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淵踏着晨光走出房門,撲面而來就是一片肅殺的秋涼。
驛館外親衛們都已經準備,將隨衛淵前往西苑參加秋狩。衛淵擡頭望天,天上有一層陰雲,不厚但也不薄,讓人看着就心生陰鬱。
天已經涼了,就是不知道今天會不會下雪……
衛淵莫名的心生感慨,然後收回目光,忽然腳步一停。
驛館庭院內,一個老僕正在掃着落葉。他動作遲緩,卻似與整個天地都融爲一體,將地面上的落葉一下一下地掃到邊緣。
剎那間,這方庭院似化作天地,落葉化爲一個個過往風雲人物、氣運之子,但天時已至,只能無可奈何地凋零,被掃入歷史的故紙堆。
衛淵心下震動,但再望向老僕時,所有異樣全部消失,老僕動作變得老態龍鍾,體內生機如風中燭火,隨時可能熄滅。
衛淵沒有過去,而是揮手叫來驛館官員,問:“他是誰?”
那官頓時臉色蒼白,冷汗就下來了。
驛館裡作雜役的人前兩天突然急病,在家臥牀不起,這官想着也沒什麼事,就隨意找了個破落老頭來充數,每天給兩張餅就好,工錢自然落了自己腰包,沒想到才上工第一天,就被節度使大人問了!
見這官模樣,衛淵心中大致有數,也就不再問。他心念電轉,並未打擾老僕,徑自出了庭院上馬,向城門馳去。
只是衛淵心下還是稍有些感慨。
驛館乃是大晉門面,能入住的除各國使團外,至少也得是正三品的州撫、提督。這等地方,居然也能貪出錢來,簡直就是在石頭中榨油。
衛淵懶得管,也不想管,小官也好,大官也罷,抓了一個還有一堆,沒個盡頭。他忽然想,以後界域,會不會也是這個樣子?
百騎鐵騎出了城門,與已經等候在城外的四百鐵騎匯合,再在一小隊禁軍的引導下奔向西苑。
秋狩在西苑,這是西晉王室專用獵場,綿延五百里,山林河川皆有。
秋狩將於午時正式開始,衛淵提前一個時辰趕到,自己被內官引入演武場。麾下騎兵則是前往指定軍營駐紮。
按慣例,秋狩分爲兩場,首場演武,由各方勢力選派武士在御前比武,決出頭名。參加演武者限於法相以下,畢竟法相修士在哪方勢力都會重用,再讓他們參與這等比武,容易引起衆怒,且也不好控制。
爲秋狩演武場足有千丈,兩側早搭好涼棚看臺,各路大員都有專門位置,衛淵也在側方看臺上有一小塊區域,可帶十名親衛。
等衛淵在看臺上坐定,幾名內官就擡着一面銅鏡來到面前。一名內官道:“還請衛大人對鏡檢視儀容,免得失禮。”
這面銅鏡實是至寶,能褪去僞裝、照見本我,仙君以下都無從規避。雖然銅鏡並沒有完全激發,但一應鬼物陰邪也都逃不脫,一照就會煙消雲散。
照鏡理容是固定程序,以防有人僞裝身份潛入,或是暗中攜帶陰魔鬼物。衛淵自是不懼,於是坦然站到了銅境前。
銅鏡中映出了一張英氣勃發的面容,雙眉如劍,卻又不盡是鋒銳,於極致處有收斂。鼻高且薄,形亦如劍。脣則紅而不妖。至於一雙眼睛,自是好看的,當初師公焚海就是喜歡小衛淵一雙眼睛,覺得生得比張生還好看,把張生氣了個半死。
鏡中人此時戴了個紫金束髮冠,一頭長髮束得有些隨意,在風中肆意飄揚。
看來我生得還行……衛淵想要多看一會,但見兩個小內官額頭見汗,擡鏡擡得十分吃力,只得罷了,問旁邊內官:“可以了嗎?”
