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定在了八月,桂花盛放的季節。江與葉最愛桂花,說它香氣清雅,又彌久不散。和她很像。
永遠披着一襲及腰的長直髮,偏愛素色的衣服,尤其愛白色。淡雅得極致,也高貴得奢華。常常見她穿着輕紗白裙,清瘦的身形立在笨重的畫板前,不厭其煩地細塗慢暈。
“舜禹,我們在喜帖上粘朵桂花吧。”清逸素雅,又香氣襲人,像她和舜禹的愛情。
“好啊。你喜歡就好。”舜禹一遇到她就變得沒有原則,他唯一的原則就是,絕不違揹她的原則。
“那就這麼決定了。”江與葉說。
“葉子,我和滿路同時掉下水,你救誰?”他敲着手機鍵盤,毫無徵兆地跳脫。
“這不是千年的婆媳落水問題嗎?”江與葉疑惑地睨他,“改版了?成兄妹了?”
“改了。”舜禹面不改色心不跳。
江與葉長長地嗯了聲,認真思考。“滿路要真掉水裡,還用得着我救嗎!”
舜禹激動地滾着眼珠:“所以你會救我對不對!”
江與葉呲牙笑:“想得美,我會幫你呼救!”
舜禹被堵得氣餒。撥了通電話,灰心喪氣說:“你贏了。”
“哈哈哈哈哈哈!”
他數落:“我說你也太摳了吧?我是你哥!你親哥!”
滿路冤枉地笑:“願賭服輸,賭場無兄妹!”
他不死心,討價還價:“那……沒有六位數,怎麼也得有五位數吧?”
“哈哈哈哈哈!這我得考慮一下啊。”
氣得他要命。
“什麼六位數五位數?”江與葉聽了問。
“份子錢。”他失望至極,“沒了。誰叫你不救我。”
幼稚!“林舜禹,過來!”
其實舜禹早就適應了她的口不對心。
“親一個!”她調戲。舜禹自然風馳電掣奔上去。
當年他和江與葉相識完全是意外一場。畢業前夕,學校連續開了幾場大型大學生創業就業指導講座,其實他對這些所謂技能培訓十分不屑,唯有那次,他被班上幾個幹部強拖硬拽過去,幾乎是按在座位上,給他戴高帽兒,說,不聽講座,何以聽四方。他就當做善事,當個陪聽。
江與葉就坐在他旁邊。一看就是典型的藝術生,長髮齊腰,編着復古的蠍子辮,一身粉色長裙,迷人至極。他不自覺看癡了。
後來從朋友口中得知,她就是當年藝術系裡大名鼎鼎的美術特長生,江與葉。只是他對外界不聞不問,一無所知而已。所以纔有勇氣去追。他知道的,當年跟在身後追逐她的人,不止他一個。
僅僅相識兩個小時,一場講座的時間,他甚至沒有問她的名字。在大家都陸續散場之後,她坐了片刻才徐徐起立。
“同學,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冒個險?”舜禹攔在身前。
她意外地毫不猶豫:“好啊。去哪兒?”
去蹦極。
他興奮到睡不着。可惜打錯了如意算盤,沒想到江與葉竟然是個冒險家。越刺激,越投入。
在那之後他們一起去了攀巖、跳傘、潛水……有一次坐完過山車,江與葉說想喝咖啡,他突然起了個念頭,起身附在咖啡師耳邊竊說了幾句。那人還調皮地朝他做了個OK的手勢。
那時候江與葉已經膽敢在他面前爲所欲爲,直到服務員把咖啡送到面前,她瞥了一眼,作勢要打舜禹的手還凝在半空。
舜禹喜歡喝卡布奇諾,他擺正了放她眼前:一起走吧。她點了拿鐵咖啡,同樣印着花式的兩個藝術字: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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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可沒答應,都是舜禹的主意。可也真的頓了很久。
“走就走啊。”她說,“誰怕誰啊。”這次不是大冒險,是真心話。
“笨驢!”她罵。終於等到他開口,還是藉着喝咖啡的機會纔來表的白。如果對他沒有半點意思,那天的講座她應該是最早溜出來的那個。
沒想到,如今也過了七年之癢。舜禹的自學能力向來很強,也就是那次,僅一次便學到了精髓,後來纔有機會成了陸園林的軍師。
其實舜禹看起來不成體統,實則做起事來一向井井有條。纔是三月中旬,已經迫不及待忙着試禮服。
“滿路,你眼光好,陪葉子試婚紗的事就交給你了啊。”他對滿路素來不客氣。
她哀嚎:“啊?這事兒不是你的份內工作嗎?”
忽而一聲低嘆:“我希望等到結婚那天再來看她穿婚紗的樣子啊。”越說越動容,“她一定很美。”
害她也感慨萬端。“得得得!”她說,“我會給你全世界最美的新娘!保證完成任務!行了吧!”
