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拋石機,不過是在城牆下的一塊岩石上放了一根粗略粗的槓桿。一端站着被抽中的村民,另一端並排站着三個身材魁梧的官兵。
第一個被抽中的村民站在槓桿一頭,低頭往腳下望去,只覺腳下顫顫巍巍,頭暈目眩,哪裡還站立得住。他身子一矮,正要滑下來,兩柄鋼刀立刻架到了他脖子上。村民立刻哭道:“饒了我吧,我寧願在城外等死,我老婆病得很重,這裡兩個孩子只靠我照顧……”
那都事看着他不住哭喊,手上一沉,那村民的脖子上立刻多了一道血痕,那村民的哭聲宛如被強行噎在了喉嚨裡一般。那都事陰陰道:“大丈夫死則死耳,哭哭啼啼的作甚?何況是生是死,還是個未知之數。你既然也有家小,更要想到若是打開了城門,大家都有了活命的希望,爲了大家,個人總要作出點犧牲……”他刷的收回刀,向着渾身顫抖的村民一拱手,冷笑道:“這一禮,算是下官爲英雄送行,保重!”他話音甫落,向那三個官差使了個眼色,三人齊齊往上一躍。只聽轟的一聲,他們腳下的那竹杆立刻裂開了數道深隙,那一端的村民大聲慘叫中,如斷線的風箏一般,被遠遠拋了出去。
下面的村民也是驚呼連聲,只見那村民的身體在空中一折,宛如一塊石頭,沉沉的向城頭砸下來。只聽“喀嚓”幾聲碎響,那人的身體沉沉撞在城頭的磚石上,只撞的磚石都塌了幾塊,粉塵飛揚,而他自己從口中標出一股鮮血,還沒來得及慘叫就已經沒了聲息,身體在城頭一頓,便向地下滾落。
下邊的人有的已經不忍再看,捂住了臉,他的家屬親友更是痛哭出聲。突然有人驚呼道:“呀,他還沒死!”
衆人擡頭看去,只見那人的身體正好被衣角掛在了城頭的一塊斷磚上。那人原本並未氣絕,被這勁力攔腰一擔,又醒轉過來,只是似乎全身的骨骼都已斷裂,宛如一灘爛泥般掛在城頭宛轉哀嚎。
“成功了!”那都事臉上露出一片喜色,他向那人高喊道:“爬上去,爬上去!”
那人身子哪裡還能動彈,只得將頭顱在空中不住亂轉,那人滿臉鮮血,五官都因劇痛而扭曲,身子宛如孤葉在空中盪來盪去,看上去真是恐怖之極。
正在這時,城頭倏的冒出了一隊守兵,他們也不答話,手起刀落,如切瓜剖豆般向那人砍去。可憐那人的頭手軀幹立刻被砍作數斷,紛紛揚揚的向城下滾落,而中間那截殘軀還穩穩掛在城頭,宛如一面血肉旗幟,在夜風中飄蕩。
一股濃重的血腥之氣就瀰漫在城牆上空,連牆頭上方那道冷冷殘月也似被染得微紅。
那都事破口大罵,一時也顧不得其他,用刀指着另一個抽中的村民,讓他爬上槓杆。那村民早就嚇成一灘,躺在地上無論如何踢打也不肯起來。
相思不忍再看,回頭向楊逸之、小晏道:“事已至此,你們真的無動於衷?還不出手阻止?”她一回頭,就看到小晏閉目盤膝而坐,周圍的夜色都被一道渾圓的紫氣隔開,淡淡紫煙便從他身後逸出,似乎正在極力封印千利紫石的傷口。然而他臉上毫無血色,似乎真氣運轉仍不能如意。
相思心中一愴,道:“殿下身體尚未復原,更要爲千利姑娘療傷,的確無暇出手,但是楊盟主你呢?”她語氣雖然強硬,但清泠的眸子在夜幕中瑩若星辰,卻滿是期待哀求之意。
楊逸之嘆息一聲,道:“相思姑娘,這曼荼羅陣之意你還沒有看透麼?”
相思答道:“我是看不透楊盟主的心意。”
說者雖然無心,但這句話竟讓楊逸之長久無言以對。
“我的心意?”他自嘲的一笑,卻將目光挪開。
相思渾然無覺,追問道:“是你,難道你沒有一點憐憫之心?”
