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化夢碟(三)

揚州府,丹陽郡境內,羣山連綿起伏,其間有玉京、玉虛、玉華三峰摩天柱地,峻拔巍峨,如三清列坐其巔,故名曰“三清山”,三清山集天地之秀,納百川之靈,世人稱其兼具“泰山之雄偉、黃山之奇秀、華山之險峻、衡山之煙雲、青城之清幽”。

自古時便有煉氣丹士於此山結廬煉丹,後建三清宮,供奉三清尊神,宣講長生道法,香火漸盛,至此時已傳承千年之久,三峰中以三清宮爲主體,又修建了無數道觀下院,門人弟子數萬,香客遍滿天下,一時方圓數百里內道風濃郁,世人皆呼之爲:長生門。

四喜站在三清山主峰玉京峰下,仰頭只見一片片規模宏大的宮殿從山頂直鋪到山腳下,滿眼只見青瓦玉欄,在陽光照射下燦燦生輝。

四喜此時卻已在此地呆立了許久,他望着高山之上的三清宮,心中早已迷亂,他在此地出生,長大,學藝,歷經種種,此時想來,卻是恍惚如夢。

他緩步上山,這山路以青石鋪地,兩側青松橫斜,奇石嶙峋,遠處數峰孤立,橫雲斷霧,清麗如山水墨畫,路旁香客絡繹不絕。

但四喜看着這一切,卻不知怎麼,隱約有一種恍惚感,他依稀記得,自己先去明明在半步多的輪迴客棧之中喝茶,怎麼轉眼就回到了這離開百年之久的三清山,長生門?

不過如今的三清山,長生門,跟過去卻大大不同,路旁的香客戴着墨鏡,手持相機,還有各種手機,不斷的在拍照,兩旁很多擺攤的商販,熙熙攘攘,熱熱鬧鬧。

這感覺很是奇妙,四喜東瞧西看,只覺滿眼新鮮不已,這三清山還是當年的三清山,殿宇樓閣也依然相識,卻當真已物是人非。

他憑着記憶,穿過層層殿宇,拐拐繞繞,便來到山頂一處精舍前,這裡本是過去長生門主,楚長生的靜修之所,他剛要上前動問,精舍內走出一個小道士來,一身灰色道袍,頭挽道髻,上下掃了四喜一眼道:“這裡走不過去了,你要拜三清,去前面大殿。”

四喜身上一直穿着過去的道袍,整齊的一絲不苟,他再見到長生門的人,心中激動,施禮道:“這位師弟,我也是長生門弟子,離家百年未歸,不知道現在長生門主是誰,還請師弟通稟一聲,就說四喜回來了。”

那小道士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道:“什麼長生門,四喜八喜的,不知道。”

他居然理也不理,轉身就走。

眼看那小道士要走進精舍,四喜身形一晃就攔在小道士身前,急道:“這裡不是三清山?”

“是三清山。”

“這裡沒有長生門?”

“什麼狗屁長生門,跟你說了不知道,這裡是三清觀。”

“三清觀……”

四喜頓時呆住了,忙又取出身上的桃木劍,道:“可是這裡明明是長生門,你看一看,這把劍上的標誌,你是否認識?”

小道士不耐煩道:“什麼標誌,我都跟你說了……”他低頭一眼看見四喜的桃木劍,卻是愣了下,一把抓在手中,打量一番,擡頭道:“你這把桃木劍,從哪來的?”

“這是我的師父,長生門主楚長生,大概在兩百多年前送給我的。”四喜的語聲裡帶着些許自豪。

“兩百年前……”小道士像看怪物一樣看着四喜,說了句:“你在這等一會,我去問一下。”說着抓緊桃木劍,轉身邁步跑進精舍之中。

四喜也沒在意,心中暗想,或許是這小道士太年輕,不知道長生門,畢竟已經很久過去了,長生門如果已經不存在了,改換了門庭,也是可能的。

他便在精舍門外等待,望着周圍的青山翠竹,心中感慨,多年前的回憶不由浮上腦海。

……

“四喜,今天的功課做的如何了?”

“回稟師父,功課都已做了,只是……我還是感應不到師父所說的,天人合一的境界,施展法術的時候,也總是覺得有所滯礙。”

“你已經入門十五年,怎麼還是進步不大。”

楚長生坐在精舍之前,他一身青袍高冠,道貌岸然,望着身前年方十五歲的小四喜,微微蹙眉。

四喜從小便在山中長大,也很用功,卻礙於資質,始終窺不到修真的門徑。

他聽了師父這話,更是低下頭,再不敢言。

楚長生起身,拍拍他的肩膀,淡淡道:“四喜,你隨我來。”

四喜還未及答應,只感到脖領一緊,耳邊風聲呼嘯,整個身子已經騰雲駕霧般飛了起來,烈烈的颶風颳的他睜不開眼睛,只片刻之後忽然腳落實地,睜眼一看,已經身處一座山峰之頂,前方不遠處就是懸崖陡峭,地面上光禿禿的除了滿地積雪亂石再無一物。

“你看好了。”

楚長生話落緩緩伸出一隻手掌,四喜睜大了眼睛,隨着他手掌的方向看去,只見前方不遠的峭壁上忽然一陣劇烈晃動。

亂石紛紛滾落懸崖,一塊四四方方足有十餘丈長寬,大如房屋般的巨石居然從懸崖上脫落,帶起漫天的塵土碎石,緩緩升了起來,隨着楚長生手掌一收,平平穩穩的直飛到兩人面前,“嘭”的一聲落了下來。

四喜已經看傻了眼,直愣愣的盯着眼前的巨石,長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楚長生微微一笑,手一託,兩個人直飛到那塊巨石上。

“四喜,打起精神來,發什麼呆。你且看看這個天地之間,這天空,這羣山,這烈風,可有所悟麼?”