陸園林把她當老佛爺那般每天小心伺候着,她已經能夠正常走動。可許洛陽並不知道她傷了腳,跟她說今晚要離開上海,還想再吃一碗她的拿手面。她還是答應。
又一次見到蘇梨,比之上次憔悴了幾分,許洛陽說他工作很忙,想必連累助理也一同遭殃了。
“蘇小姐,”滿路忍不了關心,“讓你們許總注意休息,你也是。”
蘇梨強笑:“多謝關心。”她說,“我會轉達。”
滿路直覺,她也許做了什麼讓這位蘇小姐誤會的事,否則……這人跟她說話又怎麼會……充滿偏見?
“哦還有,”滿路說,“別告訴他,我的腳……”他一定又會小題大做。
蘇梨瞥了眼,無比平靜:“嗯。再見。”
滿路算了算,已經有五天沒去上班了。公司對她算是很包容,還特意打了電話過來問候。但不是郭銘信,是總監。看來何曉並非是瞎說的。
其實郭銘信除了偶爾喜歡給她施施壓,確實沒什麼極大的人品瑕疵。至少,在她發現這樣殘酷的真相以前,他是一個好人。可如今她再也無法正視他,卻還是感到失落。畢竟,他確實給了她很多機會。
而最讓她難過是,禍不單行。一喬也受傷了。
陸園林說,因爲穿了太高太細的鞋子從秀臺上跌倒,自己踩傷了自己。可對她來說,最難以癒合的傷口並非是在身上,而在心裡。
聽餘一喬母親說,她已經有幾天不曾見人了。所以纔來求助陸園林。知道他是大忙人一個,刻意挑了晚上纔來,陸園林想躲也躲不了。一喬母親……應該最清楚她的心事。
“餘伯母,”他想拒絕,“這事我可能……”
“園林!”滿路忽地插話,轉向餘一喬母親,“餘伯母,您先回去吧。園林會去的。”
爲了叫她放心,她又說:“明天是休息日,他有空。”
餘一喬母親得到滿意答覆才說了些感謝的話,終於肯頷首離開。
陸園林神情冷肅得可怕,她大概……又惹他生氣了。
“這是你第二次生氣。”她輕說。她還沒生過他的氣呢。
陸園林還是緊抿着兩片薄脣,神色冷淡。
外面蟬聲四起,空氣顯得愈加清寂。“園林,你明白這件事對她來說打擊有多大。”滿路凝目注視他,說,“我知道我不該替你做決定,我向你道歉。”
她很少這樣嚴肅。“但我信任你,也相信她。”滿路說,“她現在需要朋友的關心和鼓勵,你是她的朋友,是她很重要的朋友,哪怕只有一句安慰的話,因爲是你說的,也會勝過別人的千言萬語。”
她瞭解女人。“我從來沒有要求過你,對不對?”滿路離了沙發走到他身前,昂起臉仰望他深邃的眼,“不要讓她覺得自己一無是處,輕易放棄自己喜歡的東西。也給她一點信心,讓她做回自己,好不好?”
陸園林淡淡地說:“你知道我並不願意。”
“我知道。”
“我們本可以是很好的朋友,我也應該做得到關心她,照顧她,就像對欣然一樣。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連一句簡單的問候都生怕引發遐想。
“嗯,我知道。所以你的關心對她才更珍貴。”
陸園林低着頭:“滿路,你知不知道,我最怕就是你心軟。”從一開始認識她,就深怕她心腸太軟,會忍不住回到那個人身邊。
“一喬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她放慢語速,對他說,“我希望她過得好,因爲我們過得很好。我也不是什麼大方的女人,同樣容忍不了別人覬覦我的丈夫,但她從來沒有打擾過你,也沒有怨恨過我。你就去看一眼,看一眼就回來,以後你怎樣我都沒意見。”
“真的?”
“真的。”
他鼻息沉重:“你說話算話。”
“嗯。”
陸園林一向言而有信,真的老早就爬起來,出門的時候還再三強調:“記得你答應過的。”
她嗯了聲,在門快合上的時候無由喚他一聲:“園林!”陸園林聞聲又轉身進來,滿目迷惘:“嗯?”
她漸漸已能輕鬆走路,一步步挪到他胸前,張開雙臂環上他的腰,溫軟地說:“你這麼好,我怎麼捨得把你讓給別人。”怎麼捨得。
他也伸手抱她,極盡溫柔:“這樣最好。”
陸園林不在家她便無所事事,想起來他的襯衫還沒熨,便拿出掛熨機有模有樣地熨燙起來。她總這樣,無聊的時候就把注意力都放他身上。
和許洛陽不同,愛情從不曾讓陸園林變得低微,他常常是自信和從容,彷彿對一切都瞭如指掌。他和她,一定會甘於守候。只是也讓他無奈和頭疼。她的耳軟心慈,陸園林說,是病。他總教她以人爲先要掌握好尺度,如果可以,他希望她多愛自己一些。
滿路腹笑,他自己尚且做不到。
“十年,別動,那是陸叔叔的衣服。”纔剛拉開衣櫥,十年便自動自覺擡爪一件件給她搗翻。滿路蹲下想抱它遠離重災區,這傢伙說什麼也不依,只是不停地瞎扒一通。
“十年,你不乖哦。”
十年聽見,嚶嚶叫了幾聲舔了舔她的掌心,又低嚀着繼續搗騰。
“好吧。”滿路認栽,“看看有什麼。”
陸園林穿在身上的衣服從不允許超過兩種顏色,單調得可怕。他衣服很多,滿路習慣逐件熨平燙直,再整齊地疊放起來。全黑的,全白的,全藍的……她慨嘆,幸好都是純色系的襯衣和外套,否則她必然會眼花繚亂。
正翻着,隱約瞥見紅色的一角,不是襯衫。可她從未見他穿過如此鮮豔的衣服。抽出來一看,連眼睛也登時直了,傻愣着和十年對視,就好似它會說話。
“這是我的,對不對?”她問十年。
明知故問。又怎麼可能錯得了。圍脖是江與葉送她的,她當時還曾不滿,追着江與葉問:“接口這兒爲什麼要繡片葉子?”還是綠色的,跟紅色搭配顯得格格不入。
“因爲是葉子送給你的呀。”江與葉振振有詞,“多別緻呀,你有點審美修養行不行!”
