該問誰纔好?也罷,等樂越少俠回來再說。”

琳箐站在昭沅身邊,杜如淵卻從頭到尾沒看過她一眼,言語中,也當她不存在,琳箐耐不住道:“沒有旁人,難道我不是人?你這書生未免眼神太不好了吧。”

昭沅疑惑地看看琳箐,她確實不是人啊,爲什麼問得這麼憤慨?

杜如淵頓了頓,和聲道:“這位大姐,你是女子,小生不宜多瞻,不宜相言,此乃聖人教訓,因此未敢唐突。”眼睛仍然不看琳箐。

琳箐大怒:“你纔是大姐!居然敢譏諷我看起來很老?”

杜如淵搖首道:“不敢不敢,是你誤會了,大姐是一種尊稱,你若不喜歡小生這樣稱呼,小生就稱呼你爲姑娘或小姐便可。其實只是種稱呼而已,何須太執著。”

琳箐眉毛都泛出了青氣,嘴角反而向上翹了翹:“也是,有些道理。”說話間手指暗暗微彈,聚出看不見的光刃,斬向杜如淵的椅子腿,再揚去一道勁風,杜如淵眼看就要像被翻過身的烏龜一樣,四腳朝天摔在地上。

但勁風送去,杜如淵卻紋絲不動,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

琳箐驚且疑,再暗聚光刃,法力多加了十倍,再斬向杜如淵的椅腿,杜如淵還是一動未動,彷彿坐在一塊堅硬的磐石上。

琳箐蹙眉,看向淡定地趴在杜如淵肩頭的烏龜。

少頃後,樂越回來,說廂房已經備好,杜如淵道謝,又詢問茅廁所在,待他起身,走出殿門往茅廁去後,方纔他坐的椅子忽然癱倒,嘩啦啦變成了一堆木塊。

樂越怔道:“這,怎麼回事?”

琳箐眨眨眼,露出詫異的神色道:“呀,是哦,怎麼回事?”

昭沅默默看看她,不說話。

杜如淵從茅廁回來,優哉遊跨進門檻,看見正卷着袖子清理椅子殘骸的樂越,立刻露出十分驚訝的神色道:“喔,這是怎麼回事?記得在下出去之前,此椅還甚堅固,吾坐得十分安穩。”

樂越道:“哦,可能是被白蟻鑽了吧,沒什麼沒什麼。”

杜如淵道:“貴派的白蟻當真十分厲害,天越來越熱,要多注意除蟲纔是。”

琳箐突然覺得手有點癢,十分想將這個杜書生踩翻在地,踏上無數腳。

杜如淵很家常地去樂越剛纔坐的椅子上坐了,又向樂越道:“對了,樂少俠,方纔這壺茶水,我微有些喝不慣,不知貴派可有再好一些的茶,等下送到我房中去?”

樂越拎着半截椅子腿露牙一笑:“有。”

清理完椅子殘骸,樂越引着杜如淵去了廂房,臨時收拾不出餘房,就將杜如淵安排在樂吳的房內。樂越的三師叔愛喝好茶,節衣縮食囤了一些藏在房中,樂越去摸了一把,泡了一壺,端進杜如淵的廂房內。

昭沅和琳箐跟着樂越進進出出。琳箐又大力誇讚他胸襟廣闊,不愧爲將來的亂世英傑。

昭沅總覺得樂越胸襟廣闊得有點奇怪,也不回琳箐的話,只來來回回跟着看。

杜如淵坐在桌前,端起茶水抿了一口,道:“嗯,尚可,這是六安瓜片,可惜有些陳了。”

他的頭髮已經幹了,那隻烏龜便慢吞吞地從肩膀爬回他的頭頂,重新趴好。

樂越微笑道:“我們青山派窮,沒什麼好茶,這已經是最好的了,杜公子你只能將就着喝一喝了。”

杜如淵走到牀邊,摸了摸被褥,又道:“吾枕不慣高枕,不知能否換個低的?”