楊逸之注視了相思片刻,嘴角浮起一絲無可奈何的笑意,將目光移向遠方,道:“自入陣以來,惡事不斷,而共同之處就是我們的有爲之心。”
相思道:“何謂有爲?”
楊逸之道:“我們越想改變曼荼羅陣中之事,結果卻越引得事情更加惡化,而且一切的事件,都由我們自身的每一種情緒引動。我想,這正是曼荼羅陣的用意所在。”
相思怔了怔,擡頭道:“可是我們已經走出了曼荼羅陣,這裡是朝廷雲南省頊魍縣。”
楊逸之搖了搖頭:“頊魍治縣,正是虛妄之縣——我們還在陣中。”
相思訝然無語,過了良久,才道:“這樣說來我們只能任由他們屠戮殘害村民了?”
楊逸之道:“曼荼羅陣亦幻亦真,亦虛亦實,我也不能完全領悟其中奧義,現在唯一能作的,就是靜觀其變。”
“進去了!”城牆下的村民突然高聲歡呼,牆頭上卻是一片騷亂,慘叫連連。幾個守兵廝打間宛如碎石一般從牆頭跌落。村民在這邊執着火把齊聲大喊“日出前咬傷七人就能痊癒!”“快放我們進去!”“打開城門!”熊熊火光之下,村民們病態的臉色都顯出一股妖異的紅光。
又過了一會,村民們的喊聲小了下去,城內的騷亂也漸漸平息。村民們的心情又沉重起來,也不知那邊發生了什麼。
城頭上突然探出一雙鮮血淋漓的手,接着一個人趴着牆頭站起身來,隱約可以認出正是那個守軍頭領。他批發浴血,滿臉兇光,似乎在剛纔的混亂中已經受傷。
都事仰面高喊道:“我們都是同道中人,趕快放我們進去!”
那頭領嘶啞着聲音道:“放你們進去?我們有今日全拜你們所賜!何況放了你們,還要和我們搶治病的藥人,現在離日出的時候已經不遠,我們要進城去找藥人治病,而你們這樣狼心狗肺的東西只配在城外等死!”他言罷,猛一揮手,一具被剁得毫無人形的屍體骨碌碌滾落下來,雖然看不清面目,但大家都猜到就是剛纔那個拋入城中的村民。
衆人心中一凜,只聽腳步之聲漸遠,似乎那羣守軍棄了城門向城中而去。那都事氣急敗壞,指着城門一頓臭罵,其他村民知道獲救無望,紛紛坐在地上呼天搶地,痛哭不止。
那都事突然止了罵,轉身喝道:“都給我閉嘴!現在城門雖然關着,但城頭箭卻已經沒了,區區一扇門板豈能擋得住我們!來人,給我撞!”
他一呼之下,大家頓覺有了救命稻草,瘋狂般的衝了過去,肩頂頭撞,後邊的更是無頭無腦,照着前面人的身體一頓亂推,衆人山呼海涌,撞得城門嘎吱亂搖。
小小偏僻郡縣,又非金城湯池,哪裡禁得住幾百人這般亂頂亂撞。只十餘下功夫,就被撞出了一條大縫,都事又帶領手下官兵刀斧齊上,一陣猛砍,頓時開出個一人高的大洞。村民們你擁我擠,衝了過去,可憐一些老弱還不待病發,就被踩踏成了肉泥。
城內一片死寂,燈火黯淡,哪裡像有人煙的樣子。
衆村民好不容易拼死進了城中,卻半個人影子也沒看到。加上這時毒血攻心,衆人狂性觸發,皆是爪牙俱張,面露猙獰,向四周亂望亂嗅,欲要找人咬食。
都事一指南方,冷笑道:“剛纔那些人往城中祭天塔方向去了,縣尹和城內村民必定躲在那裡!”
