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遼王快馬加鞭向陛下稟明瞭霏花的病情,今日便得了聖旨,恩准他帶着霏花回京醫治。將遼王一行人護送出城後,鎮遠侯便心事重重地回到了鎮遠侯府。
此刻他正坐在前廳,陶陶上過茶,看着侯爺的衣服鞋子溼了半截,本想勸他去更衣,但見他眉頭深鎖的樣子變欲言又止了,只是安靜地退到一旁候着。
過了許久,侯爺仍舊那樣坐着,陶陶向外望了去,心想着這雨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停。剛欲收回目光時,院中出現了兩個身影,陶陶連忙迎了出去。
“小姐,你回了!”
星辰分明給小姐撐着傘,可當他們走近時,陶陶卻發現這二人竟像落湯雞一般,渾身溼透了。
“哎呀!小姐,你怎麼全身都溼透了?”
陶陶驚聲叫着,青葉仿若沒有聽見一般,雙目空空洞洞,儼然一副失了魂的模樣,身體也隱隱有傾倒之勢,陶陶急急上前扶住了她,又帶着幾分責備的語氣問道星辰:“這是怎麼回事嘛?”
星辰看到聞聲從屋內緩緩走出來的鎮遠侯爺,欲言又止,只衝着陶陶搖了搖頭。
“怎麼了?”鎮遠侯威嚴肅穆的聲音響起,只是今日聽起來似乎還帶着一絲蒼涼之感。
青葉擡起眼看着鎮遠侯,心中掙扎不已,她很想向爹問個究竟,可又如何能夠問得出口?
嘴角微微抽動着,雙眼中閃爍着壓抑的淚光,最終,青葉只輕聲回了句:“沒事,只是出門忘記帶傘。”既是安撫陶陶,又避免爹爹起疑,可鎮遠侯卻還是帶着些許審視的意味。好在一瞬,青葉雙目中的神色便歸於平靜,爲了儘快逃離爹爹的目光,她又說道:“爹,我先去換件衣裳。”說完,不等鎮遠侯有所反應,她便順勢拉着陶陶向後院自己的居所走去了。
鎮遠侯望着青葉的背影,淺淺一聲嘆息,收回目光對星辰說道:“你也去換身衣服吧。”
然後便轉身向屋內走去,星辰的聲音卻在身後響起。
“侯爺見過赫連神君了吧?!”
鎮遠侯身形一頓,回過身來,靜靜地看了星辰一會,沒有回答,卻向星辰問道:“你說,若是與赫連再不相見,對她而言,可有大礙?”
星辰一愣,隨即搖頭苦笑道:“他們之間的牽絆,似乎比我所見的要深許多…”
青葉換過一身乾淨的衣服,坐在矮榻上,斜靠在窗邊,呆呆地看着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藉口微感風寒沒有去用晚飯,陶陶不放心,硬要去煮薑湯,青葉沒有理會只隨她去了。過了許久,門,呲牙一聲開了,陶陶端着一碗薑湯回來了。她見青葉出神的模樣,便將步子放得輕了些,來到青葉身邊,又小心翼翼地將手中的托盤放在几案上。
“陶陶,你可認識我的師父,赫連?”青葉口中幽幽吐出這句話,眼睛卻還是望着窗外,陶陶剛端起托盤中的薑湯預備放到青葉面前,聞言手一抖,半碗薑湯便灑了出來。
聽到動靜,青葉轉過頭,一雙深幽的雙目中看不出情緒。
陶陶端着半碗薑湯大驚失色的愣在原地,嘴張得老大,一雙大眼睛也瞪得圓圓的,身體也顫抖了起來,連帶着聲音也是飄忽的,“小姐,你……”
青葉的眼睛垂下來,長長的睫毛擋住了雙眸,讓人瞧不出她眼中的神色,只聽她朱脣微啓,語氣低沉地說道:“你這般緊張,看來是認識的。”陶陶低着頭,一聲不吭,青葉又仿若自語般地嘆了句:“他忽然出現,說會永遠陪着我,可爲什麼又一聲不吭地離開了呢?”
