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八很快到了,這幾天內,樂越和昭沅東奔西跑,逛遍了九邑全城。
十八日傍晚,樂越拖着跑酸的腿剛走到行館門前,便見有匹駿馬從街道的一頭飛奔而來。
馬匹挾着煙塵直衝向行館的大門,樂越拉着昭沅避到一旁,馬上的人身着錦衣,侍從打扮,在大門前一丈處勒住馬勢,取下身後背的弓箭,搭弓引弦,錚的一聲,一枝羽箭綁着一封書信牢牢釘在行館門匾上。
錦衣人揚聲道:“館中的人聽着!吾乃北郡虎賁營校尉李宣,奉北郡王平北大將軍周厲之命,前來提醒諸位。未得朝廷旨令,私自集會,調動軍隊者,按本朝律例,以謀逆罪論處。身無官職插手官府之事者,爲犯上作亂之罪,皆當誅之,或滿門抄斬。若有人敢明知故犯,蔑視朝廷,平北大將軍麾下所有兵馬,將傾力爲朝廷鏟滅亂黨,匡正律法!”
他話剛落音,門匾上的羽箭突然猛地顫動,倒射而出,一條人影自門內飛出,衣袖一揚,捲過羽箭,擡手接住,轉身落到地面。是那位文家少爺文霽。
文霽瞧了瞧羽箭,道:“在下只是一介草民,身無官職,前來西郡,只爲求親。在下冒昧請教軍爺,光天化日下,手執兵刃,意圖毀壞官府行館,驚擾平民,按照律例,是否有罪?”
錦衣人打量文霽片刻,冷笑一聲:“看來這位就是所謂的江湖人士了,功夫不錯。我只是奉命傳話,倘若你覺得有違律例,可前往衙門報官。信已帶到,我先告辭。”
呼哨一聲,調轉馬頭,又急馳而去。
四周的空地上已聚攏了一羣人,行館中的人不少也趕到了門前。樂越和昭沅目送那一股馬後的揚塵漸漸遠去,文霽上前幾步:“方纔那人沒傷到二位吧。”
樂越道:“沒,只是吃了點土。”
文霽拿着那枝箭又看了看:“這叫作下馬威麼?還是速把它交給郡王府爲好。”
樂越抱抱拳頭:“那文公子趕緊去吧,我們先進去了。”道了聲告辭,和昭沅一道進入行館。
趕到門前來圍觀的其餘參選人亦三三兩兩、議論紛紛地轉身回去。
“北郡那邊囂張得可惡!”
“搬出朝廷,嚇唬得了誰?咱們常年江湖道上走,哪個不是嚇大的!”
“毒死郡王,還上門挑釁,倘若朝廷姑息,這才叫沒有王法!”
……
樂越身邊有個聲音道:“看樣子北郡的不義已招天怒人怨,就算做不了郡馬,也當爲西郡出一份力。樂兄你說是不是?”
樂越轉頭,原來說話的是老相識南宮少爺。
南宮少爺對剛纔北郡校尉的挑釁義憤填膺,出面擋敵的風光被文少爺搶先佔了,使得他心中不忿更甚,義正嚴詞,滔滔不絕。直到回到住處後,樂越的耳朵方纔得了一絲安靜。
郡馬參選報名在十八日截止。
第二日,西郡王府在行館門邊張貼出告示,言北郡目無王法,禍亂天下,今持強欺凌西郡,但西郡王府不敢以一家恩怨禍及無辜,各位參選郡馬的義士可自行決定去留。
樂越一行擠在人羣中看告示,樂越瞥見孫奔也站在人羣中抱着雙臂看榜,圍觀的衆人羣情激奮,有人高聲道:“楚齡郡主一介弱質女流尚不畏懼,發誓爲父母報仇,我等若此時退縮,還有和顏面自稱大丈夫,存活於世間?”
附和聲頓起。
孫奔握拳舉起手臂:“不錯,我們決不能走,誓要保護郡主!”
頓時圍觀衆人紛紛跟他振臂高呼:“保護郡主!”“保護郡主!”……
樂越叼着草棍,冷眼旁觀,擡手跟着應和了兩聲:“保護郡主……保護郡主……”
待衆人散開,琳箐見孫奔的身影徑直向大門外去,忙匆匆向樂越道:“我先去盯着他,等下回來。”
琳箐使出隱身術,一路跟着孫奔經過大街小巷,最後來到一個僻靜的小院,孫奔插上院門,飛先鋒從樹梢上撲扇翅膀飛下,仰頭看向空中琳箐所在的方向,嘎吱吱怪叫兩聲。
孫奔隨即也向這方望來:“是哪位高人跟蹤孫某,請現身一見。”
琳箐現出身形,降到地面,孫奔笑道:“喔,原來是姑娘。”
琳箐直截了當道:“我說話不喜歡繞圈,我知道西郡王與你有殺父滅門之仇,你來絕不是想好心娶郡主,你到底有什麼打算?”
