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次之事後,他終日提心吊膽,決然不敢妄自以爲事情就此過去了。
他心裡明白,等待他的必然是最後的裁決。
至於,會到哪一步,就看趙鄴和趙御恆的意思了。
從失敗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是砧板上的魚肉,翻身不得。
所謂去渝州也不過是試探之語,其實卻是不敢妄想的。
“渝州倒也是個好地方,你身體不大好,去那裡養着也好。”
這話從趙鄴嘴裡說出,讓趙御風震驚了好久,纔想起謝恩來。
趙御鴻卻是什麼都沒有說,安靜地站在一旁。
“你們都退下吧!朕想安靜一會兒。”
大局已定,此時的趙鄴實際上已經是太上皇了,衆人唯唯退下。
“彥婕你留下。”
就在佟貴妃隨着衆人一起離開的時候,皇帝突然開口。
他已經許久都沒有叫過她的閨名了,是以,她一時間竟然沒有反應過來。
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
人都退了出去,這個大殿似乎更加空曠了一些。
而躺在牀上的人,似乎也變得更加渺小了一點。
陳彥婕此時才發現,這個男人,始終也只是一個男子而已。
就如同他們最初相遇時,她以爲的那樣,一個普通的男子。
“彥婕……”趙鄴突然自被子裡朝她伸出手。
陳彥婕微微一愣,還是輕輕走上前,伸出手握着了。
隨即便在腳踏上坐了下來。
“你也老了。”
趙鄴一直輕輕摩挲着她的手背,沒有說話,突然開口,卻是如此一句。
漾開來一絲苦笑,陳彥婕道:“二十六年了,在這宮裡,任是誰消磨二十六年,也都是會老的。”
其實,她不過剛剛四十歲而已,但是正如趙鄴所說,她,真的老了。
打從心底的老了。
“是啊!你嫁給我二十六年,我登基那年入的宮啊!”
此時,趙鄴說話,沒有再用“朕”,而是“我”,就像是他們最開始相識時候,她不知道他身份時那般。
眼角微微有些刺痛,但是陳彥婕還是帶着淡淡的,得體的笑意:“陛下記得清楚。”
趙鄴卻將手從她的手心抽出來,緩緩撫上她的臉:“這裡沒有別人,你還是叫我趙郎可好?”
趙郎!
陳彥婕鼻頭一酸,她的趙郎還在嗎?不是早就死了嗎?
看到她刻意疏離的表情,趙鄴竟眼角溼潤了:“其實你一直都是怨我的是吧?!”
面對他這樣放下身份的問話,陳彥婕發現自己沒有辦法回答。
她所有的恨,所有的怨,早就已經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而這個男人,同樣早就被她排斥在了心門之外。
因爲,他是九五之尊,是那個高高在上的人,她的怨恨換不了他的憐惜。
若是以前,她一定會無比自然地否認,可是這一刻,她做不到了。
“婕兒,我……對不起你。”
趙鄴幽幽地嘆了口氣,視線從她臉上移開,不知道看向了哪裡,好像落向了很遠很遠以前的時空。
“我恨你!”
他的一句“婕兒”,讓陳彥婕徹底崩潰!
很多話埋藏多年,似乎早就已經習慣了被密封。
但是此時她突然意識到,若是不說出來,她或許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我沒有害那孫美人,你卻還讓我跪在甬道里,整整一夜,我以爲你一定是相信我的,一定會來救我,可是你沒有。
你明明知道,我的孩子是李凝華害沒的,我以爲你一定會爲我報仇,可是你沒有。
御奇斷氣的時候,你知道我有多難過,我以爲你會替我查下去,可是你沒有。
你封了她做皇后!
御恆那麼小,他拉着我的衣角說他害怕,他不敢去東離,可是你就是讓他去了,原因就因爲他打碎了你的鎮紙。
你說我跟你入宮,你一定護我一世周全,你真的覺得你做到了嗎?
你不知道,當我看着二皇子他們一個個慢慢長大,學經習劍,我有多難過。
我的兒子,在別人那裡當質子,而你,從不過問,你的眼裡,只有她們的孩子,沒有我的恆兒。
趙鄴,我恨你,既然做不到,何苦一開始滿口承諾?”