陶陶知道,赫連神君已經尋到青葉仙子了。此刻,她的心中很是不安,侯爺,不,應該說是青松神君帶着大家隱身凡世數百年,除了爲藉助凡世的靈力幫助青葉仙子恢復仙身外,更有一層,便是爲了躲着赫連神君,儘管神君從未明說,但陶陶卻明白,七百年前,玄天澗之變,縱使陶陶並未親眼瞧見,可那日之後,神君便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失去摯愛的妻子,唯一的女兒也生死未卜,哪怕神君再深明大義,也不可能對赫連神君沒有怨怪之意。
此刻,陶陶的心中亦有許多解惑,赫連神君到底是如何找到青葉仙子的,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只可惜自己不是時時陪在小姐身邊。
眼下唯一能夠肯定的,若赫連神君真如小姐所說又離開了,那麼,自然是與侯爺有關,可此時,陶陶卻不能如實回答青葉的話。
回過神來的陶陶慌忙地將小碗放回托盤內,又取了塊抹布將几案上的薑湯快速擦乾淨,她全程低着頭,儘可能地不去看青葉,避免被她追問更多,也免得讓小姐瞧出了自己的不安。
好在青葉一直沉默的看着,似乎也沒有要追問的意思。
陶陶收拾好幾案上的狼藉,低頭道了句:“都怪陶陶笨手笨腳的,我去給小姐重新端一碗過來。”
說完便端起托盤腳步匆匆幾乎是跑了出去,剛衝出門,便迎上了一個偉岸的身影,陶陶連忙停了下來,穩住身形便看清來人,正是鮮少踏入小姐院中的鎮遠侯。往日陶陶都希望鎮遠侯能與小姐多親近些,可眼下,她卻最不希望鎮遠侯在此刻來看小姐。
陶陶儘管機靈卻也是個心思單純的小仙,心中糾結,臉上便很容易顯現出來。鎮遠侯瞥了她一眼,陶陶的一顆心已經懸到了嗓子眼,而鎮遠侯的目光卻是落在了托盤之上,見他眉頭皺了皺,鼻尖傳出一聲不太明顯的嘆息。他未說話,而是上前叩了叩門,門是開着的,所以他沒等裡面有迴應便擡腳踏進屋內。
見着來人青葉連忙站起身來,自從醒來後,她與爹爹始終不親近,因此每每見着爹,心中或多或少是有一些緊張的。
她低聲喚了句“爹”,頭也低了下去,避免被爹瞧見她心事重重的樣子。
鎮遠侯嗯了一聲,在窗邊的矮榻上坐了下來,又讓青葉一併坐下。
此時雨已經停了,雨水順着窗外的屋檐偶爾滴落幾滴。
屋內的兩人沉默着,這般靜坐了許久。
“你可有話對我說?”鎮遠侯先開了口。
青葉一愣,隨即嘴角揚起一抹淺笑,卻只是搖了搖頭,並未做聲。
“是沒有,還是不願說?”青葉覺得,今日爹爹的聲音難得的柔和。有些事爹爹與自己都是心知肚明的,關於過去,爹爹不願提,青葉自然也不會問,於是她輕聲回道:“沒有。”
鎮遠侯看着青葉,微微笑了笑,嘆道:“也對,你從小與我就不親近。細細想來,像這般坐下來談心,今日竟是頭一回。”在天界,青松神君向來是個威嚴持重的天神,面對獨女青葉,明明疼愛得緊,卻也擺不出慈眉善目的模樣,使得青葉打小便十分懼怕他,自然與他不親近,若是有些小心事,一般都是同她母親百花仙子講的,後來遇見了緝熙,因着緝熙從不掩飾對她的寵愛,因此,之後不論好的壞的,青葉便也會同緝熙講,再後來,特別是入了曷訧殿後,正巧緝熙去了天外天,青葉便開始將心事都藏起來。不管怎樣,在天界的七千二百餘年間,青葉從未對作爲父親的自己,透露過半分心事,來到凡世,七百三十年,儘管青葉是三年前才甦醒,可他們之間的關係卻是更加的疏遠,青葉亦不會將心事告知自己。
青葉一臉驚愕,望着鎮遠侯,半晌纔開口:“我還以爲……”說了半句,卻又止住了。
鎮遠侯知道她咽回去的那半句是什麼,便接着她的話說道:“以爲什麼?你以爲,爹是因爲你孃的去世而疏遠你的?”
提到逝去的妻子,鎮遠侯流露出一絲痛苦之色,儘管只是一閃而過,青葉卻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心裡,自然也不好過,愈發覺得今日的爹爹,很反常。
“三年來,爹倒是頭一次主動提起孃的。”她的聲音中壓抑着心痛。
鎮遠侯深深嘆了口氣,將目光投向了窗外,嘴裡那句“都過去了……”不知是說給青葉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
青葉心中忽地升起一陣狂風巨浪,那一直壓制在心間的痛苦幾經掙扎終於還是破繭而出了。她嗖的一下站了起來,鎮遠侯剛轉過頭就見着青葉撲通一聲跪在了自己的面前。
“你做什麼?”鎮遠侯一臉迷惑。
青葉的五官幾乎要糾結到了一起,鼓起勇氣開口道:“爹,您從來不提過去的事,我知道,過去一定讓爹非常痛苦,爹不說,不讓我知曉,是爲了保護我,可我不想這樣糊里糊塗的活着,我想知道真相,就算再殘酷,我也想同爹一起分擔!”