樂越立刻拿着枕頭出去,片刻後夾着一個低枕頭來了。

杜如淵連聲道:“多謝多謝,有勞有勞。”

樂越依然笑眯眯地道:“沒什麼,杜公子還有什麼不喜歡的,隨時和我說。”

杜如淵道:“暫且沒什麼了,就是微有些腹餓,午飯來碗蔥燒豆腐,燒得不要太老,多放些蔥最好。”

樂越道:“這個容易,我馬上就去廚房說。”用袖口擦掉桌上的水漬,又道,“對了杜公子,方纔忘記問你,你究竟因爲何事暈倒在山下?是否遇到了劫匪?”

杜如淵頓時苦下臉:“不是劫匪,是狼。在下昨日與少俠你分別後,就想要去找個地方借宿,哪裡料到果然城中到處都是人,連破廟都被佔了,尋常人進不得,於是我想到城外找戶農家借宿,誰料到走錯了路,越走越荒涼,而後就遇見野狼,我依稀彷彿記得跌了一跤,而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鳳澤鎮附近,確實鮮少有農家,更無村莊,原因就是青山和清玄兩個江湖門派。尤其清玄乃是天下第一派,平日裡少不了江湖道上的刀劍相向,甚至還有靈異之事,連累得附近不便耕種農田,尋常人家的房屋也時常受牽連被打爛,於是百姓們走的走逃得逃,只剩下荒野了。

樂越道:“這附近的狼挺多的,不是我們這些江湖中人,一般都不敢走夜路。”

杜如淵聽得神色又變了變:“實在是昨天被嚇破了膽,如今聽見狼字便心有慼慼焉。不知在下能否在貴派多叨擾一晚,今天無論如何不敢下山了。”

樂越道:“好啊,杜公子儘管在此休息,你我兩次相遇,就是有緣,有什麼事情找我就行,不需客氣。”

杜如淵微笑道:“江湖中人果然豪爽義氣,在下承樂少俠之恩,定當相報。”

樂越笑道:“這話就見外了,大家都生在五湖四海內,本應互相照應,杜公子要是再說什麼恩情報答之類的,就是看不上我們青山派了。”

杜如淵再笑了笑,就沒再說什麼。

樂越告辭出去,昭沅和琳箐和他一起出門,樂越回身替杜書生合上房門。

走出很遠後,昭沅方纔道:“你爲什麼要對杜書生那麼忍讓。”

樂越露出牙齒,陰森森一笑:“等下你就知道。”

樂越大步流星迴到前殿,、幾個師弟正在裡面交頭接耳嘀嘀咕咕、,見了樂越立刻呼啦啦圍上來:“大師兄,聽說那個書生不願意幫忙,還譜兒擺得跟大爺似的要東要西?”

“要是如此,直接擡起來扔到山門外算了,留他幹嗎?”

“早知道就不撿他,讓他被清玄派的撿走算了,看他敢在清玄派擺譜?”

樂越擡手道:“不用忙。”讓一旁的樂晉去取紙筆過來,說有要事需用。

樂晉一溜煙取來,樂越接過,將紙鋪在桌上,卷卷衣袖,提筆蘸墨,昭沅在他身邊探頭,看他寫道——

上山錢十兩

救治錢十兩

茶水錢一兩

沐浴錢二兩

皁角錢另算,一百文

牀鋪錢三兩

中途換枕頭一個,加收一百文。

損壞椅子需賠償五兩

飯食錢二兩,蔥燒豆腐要求過多,加收一百文。

如廁錢一次一百文

樂越大俠關上房門錢五百文

……

衆師弟們咬着指頭看,樂吳道:“大師兄,這是不是有損我派的俠義形象?”

樂越道:“聖人都說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們以俠義之心,救助落難之士,適當收取些本錢資費有何不可?”