那內官見衛淵身上無有異狀,忙道:“衛大人生得一表人才,自然是可……以……的……”
他的尾音突然拖長,整個世界在衛淵眼中變成了黑白二色,所有人的動作都放緩了十倍。
整個世界還有最後一點顏色,那是銅鏡中的自己,一隻左眼眼瞳已經化爲青色!
衛淵耳邊,有似有還無的聲音迴盪:“施主與我佛有緣……”
衛淵心境放空,壓住三株仙植,不令一點氣息外泄。靜靜看着世界恢復原狀,內官的話聲恢復正常。
內官們擡了銅鏡下去,前往隔壁的看臺。
衛淵安坐不動,臉上看不出任何異樣。剛纔穢土白蓮有所異動,似有要激發之意,但被衛淵壓下去了。只是看着漸行漸遠的內官們,衛淵若有所思,連這面鎮國之物的銅鏡都有了異常?
是法寶有了變故,還是這國有了變故?
看來英王提醒不是無的放矢,秋狩這水果然很深。衛淵更是打定主意,此次絕不亂來,遇事龜縮,只拿自己那一份,實在不行那份不要也罷。
雖然英王認爲秋狩應該有衛淵的一份,但衛淵如今已經很通人性,知道有些人可不這麼認爲,他們只會覺得所有東西天生都該是自己的。還有一些人或許本來覺得這份應該是衛淵的,但又覺得自己的那份不夠分,於是就改了主意。
想着鏡中那莫名變了顏色的眼瞳,衛淵裝作不經意地摸了摸自己左眼,還好並無異常。
他心思忽然飄飛,有了某個奇怪的想法:這要是以後沒混好潦倒了,靠這張臉,是不是多少也能吃一口?
衛淵隨即又想起某個莫名其妙的小和尚。那小和尚雖然腦袋有點問題,臉是真沒的說,若末日降臨,他應該更不愁一口吃的。
或許正因爲小和尚生得好,所以那日衛淵下手也黑,沒少打臉。
轉眼間午時已至,各路妖魔神仙齊聚,居中高臺上端坐晉王,高高在上,面目依然隱藏在陰影中,看不清楚。
“午時已到,秋狩開始!”司禮大太監劉全功的聲音迴盪全場,久久不散。
衛淵立刻感覺數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且肆無忌憚,沒有絲毫遮掩。衛淵回望過去,看過來的一是個粗豪暴燥的大漢,一是個雙目似鷹、眉心處似是徘徊着不散的陰影。
這兩人和衛淵一樣,都是節度使。一是北境的安北節度使許同壽,一是封地和東晉、湯室接壤的雲襄節度使呂文柏。
此時內官們不斷唱名,一位位武者登上演武場,分成六對,開始捉對廝殺。片刻後有勝有敗,勝者被領到一邊休息,敗者大多被擡下去。片刻後演武場上又有六對新人較量。
這一次演武和魏王晚宴截然不同。這是御前演武,登場的都是各路王公大臣們費盡心思蒐羅來的武士,一個個修爲渾厚、道法精深,且上場就是生死相搏,轉眼間就出了三條人命,戰死者屍體殘肢隨即被內官們收了下去,留下的大片血跡則是被演武場慢慢吸收。
與秋狩演武相比,魏王夜宴簡直就是小孩在過家家。
崔聿徐意站在衛淵身後,只看了兩輪就已是微微變色。下場的都是好手,他們兩個入場也沒有優勢,而且二人完全沒有入場選手那樣的狠勁。
那些人見面就下死手,怎麼陰損致命怎麼來,別說殺手手段,甚至一些市井流氓手段都用上了,只求一勝。
此時場中突兀響起慘叫,一名男刀客對上女劍手,本來他已經砍斷了女劍手一臂一腿,此時正踩着女劍士胸口慢慢捻動,聽着腳下肋骨紛紛發出脆響。
不成想女劍手僅餘一臂突然長了一尺,一把抓在刀客胯下,把所有累贅之物捏爆,然後五指入肉,居然把那一團生挖下來!