過去太沉痛,青葉不記得,便是上天的恩賜了。鎮遠侯擰着眉頭,呼吸也沉重了幾分,但聲音依舊是溫和的,他說:“你又何苦這般呢,爹說了,都已經過去了……”
“既然過去了,那爹爲什麼從不願提起?爲何府內每個人對於過去都諱莫如深?爲何……”爲何要逼赫連離開?這半句,青葉依舊嚥了回去,可眼眶卻紅了起來。
“你這麼執着於過去,是爲了赫連吧?”縱使不親近,可鎮遠侯卻很是瞭解自己的女兒。
鎮遠侯的話音剛落,青葉的淚水便奪眶而出,她趕緊低下了頭。
“若是爹告訴你,一旦你知道了過去,便再也不願見他了,你還要堅持嗎?”爹爹的聲音彷彿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青葉擡起頭,努力讓自己保持着平靜,聲音卻顫抖了起來:“所以,家裡的變故,當真與師父有關?”
“縱使不是他直接造成的,卻是因他而起。”鎮遠侯滿目的心疼,伸出手來輕輕摸了摸青葉的頭,柔聲說道:“爹不是反對你同他在一起,爹只是害怕,怕你對他的一往情深讓你萬劫不復啊!”
這是第一次,鎮遠侯,或者說青松神君毫不掩飾自己對女兒的疼愛,也是第一次,直面自己對青葉的拳拳父愛,青葉聽着,卻是異常的心痛。
鎮遠侯扶起滿臉愧疚的青葉,臉上卻顯出笑意,只聽他意味深長地嘆道:“罷了,你若心裡有他,爹不反對你們在一起就是了。”
青葉不明白爹爹的話是什麼意思,明明師父赫連已經離開了,他的舉動已經表明得再清楚不過,他們再也不會相見了。
“放心吧!那個人是不會輕易離開你的。”青松神君彷彿猜到青葉心中所想,有些無奈地嘆道。
見青葉一臉疑惑,他便問道:“他可有親口向你道別?”
青葉自然搖了搖頭,他便繼續說道:“這不就結了,依着他的性子,定是還會來找你的。我若是阻撓,他怕是要將你搶了去的。”
青葉又驚又喜,今日爹爹竟將自己的心思完全徹徹底底地洞悉了,只是爹爹話讓她更加困惑了,“爹,您這話又是何意?”
鎮遠侯臉上笑意愈發明顯了,聲音也顯得輕快了些,“爹的意思是,他若讓你跟他走,你若願意,便可以隨他去。”
爹爹這是什麼意思?是讓自己與赫連師父,私奔嗎?!
看着震驚不已的青葉,鎮遠侯又補充道:“你們本就有婚約的,你隨他去也不算逾禮的。只是,對於過去,爹終究還有幾分不能釋懷的,所以,這婚禮,爹是不能爲你們操辦了。”鎮遠侯的這後一句話不假,卻也不全是的真心,不讓他們辦婚禮,更主要的是,若是赫連成親,姻緣簿子定要存入天樞閣的,那麼,天帝便會知道,不可避免的,天界衆仙神也會知道,所以,若是他們想在凡世安安穩穩的過日子,這婚禮,是萬萬不能辦的。
“爹,您能這麼說,女兒感激不已,只是,女兒既已知道了爹爹的心意,便不會做出讓爹爹傷心的事。青葉不會離開爹爹,若是爹您不能釋懷,青葉便不會再見他。”青葉這話說得認真,卻還是隱隱泛着心痛,爹爹與赫連只能二選一,不論選誰,都會讓她痛苦不已。
鎮遠侯卻拍了拍青葉的肩膀,說道:“你啊!女兒大了,終有一天是要離開父母的,爹早就做好了這個準備,況且爹還有重要的使命在身,你若有了依靠,爹就沒有後顧之憂了,所以你也不必有負擔。”
“爹……”
“好了。”不等青葉把話說完,鎮遠侯便打斷了她,“他若真要來尋你,也要等到明日。”見青葉臉頰泛着紅,鎮遠侯伸手在她額間探了探,今日她說微感風寒都未用晚飯,果然,青葉的身上已有些發燙了,鎮遠侯眉頭一皺,關切地叮囑道:“今日淋了雨,這風寒看來不輕。你且什麼都不要想了,一會我讓星辰送藥過來,你服過後就早些休息,聽到沒有?”
青葉只好點點頭,鎮遠侯深深看了青葉一眼。
天界若註定要失去一個伏魔將軍,那麼常青將軍,便回去頂上!
轉身,向外走了去。
待鎮遠侯走後,青葉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當真發熱了,難怪方纔覺得有些頭暈。此時覺得喉中也乾澀不已,她便向外廳的圓桌走去,剛剛拿起桌上的水壺,預備倒杯水喝,卻見到陶陶幾乎是衝了進來,一下子跪倒在自己腳邊,哭着哀求道:“小姐,你萬萬不可同赫連師父離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