四喜似懂非懂的看了看天空,又環顧了環顧四周,只覺天高雲淡,彷彿有淡淡的雲氣繚繞在周圍,山風陣陣呼嘯,寒意透骨,除了感覺好冷好冷,哪裡有什麼感悟。他看向楚長生,呆呆的搖了搖頭。

“四喜,你聽好了,此刻你看到的這一切,原本皆是虛無,當你真正悟通大道之時,你就會知道,這天地山川,風雪雷雨,和我們一樣,俱都是元氣所化,世間萬物,皆爲天地感化所生,所以我長生門中之法,要旨其一便是:以自身感悟天地,以自身化爲天地。你說此刻刮的是什麼風向?”

四喜茫然四顧,道:“現在是西北風。”

楚長生緩緩點頭,隨即雙目微合,左手迎風虛引,整個身子漸漸淡化,慢慢消失,彷彿融入了風中一般,頓時那山風便小了許多。

片刻後,適才還凜冽呼呼的山風,竟然再無半點風絲颳起了。

在四喜的目瞪口呆中,楚長生漸漸現身出來,手一揮,那風忽然再起,裹挾着滿天飛雪呼嘯而去了。

“四喜,你可知世間修道之人,乃是以自身功行,感天地至理,借法自然,修成元嬰後,便可乘雲氣,御五行,移山填海,無所不能,其極處者,歷重重天劫,待功行圓滿,便可捨棄肉身皮囊,飛昇爲仙,從此秉天地之靈,御六氣之變,超脫物外,自在逍遙。”

“然雖如此,終究需遵循天道而行。但我長生門之法,乃是以自身爲天地,有言道:天道至理無須感,道法自然何用借。待我門之法修到極境時,我爲天地,天地便爲我,便是我要這山谷立時溫暖如春,四季常青,或頃刻間化爲湖泊汪洋,也是舉手間而已。”

“世間法術,有四靈之御,有五行之遁,有化清風者,有化金光者,但那只是以身藏匿,借而行之,適才那風兒,不是被我施法強行逆改,而是我身化爲清風,那風便是我自己呵。”

四喜聽了半晌,只是懵懵懂懂,低聲“哦”了一聲,楚長生微嘆口氣,腳下一錯,那巨石如入泥沼一般猛然沉入地裡,他手掌一翻,不知從何處摸出一把精巧的桃木劍,僅有二尺餘長,上刻銘文,隨手丟給四喜。

“這桃木劍你收好了,這裡是我門法術修行要義,諸般口訣法門俱有,此物外人無以得見其內,但我門中人,只需將心念沉入其中,自然悟得奧妙。”

說罷只見他四周空間一陣扭動,整個人忽然消失不見。

“師父,師父……”

四喜張口喊時,哪裡還有楚長生的身影了。

他納悶地坐了下來,看看手中的桃木劍,也不知如何才能將心念沉入其中,只得瞪大了眼睛直盯着,見那桃木劍似乎有些年頭了,握手處頗爲圓潤,上面的銘文如米粒大小,彷彿古篆之字,又不怎麼認得。

他一心只想着如何將心念沉入,於是一個心思盯着手中的桃木劍,漸漸如入定般,不知不覺間天色漸暗,明月隱現,點點星光不知何時已佈滿蒼穹。

忽然,他渾身一抖,手中的桃木劍發出了淡淡的光芒,如雲霧般盪滌開來,瀰漫在身周。

他瞪大了眼睛,只見一片白霧迷濛,朦朧中,自己身體內像是突然有一個東西輕輕爆開了。

他心中一陣澄明,彷彿看到了體內正有一個如月牙形狀的白色物事發出淡淡的白光,周圍的那些白霧便紛紛從自身四肢百骸涌進了身體內,與那月牙狀的白光交融在一起,霎那間,許多莫名的訊息一股腦的涌入了自己的腦中。

許許多多的修行法決,各種奇異大能一一展現在自己腦海中,恍然又似乎有許多熟悉卻又陌生的面孔閃現,一幕幕場景似曾親歷,在自己腦中浮現穿梭,身體內外的白霧已然混爲一體,將自己包裹起來。

朦朧中,只見一輪圓月似乎置於頭頂,不斷涌入的白霧在他渾身毛孔中都透發出光亮來,自己的骨骼臟腑漸漸變得透明。

但這涌入的能量越來越多,四喜只覺得一陣頭漲欲昏,他一聲大叫,不由自主地翻身跳起,正快要按捺不住自己,欲要暴走,忽然,耳畔傳來一個陌生聲音。

“這位小道友,是來尋找長生門的?”

腦海中的一切幻象,回憶,在此時如長鯨吸水般退去,四喜渾身一震,回過神來,擡頭看,自己正站在那精舍前,而對面則站着一個形容清瘦的老道士,老道士的身後,站着剛纔那個小道士。

只是,這位老道士的容顏,卻似曾相識。

四喜張了張嘴,還沒等說話,那小道士便喊道:“師祖,就是這個人,拿了本門失傳的寶物,還冒充是長生門弟子,師祖,他一定是偷來的……”

四喜卻完全無視小道士的話,他呆呆的看着那老道士,脫口道:“你是靈光?”

小道士怒道:“混蛋,靈光兩個字也是你叫的,這是三清山的當家長老,靈光上師……”

他話沒說完,那老道士看也不看,反手就是一個耳光,打的小道士原地連轉數圈,暈頭轉向,正不知爲何,就見老道士揉揉眼睛,巴巴的看着四喜,兩個字便脫口而出。

“師叔,真的是你回來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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