男刀客慘叫不已,手起刀落,將對手頭顱斬下。他自己也沒堅持多久,就倒地身亡。
這一場開了頭,後面數輪比武越來越殘酷血腥,登場者實力也越來越強。觀戰的王公貴族卻越看越是興奮,紛紛下注,揮金如土。
看臺上侍立的內官殷勤道:“衛大人,不玩兩手嗎?”
衛淵微微一笑,道:“我沒賭運,還是算了。”
“可惜了。今年的演武可比以往精彩……”內官不斷搖頭,似是替衛淵惋惜錯失的幾個億仙銀。
此時場中一位女劍士一劍將對手的土盾和手中重盾一起斬開,順帶着將他斜着砍成兩截。她站在敵人的血水中,朗聲道:“北境散修江姚,想請衛淵衛大人指點!”
還是來了……衛淵心中早已有數,向主臺上望去,晉王高坐在陰影裡,一動不動。
衛淵起身,提起無垢淨土,走入演武場。周圍看臺上一片寂靜,各個大人物都在審視着衛淵,但從他們臉上,完全看不透心裡想的是什麼。
既然來了秋狩,這一關就逃不過。換個角度看,只有展示些什麼,纔有資格拿走一份。
場中其它幾對已經分出勝負,就都退了下去,只剩下衛淵和那女劍士。女劍士留着短髮,中等身高,手中法劍長四尺,寬一掌,屬於大劍,但還不到巨劍。她穿着白色武士服,應是不錯的法袍,雙手前臂上纏着布條,布條有大力、迅捷、破法諸般效果。
她原本清秀的臉上還有幾條新鮮的傷痕,劍技質樸實用,與道法配合得天衣無縫,劍技中全是狠辣但少了圓潤,應該是生死搏殺中打磨成型的劍法。
衛淵在她面前站定,問:“我是朝廷定西節度使,官居二品,你有什麼資格挑戰我?”
女劍士一怔,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雖然沒什麼經驗,但也知道這一問不好回答。如果答錯了且晉王又允了,那她以什麼理由挑戰衛淵,衛淵就能以同樣理由派人挑戰她幕後主子。論單挑鬥法,太初宮倒還沒有怕過誰。
女劍士耳朵動了動,神色一變,左手忽然握緊,但又慢慢鬆開,說:“此戰之後,無論輸贏,我都會自斷一臂以抵冒犯之罪!”
衛淵淡道:“斷哪隻手?”
女劍士臉色有些蒼白,猛地舉起左手,道:“持劍之手!”
衛淵終於點了點頭,道:“可以。”
高臺上,似有幾人鬆了口氣。
衛淵和女劍士拉開距離,內官們快速打掃地面的血跡殘物,重立陣法,然後退到場外。
衛淵感覺到中央高臺上隱隱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中一動,晉王應該不會平白無故的羞辱自己,那這是何意?還是說,他想看到什麼?
衛淵心念電轉,指尖突然出現一片淡紅色的花瓣,至純至正的仙靈氣息頓時讓高臺上起了些許騷動。
此時衛淵已然明白,自己最爲出名的無外乎月桂仙樹。雖然自己給趙統看了緋夜誅仙劍,但顯然晉王並不滿意,他想再看看月桂仙樹的本體,想看看這仙樹是不是有延壽復甦的功效。
趙統當日來界域宣旨時就反覆強調延壽之物,衛淵那麼多仙銀奉上,趙統自然提點得十分到位。所以此時衛淵明白,晉王不在意仙樹,也不缺仙樹,只缺能延壽的仙樹。
既然晉王一定要看個明白,那衛淵就讓他看個清清楚楚,所以拿出來的不是緋夜誅仙劍,而是月桂仙樹的花瓣。
淡紅花瓣化爲一縷劍氣,瞬間去而復回。
女劍士全力閃避,也只是避開了心口要害,左肩上被打出一個通透孔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