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早晨總是帶着些許涼意。秋一過,冬就來了。
滿路很喜歡冬天。以前許洛陽總笑她,明明怕冷怕得要命,還總想看一場大雪。這時候她總會假意瞪他,恨得咬牙切齒。
她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上海極少下雪。聽老一輩的人說,在以前,似乎平均好幾年纔會下一場小雪,都是細碎的雪花,積不起來,一夜風吹就能化掉,是打不了雪仗的。到她這一代,卻連飄忽的雪絮都很少見了。
在上大學以前,她好像不曾去過遠方。記得有一年寒假,她興高采烈地約了幾個知己好友,做了很長時間的攻略,特地去張家界看雪。
滿路想起,前幾天天氣預報還報道說,張家界因持續低溫導致降雪量暴增,結果等她一路顛簸到達山腳,除了眼前一堆堆結塊的冰,並沒有半點雪的痕跡。從那以後,滿路屢敗屢戰,屢戰屢敗,因此還榮獲“倒黴鼻祖”稱號。到最後她也只好信邪,這輩子她與雪無緣。
許洛陽是名副其實的山東人。滿路記得,他給她最深的印象就是豪爽,直來直去,當然也衝動。有時候自己回頭想想,天南地北,兩個人竟能走到一起,算不算緣分?
那時候,許洛陽隻身來到上海唸書,和她並非同班同學,所以也沒有任何交集。
直到大二那年,她的舍長,她們都叫她小畔,和那時的男朋友鬧彆扭,有史以來第一次鬧得死去活來。小畔天天翹課,一連好幾天茶飯不思,夜裡就自己偷偷捂在被窩裡擦眼淚。滿路都知道。不管白天怎樣故作堅強,在夜裡,人的情緒往往最容易崩塌。
小畔對每一個人都很好很好,脾氣屬一等一的溫順,說話也無敵溫柔。跟滿路完全相反。她甚至不明白,那個男生爲什麼會拋下她,去追向別人。
所以她平生以來最不矜持的一次,就是和王英子在衆目睽睽之下,進了男生宿舍。
“同學你好,請問張文同學在嗎?”這是她和許洛陽說的第一句話。
許洛陽痞痞地笑着,眼神幾乎沒有放過滿路全身上下任何一個角落。他抿嘴,後說:“張文出去了,你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還有你的聯繫方式,我就帶你去找他。”就這樣,她心甘情願跳進許洛陽挖好的坑。雖然,心裡也有唾罵許洛陽趁火打劫。滿路從來沒有想過,她想要挽救別人的一段感情,卻因此成就了她的初戀。並且,難忘至今。
“滿路,昨天交給你的客戶,談得怎麼樣了?”滿路心底嘆氣,才一天郭銘信就坐不住了。
郭銘信是紙念貿易有限公司的經理,除了偶爾喜歡壓榨她之外,倒是人如其名,一諾千金。
三年前,她剛剛從這座城市畢業,拒絕了家裡的安排,一心想要靠自己的努力在這座繁華的都市立足。那一年,是她最幸運的一年。同專業的許多朋友都抱怨,投了很多簡歷,卻少見有回覆的。滿路和他們不同,她並不願意爲了工作而工作。
作爲一箇中型企業,紙念當時在印刷行業也算嶄露頭角,在國內已經小有名氣。滿路很喜歡這個名字。紙念,執念。於是她便說服自己試了一把。等通知的那幾天確實非常煎熬,所幸隱隱也有些期待。她現在依然覺得,那三輪面試,是她多久都忘不掉的經歷。
“還在溝通。”滿路放下手中的工作,“您放心,我會盡力。”
“嗯。我相信你的能力。”郭銘信說這句話倒不是違心,每一次只要出現無福“銷售”的客戶,他必定會從其他同事手中轉交到滿路手裡。連續三年,滿路都是紙唸的年度銷售冠軍。因爲這樣,她在公司也招來一些人的眼紅,閒言碎語更是從來沒少。
“唉,經理對你可真是偏心吶。”何曉在一旁哀嘆,“滿路啊滿路,什麼時候我的業績纔能有你的一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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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路見她垂頭喪氣,一針見血:“你少看些偶像劇,少做白日夢,很快就有了。”
何曉常說,她此生最大的夢想就是嫁入豪門,揮金如土。但其實滿路知道,她一直在等一個值得託付的人,在等那個缺席了她生命三十年的與她天生契合的人。有些人就是這樣,看似粗枝大葉的外表下,內心永遠有一個柔軟細膩的角落。
下班走到大廈樓下,一輛白色的法拉利尤爲顯眼。車窗忽然被拉下,滿路看到一張冷靜的臉。
“哇,陸園林!”何曉頓時目瞪口呆,挪不開腿。
滿路不解:“你認識?”
“我的天,全中國有誰不認識他啊!”何曉滿目崇拜,“國內頂尖室內設計師,上星期還上了《魅》雜誌封面呢。”接着便撅了撅嘴,鄙夷地冷掃滿路一眼:“不過也對,像你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人怎麼可能認識他。”
滿路慚愧地笑了笑,不語。陸園林,國內頂尖室內設計師。她心笑,這人的名字和職業還真的有點般配。
“哎哎哎,他過來了!”何曉屏住呼吸,一把拽住滿路。
陸園林今天並沒有西裝革履,只是一身運動套裝,但氣質還是高雅得要命。走路的樣子,滿路承認,真的很好看。
何曉用力掐了滿路一下,全身上下都在宣示着:陸園林剛剛朝我點頭了。
“有空一起吃個飯嗎?”連個稱呼都沒有,硬是把滿路和何曉問得一臉茫然。
可他說得自然:“我知道有一家口碑不錯的素食餐廳,也許你會喜歡。”
滿路這才確定了他在跟她說話,愣了愣:“啊?我……”
旁邊少女心爆棚的那位把嘴張得老大,不敢相信:“滿路,你……”還真的認識。
“有空有空,她有空!”雖然心裡惱罵滿路不夠意思,終究是恨鐵不成鋼,在一旁沒少下功夫,拼命推她擠她,滿路還是像塊雕像麻木又遲鈍。最後還是何曉直截了當,附在她耳邊動了動嘴皮:“我求你了,姑奶奶,快答應吧!”
