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箐鑽進濃霧之後,在空中盤旋了一圈,終於察覺到妖氣的起始之處在城東南角,且與樂越昭沅等的氣息混在一起。
她急忙踏雲趕去,降下雲頭,驀然發現整個紫陽鎮燈火通明。
空中有奇異的樂曲在響,樂越站在一處屋脊上對她微笑:“琳箐。”
琳箐迅速向他奔去:“樂越樂越,你沒事吧。”
樂越笑得很溫柔,和平時一點都不一樣:“琳箐,對不起,剛剛惹你生氣了。”
琳箐怔了怔:“你……和我道歉嗎?”
樂越微笑着點頭:“嗯,對不起。琳箐,我喜歡你。”
彷彿一個驚雷在頭頂裂開,琳箐傻了,她的臉轟地燙了起來:“你……你怎麼啦?說這種話……是不是腦子壞掉了。”
樂越深深地凝望着她:“琳箐,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琳箐更傻了,她平生頭一次吶吶地說不出話,只能直直地望着眼前樂越的雙眼。
看着琳箐的身影呆呆地站在屋頂上,樂越不由得又加快了腳步。
昭沅暗暗戒備,連琳箐都能搞定,這隻妖怪太厲害了,必要的時候,它一定拼命保護樂越。
應澤搖頭道:“小麒麟,定力也不夠強啊。”
它振袖而起,升到半空,眯起雙眼。他看到了,小麒麟和猴子的不遠處,坐着一個人影,手執竹笛,正在吹奏。
應澤冷笑一聲,正要一道雷電劈去,吹笛的人站起身,轉過頭,微風中青色的衣袂翻飛,脣邊漾起清淺的微笑。
“澤兄,多年不見,你還好麼?”
樂越眼睜睜看着老龍定在半空中,一動不動,不由得喃喃道:“不會連他老人家也中招了吧。”
昭沅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一下,輕聲說:“應該不會,應澤殿下是不是正在觀察或震懾妖怪?”
樂越倒吸氣道:“震懾有個鬼用,對待妖怪,只有一個字,打!不用留情。”也許老龍在動手之前想裝裝樣子。
洛凌之沉聲道:“我們還是謹慎些,上前看看較好。”
樂越點頭:“洛兄,我和昭沅在前,你斷後,有什麼不對就拉我們一把。”洛凌之將手中的燈籠遞給樂越,接過他拿的銅鑼,“越兄,你小心。”
樂越拉着昭沅的手,一步步向前走。
琳箐和飛先鋒所在的屋脊,越來越近。
樂越的耳邊傳來一聲熟悉的咳嗽。他還沒來得及詫異,一個身影從屋頂落下,站到了他的面前。一身半新不舊的道袍,三縷飄然長鬚。
樂越愕然:“師父,你老人家怎麼在這裡?”
他不由得鬆開了昭沅的手。
昭沅感到樂越鬆開了它的手,頓時一驚,正要回頭,猛然聽見一個聲音道:“昭沅。”
一個穿着金色龍紋長袍的男子就站在三步開外。
昭沅瞪大眼:“父……父王。”
鶴機子對着樂越和藹地笑了:“越兒,這一路上,你吃了不少苦吧。”
辰尚露出溫柔的笑:“沅兒,你瘦了。”
呃……
啊——
越兒……
沅兒——
樂越渾身的寒毛一根根豎起。
昭沅打了個哆嗦,所有的龍鱗都炸了起來。
樂越的手摸到腰間,昭沅握起右前爪。
一道劍光,一枚光球,同時撞向了鶴機子和辰尚。
“老子的師父這輩子不會說這麼肉麻的話!”
“我父王纔不會笑那麼噁心!”
嘩啦啦兩聲脆響,鶴機子和辰尚的身影碎成了粉末。
鏘的一聲,洛凌之手中打更鑼響了。一瞬間,滿街的燈火、熙熙攘攘的人羣、林立的店鋪和攤位,統統不見了。
寂靜的黑夜,寂靜的街道,重歸紫陽鎮靜謐的夜晚。
昭沅擡起右手,托起一團耀眼的龍火。樂越仰首朗聲道:“是哪路大仙高人,請現個身吧,不要躲在背地后里使些不入流的法術。”
洛凌之走到樂越身側,再度敲響銅鑼,鏘鏘的聲音驚醒了琳箐、猴子。唯有應澤還呆呆定在半空。
有個聲音在暗色中幽幽響起,很稚嫩:“能看見想見的人最溫柔的樣子不好麼?”
樂越的眼前漸漸浮出一個身影的輪廓,“爲什麼你要說,這是不入流的法術?”
樂越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個幕後的妖怪竟然是個小小的女孩。看起來只有□□歲大,穿着褐色的小裙子,一雙大大的眼睛固執地看着樂越。
琳箐和猴子從屋頂上跳下,琳箐發現自己居然中了幻術,不由得大怒,打算把作怪的小妖怪拎出來痛揍一頓。但看見眼前的小女孩,她怎麼也下不了手。
洛凌之彎下腰,和氣地問:“剛纔的幻象和這座城裡鬧鬼的事情,都是你做的?”