樂秦道:“但這也太高了吧。”

樂越正色道:“哪裡高了?從背上山到救他一共只收二十兩而已,如果一個闊佬平白出一萬兩銀子讓你揹他上山你背麼?肯定不背,所以單這個就無價了。我們青山派乃建派幾百年的名觀,清幽雅緻,又有非同尋常的仙氣,茶水牀鋪夥食才收這麼一點點錢,實在是人情了。統共加在一起,只有三十多兩,多麼厚道啊。”

衆師弟們都點頭,樂吳道:“但,大師兄,我覺得那個書生看起來一臉窮酸,三十兩銀子他肯定給不起,你還不如宰了他算了。”

樂越拿起寫好的紙吹了吹,折起來:“我當然知道他還不起。這年頭有的人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請他幫忙他不做,就只好用債務逼他賣身給我們青山派了。”

昭沅目瞪口呆,剛纔樂越在杜書生面前豪爽大度,原來都是在算計他。不知道爲什麼,它居然很佩服這樣的樂越,是不是自己也算是一條陰暗的龍?

樂吳讚歎道:“大師兄,你真狠毒。”

樂越嘿嘿笑道:“不狠不君子,不毒不丈夫。”

昭沅側目看琳箐,她方纔滿口讚揚樂越胸襟廣闊,看到眼前這一幕她會不會失望?

琳箐正望着樂越,眼中的讚賞更濃烈了,她小聲地喃喃道:“如此有手段,不愧是我看中的樂越。”

昭沅覺得有點無語。

回臥房休息時,昭沅還是躊躇着跟樂越說:“我覺得,那個叫杜如淵的人有點不一般。他頭頂着一隻烏龜就很奇怪,那隻烏龜一定有來歷,你還是……不要這樣對他比較好。”

樂越打個呵欠躺在牀上道:“我管他什麼來歷,哪怕他是玉皇大帝,也不能在我們青山派裡擺譜兒裝樣子。我現在只管後天的論武大會,總之,這一回,嘿嘿,他就等着賣身吧。”得意地笑了兩聲,再打了個呵欠,呼呼地睡着了。

昭沅坐了一會兒,悄悄地開門出去,繞到廊下。

樂吳的房間就在樂越隔壁,門窗敞開着,杜如淵坐在桌邊。午飯已經送到,他正慢條斯理地吃着蔥燒豆腐,烏龜依然淡定地半耷着眼皮趴在他頭頂上。

昭沅悄悄走到門旁看,杜如淵看見了它,朝它微微笑了笑:“這位少俠,你要不要進來坐?”

昭沅有些不好意思,走進房內,在桌邊的圓凳上坐下,杜如淵道:“對了,還不知你怎麼稱呼。”杜如淵的聲音很和氣,昭沅覺得,他不是個什麼壞人。

它道:“我叫昭沅,我不是什麼少俠,你喊我昭沅就行。”

杜如淵的眼角微微眯起:“哦,昭沅賢弟,我看你和你的大師兄樂越少俠住一間房,是樂越少俠讓你過來的麼。”

昭沅忙搖頭道:“不是,大師兄他睡着了,我自己出來走走的。”我想看看你的烏龜。

它儘量不動聲色地偷偷瞄那隻烏龜,烏龜卻像懶得理會它一樣,眼皮都不擡一下。

杜如淵放下手中竹筷,忽而道:“我原以爲,你們青山派帶我上山,是別有用意,想讓我頂替你們所缺的人手。”

昭沅低頭,你以爲的一點都沒有錯。

杜如淵接着道:“但我之後蓄意試探,你們的大師兄卻很出我意料。”昭沅詫異地擡頭,只見杜如淵道,“我故意先拒絕,然後再佯作諸多要求,本想看一看你們圖謀未遂後的嘴臉,沒想到你們的大師兄卻一直客氣有禮,爽快義氣,這等人物,讓我不由欽佩,實在值得結交,你們青山派,也確實是個難得的好門派。”

昭沅愣愣地看着他,樂越寫的那張準備逼杜如淵賣身的勒索單在它的眼前飄來飄去。

杜如淵站起身,微微一笑,如楊柳春風:“勞煩昭沅轉告樂越少俠,我願意加入青山派,做門下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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