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鍊金道具捕捉到的畫面,只有黑白兩色,不過也算看得清楚,林詢的頭都被砍了下來。”
俞正將一張黑白照遞給樑左。
樑左看着上面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林詢,他的身體躺在地上,軟弱無力,就像是一個病人一樣微微弓起身體。他的臉上帶着奇怪的笑容,眼睛微微眯起,嘴裂開,露出發黃的牙齒,一切都顯得無比怪異。在他身後的環境是一處燃燒的小城,濃煙滾滾,他似乎是想要逃離那裡,最終倒在了最後一碼,保持可笑的匍匐姿勢。
看着他這幅樣子,樑左突然覺得很難過。
他爲什麼淪落到今天這幅地步?戰鬥時拳頭不會說謊,樑左相信,他不是一個罪大惡極的傢伙,如果真是如此,他就不用和自己講什麼過往和道理,宰了自己是最好不過。
韓靖繼續說着:“除妖盟現在改成了教派形式,正式發佈了對外的宣言,說以前的決策都是林詢做的……導致他們和世界爲敵,到處招惹禍害,所以他們內部將林詢處決了,並且割下他的頭示衆,以此來給受害者們一個交待。”
樑左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
“無恥!”
俞正從兜裡摸出一根卷好的菸草,搓了搓手點燃,吸了一口。
“他們就是這麼寫的,死人是最好的承擔責任的。名義上林詢也是他們的領袖,這一點無可厚非。除妖盟更名成爲了‘天理教’,教義是愛人、宣揚仁慈、非攻、愛人,普度衆生,天理光照大地,幫助苦難的貧民和殘疾人恢復到正常生活中來。他們的運作十分迅速,已經得到了各大城市的認可,而且將從暗地變成明面上來並且接受城市的管理並且交稅,這也是大家能夠接受他們的原因之一……面對一個白天的敵人總比暗地的人要讓人放心。”
樑左也明白。各大城市的領袖要考慮的可不只是單純的正義與否,他們得爲自己的城市作出最大利益的選擇。貿然和天理教開戰只是徒然浪費資源,而且還會多了一名勁敵。既然他們服軟並且想要洗白,那麼就必須按照正常社會秩序來做事,這是大家可以接受的,那麼多的信衆,哪怕斬首行動成功反而會分裂成更多的遊擊軍組織,像是無處不在的蟲子一樣讓人厭煩。
可是樑左依舊心有不甘。
韓靖終於開口:“既然他們要發展成爲宗教形式,就會涉及到場所和廟宇,包括人員構成,教義都會受到外界監督,理論上來說,這應該是他們認真想要轉型。至於長遠目標還不好說,因爲本來林詢的死可以讓他們內部再次加強激進行動的,完全可以推脫給某個城市的陰謀導致創始人離奇身亡。這裡他們內部的激進派沒有行動,就說明中間派和保守派應該是主導了形式。他們沒有這麼做,應該是真想要上岸……從整體來說這樣可以少死很多人,未必不是好事。”
韓靖永遠是從宏觀上來考慮問題,個體的命運在羣體博弈時在他眼裡只是一堆代表砝碼的數字。
在最好的時機,天理教搖身一變,抖去曾經的血腥和污穢,變成了被官方認可的組織。
無數年來,這種事情總是會發生。
無關對錯,只是因爲他們做出了讓大家無法拒絕的選擇。
這個世界博弈場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持久的朋友,大家合作敵對又相互算計,智慧就是來自於這些複雜情緒和立場的轉換。
樑左發泄式地練着拳。
借象火燒身。他猛地跳上假山,單手雲手,將假山上一塊大石頭彷彿氣球一般把玩旋轉,一瞬間他右拳出,借象,刺刀,將石頭戳成碎片。他憋着一股氣陡然跳下濺起一陣風塵,雙臂合十翻山錘第五圈砸向地面,弄出一個大坑後他這才長出一口氣,擦了擦汗,心中抑鬱稍微疏散了一些。
“聊聊。”
韓靖在旁邊站着,手中拿着兩杯綠茶,遞了一杯給樑左。
倆人坐在屋檐下的臺階上,少有的悠閒聊着天。
“記得我給你講過的,不同階層的人看到的不同景象嗎?”