女孩的眼中有淡淡的霧氣:“他們一直都在這裡,每天晚上都在,不好嗎?”她舉起手中的葉片,放到口邊,那如笛似簫的曲聲再次響起。四周的霧氣又濃重起來。
這個孩子,是遺留的冤魂,還是別的妖怪?
樂越還來不及問琳箐,半空中突然閃過雪亮的電光,吹樹葉的女孩用手抱住頭哎呀一聲,電光,將整個紫陽鎮變得比白晝更刺眼。
女孩縮成一團,在刺目的白光中越縮越小越縮越小,變成半透明狀,最終化爲一隻小小的刺蝟,蜷縮在地上。
狂風呼嘯,樂越被吹得東倒西歪,勉強擡頭向上望,見一個漆黑的身影踏着黑雲自半天空中緩緩降下,狂風中他的衣袂與黑髮一絲不動,雙目中閃着冰冷的寒意:“那個人,你爲什麼能幻化出來?”
電光撞出火花重重擊落地面,石礫激散,刺蝟匍匐在地上斷斷續續地顫聲道:“大仙放過我,大仙放過我,我、我只是有讀心的鏡子,可以照出你心裡最想見的人……”
一面鏡子從它的身體中浮了起來,剛升起一點點,便啪的變成細小的塵末四散在空中。
應澤冷冷地落到地面,刺蝟抖了兩抖,十分乾脆地昏了過去。
琳箐噌地轉身,對應澤怒目而視:“你沒搞錯吧,這麼嚇唬一個小孩子!成天自我吹噓能滅天覆地,結果中了一隻小妖怪的妖術,面子掛不住,就恃強凌弱?”
應澤冷哼一聲:“本座只是問問。”衣袖一甩,電光無狂風止。
樂越吐了吐嘴裡的沙土。
琳箐俯下身,手中涌起淺淺的紅光,罩在刺蝟身上。
刺蝟抽搐着動了動,在紅光中漸漸變回那個小女孩,睜着大眼睛呆呆地坐在地上。
洛凌之蹲下身,問:“你爲什麼在這裡,又做那些事呢?”
女孩的眼睛眨了眨,兩行淚水從臉頰流下,雙手抱住膝蓋嗚嗚地哭起來:“他們都死了。全部都死了。我誰都護不了,我什麼用都沒有,他們都死了……”
曾經繁華的街道,曾經在夜晚燈火輝煌的店鋪,那些曾經說着笑着,來來往往的人們,全都已經不在了。
十幾年前的那天以後,什麼都沒有了。
它還記得自己來到這個城裡時的事情。
它原本住在山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成了精,沒有父母,沒有朋友,孤獨地住在小小的洞穴中。
有一天,靠吞食其他妖怪增強妖力的狼精發現了它,它差點被殺,拼死拖着重傷的身體逃到山下的道路邊。一個討飯的老婦人救了它,把它帶在身邊,一路乞討,來到了凃城。
凃城的尼庵收留了這個老婦人,讓她打掃庵堂和庭院,在後廚做飯。它也有了一個窩,就在觀音殿的佛臺後,它剛把窩安在那裡時,庵中的小師父要趕它走,住持大師父就說,世間萬物平等,皆有佛性,想來菩薩也會願意給這隻刺蝟一個棲身之所。於是,它就在佛臺後住了下來,每天看老婦人打掃房間,聽她念經,分她手中的饅頭吃。
老婦人不識字,她年紀大了,也記不住經文,只會念阿彌陀佛,她每天都會在打掃庵堂時對着佛像念,阿彌陀佛,請佛祖菩薩保佑好人平安,保佑這個城裡的人平安。她不知道它是隻可以聽得懂人言的刺蝟,但每天都會和它說話。老婦人說,尼庵和佛菩薩賞了你和我一口飯吃,庵堂又全靠城中的善人們供養,所以,是這座城裡的人養活着我們,我們要請佛祖保佑他們,讓好人們都平平安安。
可是,好人們沒有平平安安,好多的兵殺了進來,好多的人都死了。逃命的人們想躲進尼庵,被箭一個接一個地射死在門前。它用盡全身的法術,想要保護住尼庵,可,一個火紅火紅的影子站在天空中,揮了下衣袖,所有的法術就都沒有了。
它聽見有人在喊,尼庵中有人懂妖法,殺!它看見小師父,大師父,老婦人,一個接一個地被箭射穿,被刀砍中。
他們,全都死了,再沒有人會給它饅頭吃,發現它偷吃供果也假裝沒看到,拿着掃帚一邊掃地一邊念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請佛祖菩薩保佑好人平安,保佑這個城裡的人平安。
刺蝟把頭埋在膝蓋中,放聲哭泣。
樂越、昭沅、琳箐和洛凌之都默默地低下頭。
琳箐道:“那隻火紅火紅的,是鳳凰吧。孫奔說的沒錯,血覆凃城這件事果真不簡單。”
樂越道:“我有時候真的想問問老天,所謂天理這種東西,真的存在麼?”假如天理存在,爲何眼睜睜看着一城無辜的百姓被殺。爲何屠殺了一城之人的罪魁禍首,至今還逍遙自在,沒有半點報應。
應澤冷哼一聲:“玉帝和他手下那班小神仙們忙着飲酒作樂,沒工夫管無關緊要的天理。”
洛凌之道,這樣說也微有些偏頗,百餘年前,百里氏的宗主百里長歌助鳳祥帝起兵奪位,並且親手斬太子和熙於馬上,百里長歌因此獲封威武侯,後又加封爲郡王,鳳祥帝把西南一代的三州作爲封地賜給他。百里長歌自認殺孽太重,恐怕後人會有報應,方纔有了建凃城,收留難民之事。
由百里長歌幫助登上皇位的人的後人百年後又滅了百里氏全族,說起來的確有點報應的味道。
琳箐道:“那也是百里氏一族的事,關凃城百姓何干?”