她佩服江與葉強詞奪理的能力,可嘴上說着難看,這麼多年也還是一直戴着。今年冬天回了幾趟家,江與葉瞧見她換了新的圍巾,暴跳如雷:“說!爲什麼不戴我送的圍脖!你對它怎麼了!”
她也有些後悔:“一言難盡,送狗了。”
"What?在你心裡我居然比不上一條狗!"
被罵得體無完膚也不敢吱聲。她也曾很多次想開口問陸園林,但又生怕他那時並不知道這是她的愛物,順手扔了也未可知。反而讓他生愧。
她沒料想陸園林把這個也完好保存,連同她的……診斷報告。
她那時追問他的答案,恍然都已明瞭。原來,故事是從這裡開始的。
她才半開玩笑跟他說:“我纔不相信一見鍾情呢!”掐了掐他手臂,“又想騙我!”
可是園林,他又何曾騙過她呢。
滿路看着報告上的幾個大字,又勾起許多過往,邊想邊掉下淚來。想叫他快些回來,想抱抱他。可這時候,他該和一喬在一起。
陸園林遲疑着扣響房門,語調冰冷如昔:“一喬,是我。”
鮮見的沉寂。餘一喬母親犯難地看向陸園林,焦躁地拍門:“一喬,你說話呀!是園林!園林來了!”
“一喬!你開門好不好!”
“算了,餘伯母。”陸園林還是冷靜,“讓她靜一靜吧。”
“那……我先走了。”他朝着門的方向,“過幾天我再來看你。”
嗒。門猛然被拉開。陸園林僵硬地佇立着,木然地感受身後的體溫。
餘一喬母親嘆息着搖了搖頭,徑自走遠去。
“一喬,快放手。”他說。
“我不!”她收緊雙臂。
陸園林加重語氣:“別這樣。”
“我是不是好沒用?”
“不是。”
“我是不是不夠好?”抖動着肩頭,連哭也不敢痛快。
“不是。”
“那你爲什麼不能喜歡我?”一觸即潰,所有鬥志都在這一刻冰消瓦解,她終於問出了埋藏多年的疑問。和不甘。
園林,你爲什麼不能喜歡我?說過很多次放棄,可所有的道理都不過是自己騙自己,我希望你幸福,但更希望能讓你幸福的人是我。所以園林,爲什麼?爲什麼不是我?
陸園林沉靜而冷定,只有短暫的默然,而後是一貫的沉着:“一喬。”
他鬆開腰上的手,緩慢轉過身來,輕撫上她的發。這已是他能做的極限。
“在我心裡,你和欣然是一樣的。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又怎麼會不喜歡你?”
她搖頭:“你明知道我不想和欣然一樣。”她最想要的,不過是他的一點點偏心而已。她甚至想,如果能得他每日相伴,這件事對她而言,也並非什麼難過的坎。什麼也比不上他重要。
“我很抱歉。”而他只是不溫不火,“一喬,我必須告訴你,你真的很優秀,你的每一場秀我都有認真看。我真心地爲你驕傲,你再也不是那個會怯場的小女孩了。”
“真的嗎?你都有看?”
“嗯。”他微笑,“所以不要輕易質疑自己,不要否定自己的天賦和努力,不要對自己這麼嚴格。我們都不是聖人,以後你會越來越發現,犯錯和失敗並不值得我們苛責自己。”
“你要對自己寬容一點。”他說。
“那你能不能也對我寬容一點?”她說,“別再躲着我了。”
陸園林剔了剔英朗的眉,片刻無言。
“就像對欣然一樣。”她補充,聲音低極,“我以後一定會遇到比你更好的男人。”
陸園林舒了舒緊擰着的眉頭,音調輕快:“當然。”
“打算什麼時候去上班?”他笑了笑。
“現在。”
“走吧。送你。”他說。
餘一喬擦了擦臉,笑得響亮:“走啊!”然後使勁推他,顫了顫脣瓣,還像小時候那樣在背後望着他,淚光閃閃。
園林,你永遠不可能知道,忘記你對我來說有多難。你不知道,我可以誠實地面對自己,卻永遠,永遠無法誠實地面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