韓靖呷了一口茶,看着前方牆上,那裡有兩隻小麻雀正在互相梳理羽毛,也歪着頭看着和它們相對的倆人。
“不同階層的人看到的景色不同,進而影響他們自己,其實這個世界從始至終都是保持它本來的樣子,我們常常以爲看到它的一部分就貿然推斷它全景應該是怎樣,其實並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我出生在一個政治家庭裡,我父親母親都是政客官員,從小到大,我聽到的都是關於政治目的,意識形態,得失,大勢,策略博弈,利益衝突方面的東西。對於政客來說這是規範和準則,政客是會計算的賭徒,他們手中的籌碼有限,所以必須最大化利用自己去博弈。你現在看到的就是他們的這一面,他們可以完全忘記以前,和曾經毀壞自己家園的敵人合作,這並不代表他們是冷血無情,呵,冷血無情根本就不是他們要考慮的東西。他們的重點是,讓自己領導的團體最大限度獲取利益。聽起來很美,其實做起來有時候讓人很難接受……”
樑左還是第一次聽到韓靖講述自己家庭的事,因此聽得十分仔細。
“給你一個一百塊,你要怎麼利用它來擊敗對手,在班上競選班長脫穎而出?硬性前提是你的對手比你的啓動資金更多。”
韓靖突然給起考題來。
樑左搖搖頭,競選什麼的他一直沒有興趣。
韓靖用一種莫名寂寞的聲調說着:“這就是我的童年,每天都得考慮這些無窮無盡的家庭作業。很沒意思吧?所以我有時候很羨慕你。”
“我?”
“是啊,人的思維是會被限制的,可笑的是往往是人類自己限制了自己。比如說我們之前的科學體系,在有人發現它之前,它什麼都不是,它甚至不存在,所以研究科學是好的,崇拜科學完全不必。而後來科學被所有人奉爲圭皋,科學能夠解釋世界一切嗎?那麼它和以前的神學、星相學、玄學又有什麼不同?世界依舊是那個世界,不會因爲我們研究出了觀察它的工具而改變本質,可是我們就是這樣一步步封鎖了自己。到現在我已經很難用個人感情來做出決定,理性禁錮了我的思維……你不同。”
韓靖放下茶杯,雙手放在膝蓋上。
“你總是能夠準確迅速地做出判斷。我是絕不會爲了一個認識不到一個月的陌生人付出巨大代價的,你做了,而且做得很好。”說到這裡韓靖露出少有的柔和目光:“所以我很謝謝你,讓我對世界上的人又有了一點點信心。這個世界上並不全是算計和得失,也有人還是相信一些東西,那些是本能和自古以來的傳統。你知道政客和英雄的區別在哪嗎?”
“英雄是改變時勢的人,他們是斧頭是利劍,是不能回鞘的劍,他們需要砍斷原本腐朽的地基,建立新的秩序。他們是悲情的,因爲能夠做出這種決斷和魄力的人往往很難善終,不是一路在路上追求理想致死就是走得太快和其他人分道揚鑣,他們是一路去死的人。可是英雄都是會被記住的,我們記住他們的勇敢和正直,是因爲大多數人都知道那是好的,可是要做到太難太難。改變世界的,卻正是這些太難太難的東西。”
“政客,更像是一個經營者,他們不需要披荊斬棘,大多數生活在和平時代,所以他們要做的就是讓自己所置身的房屋更加牢靠,不要坍塌。因此他們不會在意某些釘子的彎曲和鏽蝕,他們只關注地基和柱子,還有屋頂,這是他們的責任,他們是守屋人。李鴻章號稱大清‘裱糊匠’,他說,我辦了一輩子的事,練兵也,海軍也,都是紙糊的老虎,何嘗能實在放手辦理?不過勉強塗飾,虛有其表,不揭破猶可敷衍一時。如一間破屋子……但裱糊匠有何術能負其責?”
停頓了片刻,韓靖側臉看向搭檔。
“你明白了嗎?不要被醜陋的一面所影響自己判斷,沒有什麼事情是絕對正義和純潔的,做你自己就好。”
樑左站起來身了個懶腰。
世界一直這麼轉動着,黑暗中百鬼夜行,晝夜交替之後,太陽就很美。
“有人來找你們。”
白腳突然走來說,臉色古怪:“他直接說出了你們倆人的名字……我不知道該怎麼……”
“不用,我已經到了。”
一個光頭縱身從牆頭一躍而下。他眉毛很濃,鼻子偏大,一雙眼睛帶着某種堅毅意志,最讓人矚目的自然是他的光頭,幾乎將陽光都給反射。
光頭笑眯眯看向兩人,手裡拿着一串冒熱氣的烤肉。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我叫牙宿,來自玉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