“莫哭!”趙鄴眼角淚水閃動,卻帶着淡淡的笑容,伸手一遍遍地擦着她的眼淚。
直至此,陳彥婕才發現,她,竟然哭了。
十多年未曾流過淚的眼睛,竟然尚未枯竭。
“所以,這些年你始終不願意在親近我,是我負了你。
我也沒有辦法,剛剛結束戰亂,百廢待興,實在顧不上我們的感情,李凝華母家勢大,我沒有能力護你們母子。
那時孫美人的哥哥剛剛提出修建岐河堤壩之事,我不能叫他寒了心,只能委屈你,只是你終究是怨我了,所以,後來我再提此事,你卻是一笑而過。
驍騎將軍年輕氣盛,你父母都不在,唯有這個哥哥,若是恆兒不去,皇后一族不會放過陳家,風兒的母家就是最好的例子。
東離那邊我早就安排過了,怎會讓恆兒吃苦?如今你也看到了,他不是好好的嗎?”
陳彥婕停住了淚,呆呆地看着趙鄴,似乎沒有聽懂他的話。
點了點頭,趙鄴笑道:“婕兒,你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女人,也是我心底,最想要護着的女人。”
聽到這話,陳彥婕撇開臉,不去看他明顯帶着深情的眼。
“就算是你怨我恨我,這麼多年,你有那麼多的機會報復,可是你沒有。
你只是稱病不牽涉到那些事情當中,甚至於,會揹着我幫我一把。
所以,婕兒,我知道,你恨我,但是,你還是愛我的。”
“我沒有!”陳彥婕一聽到最後這句話,立刻回過頭來否認,語氣裡卻有些急不可耐。
聽她這話,趙鄴反倒笑了:“所以,我一直都在爲恆兒籌謀,你的一世周全,我只能盡力,待我走後,你就是太后了,再沒有人會爲難你。”
趙御恆突然的回國,之後朝堂瞬息風雲的變幻,陳彥婕看在眼裡,又豈會真的不知道,這都是他的安排?
“你……你的毒……到底是誰下的?”
這個問題,在陳彥婕一直哽在她的心裡,卻一直都不敢問。
笑着撫了撫她的臉,趙鄴道:“我反正身體不行了,這樣一來,恆兒就方便多了。”
“是你自己!”果然是心裡的答案,陳彥婕頓時淚如泉涌,哭到不能自已。
趙鄴只是笑笑,靜靜地看着她的臉。
“趙鄴,你怎麼可以這樣?你還沒有賠給我這些年的眼淚和委屈,你怎麼可以自作主張的選擇,你……”
原來,最深刻的痛,在這裡!
原來,這些年所以爲的痛,早就已經沒有了,只不過是不甘心而已。
原來,她還是這樣愛他,從一開始到現在。
“唉!”腦袋裡一陣眩暈傳過來,趙鄴心裡感慨,這藥果然奇效,“我最對不起你的,是不能遵守答應你的那件事,跟你一起白頭了。”
“趙郎!”
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趙鄴明顯感覺到了喉嚨傳來的堵塞之感,可是他還是露出笑意來:“你終於……還是……喚我趙郎了。”
感覺到他的不對勁,陳彥婕立刻驚慌起來:“趙郎,趙郎,不行,你不能拋下我,你不能……”
“莫哭!”趙鄴還是這句話,只是這一次說出來卻明顯十分吃力,“我……要去見……阿靖了,我怪……想他的。
他們家……那青丫頭,倒……倒真有些……像他!”
“不!不,阿靖有若水陪着,你要陪着我,你說好的,一起到白頭的,你欠我那麼多的承諾,你難道真的要耍一輩子的賴皮嗎?”
“趙郎!”
女子悽婉的聲音驀然間響徹整個大殿,在這空蕩蕩的地方來回,竟是那樣孤寂,那樣落寞……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
朝代更迭,本就如此,一朝天子一朝臣,朝堂之上又是一番變動。
只是這變動終於與護國公府無關了。
端木竣的請求先帝早就已經準了,只是秘而不發。
如今新帝即位,纔將此事佈告出來。
念在護國公府一門忠烈的份上,新帝又嘉獎良多,還特意讓太僕宮擇定吉日,送護國公返鄉。
將碧玉扳指交給莫失,接着便是一道黑影,瞬間消失。
端木青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玉蘭樹,臉上無悲無喜。
趙御風,先帝放過你,可是我沒有。
就算是傾盡我全部之力,我也要你死!
“青兒!”一個男子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端木青一轉身,就看到趙御鴻穿着一件寶藍色的錦衫走來。
“你怎麼來了?”
知道他決心帶德妃,也就是現在的許茹芸遊歷天下,端木青也並未去送行,卻不想他反倒過來了。
“我明天就走了,你也不送送我?”
帶着和煦的笑意,端木青從此刻的趙御鴻身上找一種以前所沒有的淡然。
“進去坐吧!”沒有理會他那句話,端木青當先往屋裡走。
“我不進去了,明天就走,今日還有許多事情。”
趙御鴻卻阻止了她,讓端木青好奇:“那你……”
“有一個人,我得帶你去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