祭天塔是城內居民每年除夕,祭祀諸神的地方。說是塔,實爲一方高臺,地面到臺頂有十餘丈高,只一道極窄的階梯可通,臺頂呈正圓之型,平整廣闊,可容納兩千餘人。四方圍牆巍峨,沿邊分佈着九處哨塔,內儲弓箭糧食,易守難攻,的確是危難之時最佳藏身之處。那都事平日執掌全縣軍務,這些哪能不知。
那些村民此刻毒血攻心,神智已亂,心中無非咬食生人一念,哪裡還有別的主意,自然是唯都事馬首是瞻。片刻間,一行人浩浩蕩蕩,向着祭天塔而去。
楊逸之等人亦尾隨都事一行來到祭天塔下。
只見一座十丈高臺巍峨聳立,臺頂一根合抱粗的石柱,又高十丈,直刺入茫茫夜空,柱頂棲着一隻碩大的青銅飛鳳,高踞羣星之中,作狀仰天長鳴。柱身“通天柱”三個隸書大字在星光下青光粼粼。臺柱相加二十丈有餘,通體石質,恢弘異常。休說在這等瘴毒蠻荒之地,就算放到中原都會,也堪稱一時奇觀。
臺上火光熊熊,呼喊聲不斷。天台上的守兵正從臺頂哨崗處往下拋滾石。臺下那羣本來守衛城牆的弓箭手正在頭領的命令下向臺上放箭。由於天台太高,羽箭能射到臺上圍牆之內的不到一半,而那些滾石卻毫不留情,幾下就將弓箭手的隊列砸了個七零八落。那頭領手足都已受傷,一面破口大罵,一面親自搶過弓箭往上亂射。
都事見狀哈哈大笑,直迎了上去。頭領猛地轉過身,漆黑的箭尖正對準都事的胸前,怒目道:“你敢戲弄我?”
都事笑意不減,伸手輕輕擋住箭尖,道:“大人不要誤會。大人也看到了,敵人有地利之勢,武備強勁,不是那麼容易制服的,唯今之際,只有你我二人聯手,將高臺上的村民一個個趕下來。”
那頭領猶疑的看了他一會,道:“你有什麼辦法?”
都事笑道:“大人附耳過來。”
頭領警覺的往後退了兩步。
都事大笑道:“你我都已受傷,難道還怕我趁機咬大人的耳朵?”
那頭領猶豫片刻,終於將手中弓箭放下,湊過頭去,道:“快說!”
都事頷首微笑,低頭作出耳語的樣子,伸出右手往那頭領肩上輕輕拍了幾拍。他的手勢突然一變,五指正落到頭領的頸椎骨上,手腕用力一翻,已將頭領的身體生生扭過來。
那頭領反應過來,已然中計,暴怒之下欲要掙扎,無奈穴道被制,動彈不得,只有張口大罵,將都事祖宗十八代都問候個遍。
這一下變化兔起鳩落,那羣弓箭手大驚之下,竟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此刻,都事輕一揮手,手下兵士呼喝一聲,揮刀向弓箭手撲來。都事的親兵本來個個心狠手辣,如狼似虎,何況弓箭手一旦被近了身,就只有任人宰割。只片刻功夫,剛纔那羣甲冑鮮明的弓箭手就被屠戮了個乾淨。那頭領親眼見其慘狀又無可奈何,更是狂罵不止。
都事見臺下的人已殺盡,陰惻惻的在那頭領背後一笑:“圍攻祭天塔是冒犯神明的事,只好用你和你的手下祭旗了。”手上一緊,只聽骨骼一聲碎響,那頭領頭頸之間的皮肉筋骨竟然被他生生分開,頭顱骨碌一聲跌在塵土之中,鮮血撲在塵土中,足有丈餘遠。
都事一手擰着無頭屍體,一手奪過屍身手中弓箭,仰面對臺上喊道:“你們已經無路可逃,若乖乖走下來作藥人還可以留個全屍,否則下場就和此人一樣!”
臺上一陣驚呼。圍牆上火光大盛,一羣官兵護擁着一箇中年文官來到牆邊,那中年文官峨冠博帶,長鬚飄灑,站在城頭向下沉聲道:“李安仁,你家歷代深受聖恩,本官平日也待你不薄,想不到此刻你居然鼓動愚民帶頭造反,天理良心何在?”