孫奔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眯起雙眼:“姑娘爲什麼要問我這些話,我又爲什麼要回答你?”石凳邊的石桌上有茶壺茶碗,孫奔倒了杯茶,飲了一口,“我即使有什麼別的打算,對姑娘和樂少俠一方也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或者你是來和孫某商談聯手?”
琳箐哼道:“算了吧,我們自有我們方法,和你不同道。只要你別礙到樂越,我纔不會多管。我猜你想娶郡主,藉此羞辱折磨她,更利用西郡的勢力。但,這樣一來,你無法保證有外援,北郡可能會聯合安順王一起對付你,希望到時候你不要輸得太難看。”
孫奔朗聲大笑起來,飛先鋒跳到石桌邊對琳箐扮鬼臉,孫奔擦擦笑出的眼淚道:“姑娘太看得起在下了,這麼精彩的事情我可做不出來。”
琳箐狠狠瞪着他:“我知道你另有下三濫的陰謀詭計。總之,你走你的獨木橋,別干擾我們這邊就好。”
孫奔握着茶杯,嘆了口氣:“唉,我還以爲姑娘你終於關心在下了,原來又是自作多情。”
琳箐一陣惡寒。
孫奔溫柔款款地道:“姑娘請放心,我的妻子,只可能是我今生唯一的摯愛。”
琳箐差點連三天前的飯都吐出來。也不知道是誰一直高喊對郡馬志在必得,姓孫的說這種自打嘴巴的話真是眼皮都不帶眨的。
她剛準備離開,孫奔突然道:“姑娘不要以爲只有在下會用下三濫的伎倆,記得回去提點一下你們那位一無所長壯志齊天要做皇帝的樂越少俠,別想着採嬌花卻被毒蜂蜇了手,那位楚齡郡主可不是一隻溫順的小綿羊,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什麼樣的爹媽養出什麼樣的女兒,與某些心裡想什麼全掛在臉上的姑娘一點也不一樣。”
琳箐擰起眉,瞪着孫奔:“你一個大男人,背後詆譭、嚼一個女孩子的舌根,丟不丟人?”
孫奔一臉無所謂:“反正在下一直是姑娘你口中的下三濫。”
“……”琳箐覺得與這人無話可說。
孫奔又道:“白震和周厲,最初一個是木匠,一個是酒館的跑堂。他們欠了賭債,差點被賭莊砍手,幸虧遇到我爹,之後才進入軍中。”
起初,白震和周厲只是在他父王百里齊的帳前做小卒,那兩人懂得向上攀爬,肯吃苦,會鑽營,漸漸越升越高,他父王以爲這兩人是難得的人才,屢屢破格提拔,最終升爲左右副將。白震和周厲還曾在點將臺處跪地對天發誓,永遠效忠忠義王,以報知遇再造之恩。
兩人做副將未有多久,得知朝廷因那句讖語對百里氏有所忌憚,便合謀陷害百里齊,白震偷竊郡王私印,僞造裡通番邦的信件,由周厲秘密呈給朝廷,待朝廷的判罪旨意與討逆大軍一齊到來時,百里齊還被蒙在鼓中。白震和周厲二人依然僞裝着跟隨在他身邊,直到敗走塗城,白震周厲套出了百里氏的秘密財寶與全部家眷所在,方纔露出真面目,殺了百里齊。
孫奔道:“他們殺我父王的時候,我就在現場,我父王萬想不到這兩人會拔劍刺向他,直到死都還睜着眼。白震和周厲的夫人陪在我娘、我奶奶、我的姑姑和嬸嬸們身邊,她們下毒毒死了所有的女眷,包括我娘肚子裡六個月大的,我的弟弟或妹妹。本來也應該有我,可那時我想要跟着爹,沒和娘他們一起離開,藏在我爹的箱子裡。被我爹的侍從袁志發現,他讓我躲在別院的柴房裡,等爹談完大事再帶我去找他,結果……”
袁志爲了讓柴房中的世子不被發現,有意假裝逃跑,將白震和周厲及手下引向外院,最後死在亂刀之下,屍體被砍得七零八落。直到白震和周厲拖着百里齊的屍體準備領賞,放火燒別院,孫奔方纔從狗洞裡鑽出逃跑。
孫奔笑道:“可能真是我命不該絕,或者老天知道百里氏冤枉,給我一條生路。我逃出別院,看到到處都在殺人,快跑不動時,突然有一隻黑色的四足異獸從天而降,把我甩在背上。”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琳箐問:“然後呢?”