洛凌之垂下眼簾:“我曾在師門中看昔日典故,提到凃城始建時,城中不但住着難民,也有許多逃亡的匪徒強盜,此地是西南一帶來往的必經之路,有人便靠路吃路,出現許多劫財謀命之事,都查不出兇手。”
樂越冷笑道:“假如要報應,爲什麼不報應到做傷天害理之事的人身上?那些無辜的人沒有做錯事,憑什麼要遭滅城之災?”
洛凌之苦笑道:“這可能就是天理與人情不同的地方吧。”
應澤陰森森道:“這是天庭無能的表現!”
昭沅蹲在一旁默默地聽,刺蝟仍然在哭泣,昭沅小聲問:“那麼現在該怎麼辦?”
琳箐嘆了口氣,把手按在刺蝟女孩的肩上:“我們都知道,你很想念這座城裡的人,可是你的做法,給現在城中的人惹了不少麻煩,不能再繼續這樣做了。”
應澤負起手:“去你該去的地方,那些凡人,已經死了。”
刺蝟慢慢地擡起臉。
是的,這座城裡的人,都已經死了。
儘管它不想相信。它曾經固執地一次次把那些屍體搬回城裡,希望他們重新站起來,動起來。可是沒有用。
每天晚上,它都希望這裡回到以前的樣子,可那些過往的種種,都是它自己造出來騙自己的。
那些情景,永遠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樂越突然開口問:“你既然記得城裡的人,那麼你認不認得一個叫李庭的富商和他的家眷?他們是我的父母,我就是那個時候在這座城裡出生的。”
刺蝟女孩搖搖頭。
樂越嘆了口氣。
刺蝟大大的眼睛望着他:“不過,假如你是那個時候出生,我想到有個人,可能和你有點關係。”
刺蝟舉起雙手,劃了一個圓,圓圈暈出淡淡的光,好像一面冰鏡,鏡中浮現出一幅景象。
一個大肚子的婦人被兩個侍女攙扶着,走進了佛堂。
婦人十分十分的年輕,看起來只有二十歲左右,秀美的臉上帶着恬靜的笑意。
她在送子觀音像前吃力地跪下,雙手合十:“民女李劉氏,求菩薩保佑我未出生的孩子此生平順。不求他爲官做宰,豪富顯貴,但求平平安安,一生安樂。”
樂越眼中酸澀,喉嚨有些僵硬。
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曾問過師父鶴機子。爲什麼我們師兄弟都是樂字輩,起個什麼霸啊,驚啊,狂啊的字不是更有氣魄麼?
鶴機子捋着鬍鬚笑眯眯地道,樂字多好,樂山、樂水、樂世、樂生、樂天,這是我們修道之人應有的境界。
就好像爲人父母,都會希望自己的孩子快快樂樂。
不求爲官做宰,豪富顯貴,但求平平安安,一生安樂。
鏡中的婦人身影漸漸消失,樂越低頭,向刺蝟說:“謝謝。”
刺蝟搖搖頭,擦乾眼淚:“不用,我也要走了,去應該去的地方。”
十幾年後,它的夢醒了,它和這裡的緣分已經盡了。
偶因機遇得仙緣,佛前聽經又七年。聽得懂人話,被老婦人撿到,在這個城裡住過,是它今生最幸運的事。
小女孩的身影再次慢慢變成刺蝟,淡淡化成半透明的,透明的,最終成爲一縷輕煙,消散不見。
女孩坐着的地方有一團皺皺的黃綢布。那是用來披掛在佛像身上的黃綢布的一角。
琳箐打開黃綢布,裡面有幾根小小的枯骨,和一張刺蝟皮。
其實十幾年前,它已經死了。
在被那個火紅火紅的人用法力擊中,丹元盡碎的時候。
但是,佛祖,我真的不想死。
我希望我能夠活着,這一城的人都能活着。
他們給我窩住,給我東西吃,他們爲什麼要死呢?
阿彌陀佛,請佛祖菩薩保佑好人平安,保佑這個城裡的人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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