她這輩子第一次坐上這麼豪華的車。出生在一個小康家庭,有的都是平凡而簡單的幸福。她習慣,也珍惜。只是這幾年一個人在大城市打拼,業績蒸蒸日上,也算得上一個小富婆了。但她始終把生活過得很淡,如水。
瞟了瞟身旁開車的人,滿路訝異:“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那人眼皮也不動一下:“你上次吃飯還戴着工作證。”
滿路毫不留情地敲了幾下自己的腦袋。林滿路啊林滿路,這個粗心的毛病什麼時候才能改呢。
"Sleep - away - and - dream - a - dream,
Life - is - just - a - lullaby,
Ahh - and - everything - will - flow,
Ahh - you - know - everything - will - flow."
車上放着的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歌。Everything - will - flow,一切終將流逝。
“你也喜歡這首歌?”滿路問。
“嗯。”
滿路不再說話,看向窗外發呆。恰好遇上了紅燈,她沒有轉過頭,他也沒有。
“把它關了,好不好?”她忽然很悲傷。
陸園林怔了一下,沒有做聲。音樂停了,車內一下子安靜,連同這頓晚餐也是一樣。兩個人只是有一句沒一句地搭着話,陸園林明顯的如履薄冰,即便,一眼看去仍是面無表情。
回家路上,滿路事後愧疚,想開口,卻不知如何啓齒。委屈又懊惱,明澈的眼睛裡一路蒙着薄薄的一層霧氣。
到了。
她下車,又回頭,走到窗前:“園林,對不起。”她深埋着頭,“請你原諒。”
“原諒什麼?”陸園林看着她,問得很輕。
“原諒……我的無禮。”
陸園林微緊着脣,鬆開了安全帶:“請我上去喝杯茶,我就原諒你。”
滿路還沒有答話,他又問:“可以嗎?”
滿路點頭,走在了前面。
她的家很簡單。除了必要的傢俱外,並沒有多餘的修飾。滿路從不養花草,也不愛擺設。她曾經是愛的。
陸園林踏進門的時候,不着痕跡地皺了一下眉頭。
都是冷色系的物件。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屋子裡遍佈佛音。
滿路換了鞋,說:“抱歉。”於是順手把頌佛機關掉。
以前許洛陽常問:“滿路,你爲什麼那麼愛笑?”她總笑得得意,答他:“因爲心安理得呀。”可如今,林滿路再也不是林滿路了。以前的林滿路,不抄佛經不聞佛號也能心安自在。現在的林滿路,卻只能這樣來慰藉自己了。
以前多好啊。
“我這裡只有咖啡,普洱和白開水。”滿路笑,“選一個。”
陸園林看了她一眼:“白開水。謝謝。”
滿路很少見陸園林笑。他好像永遠抿着兩片薄脣,話少得可憐,看起來冷淡卻又沒有一點危險氣息。這個人似乎有一種魔力,只要和他在一起,哪怕是沉默,也讓人無可挑剔。
滿路把水遞給陸園林,調侃:“明天的頭版新聞會不會是‘國內某知名設計師夜訪神秘女子公寓’?”
陸園林難得不再板着一張臉:“你可千萬別去爆料,那樣吃虧的可是你。”說完只看着滿路笑。
滿路也被他逗得發笑,不知是否因爲她選的燈光偏柔的緣故,打在她臉上像極了韓劇裡的女主角,就像她從前幻想的那樣。
第二天一早,滿路又被郭銘信叫進辦公室。根據以往經驗,一日之黴倒於晨,準沒好事。
果然,有一個大客戶想跟公司建立業務關係,但指定要滿路來跟。滿路心底暗罵,這些客戶真是莫名其妙,買的是產品又不是業務員,在誰手上買過去不是一樣?非得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她也是難以理解。
“經理,這個是國內的客戶,能不能交給國內市場那邊來做?”滿路忍無可忍,海外市場這邊已經叫她頭疼了,現在又突然殺出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
“Linn,我知道你辛苦,但客戶指定要你跟,公司也沒辦法。”郭銘信哀求,“公司怎麼有理由拒絕客戶的合理要求?”
合理要求?林滿路啊林滿路,你等着猝死吧。
“不是吧,經理又把單子甩給你啦?”何曉由衷發出世道不公的感慨,“真是同人不同命啊。滿路啊滿路,你命怎麼這麼好呢。”
滿路悲嘆:“你要就拿去好了,這樣奇奇怪怪的客戶,製造麻煩也不嫌事大。”明明她是外貿部的人,現在都混到國貿部去了,用腳後跟掂量一下都知道,以後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必定越發少不了她。又想起郭銘信說,拿下這個單子,他私下給她再加五個點提成。滿路好笑,她又不缺錢。
沒辦法,自認倒黴吧。誰叫客戶是上帝呢。
“喂,您好,這裡是紙念貿易有限公司,請問是許先生嗎?”不管心裡多麼不滿,說出來的話始終不能開罪客戶。
沒有回答。
“喂,您好,請問是許先生嗎?”她重複。
“我是。”對面的人啞聲。
滿路怔住,猶如晴天霹靂,後知後覺地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