孫奔道:“然後我就暈過去了,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在一座山上,之後不久,就遇到了我的師父。”
聽完了孫奔的敘述,琳箐覺得,他的身世的確蠻坎坷的,雖然做事不擇手段,但卻情有可願。憑藉護脈麒麟天生的直覺,她知道孫奔是難能可貴的將才,說不定有朝一日,他真的能幫到樂越。
孫奔露出雪白的門牙:“怎麼,姑娘你不再兇巴巴地瞪我了,是不是對我這個人已然有所改觀?”
琳箐心中有些鬆動,但嘴上依然一點也不放鬆:“你身世坎坷不代表你能恣意妄爲做壞事。不過,今天,多謝你的提醒。”她再次隱去身形,化風而去。
琳箐跑去追查孫奔後,樂越和昭沅繼續到城裡四處查探。
昭沅不解,之前查過數日,樂越曾說已經查得差不多了,爲什麼忽然又要再查。樂越解釋道,發生了北郡恐嚇事件之後,他想看看城中的反應。
城中沒有什麼變化,城門前已沒有參選郡馬的人排的長隊,但依然戒備森嚴,進城出城都會被詳細盤問。最近樂越與昭沅常來城門處轉,進進出出,守衛的兵卒已經認識他們,任憑他們在附近徘徊,也沒有多問。
樂越看了一會兒進進出出的人流,剛要叫上昭沅一道離開,卻見城門處進來一輛馬車,被兵卒攔下,要求盤查,誰料竟起了喧譁。
那輛馬車裝飾華貴,有二三十人護送,爲首的人堅決不讓兵卒查看車內。
樂越和昭沅湊上前看,只見一個騎在馬上的老者正和衛兵爭得面紅耳赤。
“你們不過是一州城守兵,怎敢驚擾相府的馬車?”
老者面有褶皺,鬢有白霜,臉上卻光光的一根鬍子也無,聲音甚是奇怪。
衛兵頭兒使眼色讓一個小卒趕去報信,冷笑道:“我等乃西郡王府親兵,爲防止亂黨奸賊混入城中破壞郡主招親,除了皇上的御駕,所有入城的人與車輛都必須盤查。”
老者勃然大怒:“好大的膽子,竟連太后和丞相府都不放在眼中,誰給你們如此大的權力!”
一個衛兵道:“老爺子,你舉着塊牌子就說是太后的信物,誰又能給你證明?焉知不是假借太后和相府名義企圖私運兵器刺客入城?讓車上的人速速下來!”
老者厲聲道:“誰敢!咱家奉太后懿旨,接澹臺丞相的千金回京入宮,豈是你們可以驚動的。喊你們本州的知府或西郡王府知道事兒的過來!”
衛兵鬨笑起來,其中一個道:“不好意思,想見知府大人,還請先讓我們盤查。就算車中真如你所說,是名女子,也不過是相府千金,又不是皇后公主,哪裡比得上我們郡主尊貴?竟還讓郡主派人來接?”
老者氣得渾身亂顫,那羣衛兵真的就欺上前去,要去掀車簾,車中突然飄出一個聲音:“且慢。”清脆嬌婉,好像銀鈴一般。
跟着,車簾挑起,一名少女緩緩從車上走了下來。
她穿着一襲彩色霓裙,鬢梳雙鬟,美目流轉,明媚無雙,眉心鑲着一點硃紅,更多出三分嬌豔,裙角兩邊各綴着細小的銀色鈴鐺,行動間發出碎碎的聲響。
少女走到車前,衣袖微擡,露出青蔥玉指,半截皓腕,她手中執着一塊罕見的硃紅色玉牌,玉牌正中刻着一隻展翅的鳳凰:“這是國師府的信物,我等奉國師之命,護送澹臺小姐回京。請速速讓開道路,莫要阻攔。”
明豔的少女,硃紅的玉牌,竟讓門前的衛兵們感到了一種隱隱的壓迫。
昭沅攥緊拳頭,小聲道:“她是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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