李都事冷冷一笑,道:“縣尹大人,如今瘟疫當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這些天理良心,大人還是收起來的好。”
縣尹道:“虧你也曾受聖人教化,居然相信咬人治病的無稽之談!古往今來,從未聽說能靠傳病給旁人可以治病的。彼此撕咬,除了多造罪孽之外還有什麼好處?說是以一對七,實際多半咬足了七人卻又被其他人咬傷,於是要再找七人,如此往復,永無止境,最後只能同歸於盡,一人也不能逃脫!李安仁,你平時雖心術不正,但卻狡詐多智,怎麼會受了這種謠言的蠱惑?”
李都事大笑道:“縣尹大人身在高處,當然侃侃而談,須知這些道理對於我們這羣要死的人而言毫無用處,我只問大人一句話,是下來還是不下來?”
縣尹怒道:“李安仁,你不但喪心病狂,而且不知天高地厚,你以爲憑你區區幾人,真能攻破天塔?”
李都事惻惻獰笑,將手中屍體拋開,伸手從旁人手中奪過一支火把,搭上長弓,倏的一箭向縣尹射去。那火把雖然沉重,但來勢比剛纔的羽箭更快,瞬間已經到了縣尹眼前。
縣尹身旁侍衛大喝道:“大人小心!”也顧不得冒犯,將縣尹的身體往下一按,兩人一起趴到了地上,火把攜着破空之聲,從兩人頭頂擦過,落在臺頂上。
李都事雖然一擊不中,卻絲毫不見喪氣之意,反而笑得更加猖狂。原來臺頂本爲祭祀之用,常年在地面上堆積着一層厚厚的苞茅,臺頂風吹日曬,苞茅早已乾透,一見火,頓時熊熊燃燒起來。
縣尹大驚之下,立刻下令滅火。臺上村民七手八腳,好久才勉強將火撲住,但青煙仍嫋嫋不息,一經夜風,隨時可能復燃,衆人心情都變得極爲沉重。這些苞茅年年累積,已有半人厚,就算現在立刻往臺下拋棄,也是來不及了。李安仁久參縣內機要,這些情況瞭如指掌。他射入一支小小的火把,臺上幾乎就不能控制,若萬箭其發,這天台只怕立刻就要變成火海,村民高居天台上,更如甕中之鱉,無處逃生。
李都事揮揮手中長弓,命令手下人都以火把爲箭,虛然相對。他一面狂笑,一面伸出五指倒數。澄碧的月光將他漸露狂態的臉照得陰晴不定,衆人的心也在這一聲聲倒數中越沉越深。
相思突然回過頭,注視着楊逸之道:“楊盟主,你說的雖然有道理。但是我決不能眼睜睜看着數千人被活活燒死在臺上,就算明知是幻陣,就算會觸動更大的兇機,也不能坐視不理。”
楊逸之點點頭,道:“好,那我們一起到臺上去。”
相思驚喜的道:“你同意了?”
楊逸之默默看着她因喜悅而紅暈飛起的臉頰,她此刻的眼神有些固執,有些衝動,但卻也如此純淨,宛如一個初涉人世的孩子。在曼荼羅陣中,正是她一次次觸動更兇險的殺機,但沒有人責怪於她——至少楊逸之不會。
她永遠只憑着自己最本心的善良行動,從來不會去計算得失成敗、最大的收益,但這絕不因爲她幼稚、沒有思想,而是正因爲,她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堅持——每個人都是最珍貴的。善意,本來就不需計算,也不能計算。
楊逸之望着她,心中涌起一陣難以言說的情感,他輕嘆一聲,道:“曼荼羅陣中,本來就無對錯可言,救是執,不救也是執。”
“那……殿下……”相思轉身看着小晏。他氣色已略爲恢復,懷中千利紫石也陷入了沉睡。小晏對相思淡然笑道:“雖然勞頓,但還能勉強帶着紫石上得這座石臺。”
這時,李都事已經倒數到了“一”,幾人相視片刻,身形躍起,幾次起落,已宛如數道星光在暮色中一亮,輕輕到了臺上。幾乎在同時,聽得李都事一聲暴喝:“放箭!”
一時火光亂飛,宛如流星。楊逸之輕輕推開相思,揮手間,一道光幕從掌心張開,將數十支飛落的火把彈落。火光紛紛揚揚,墜落到暗黑的高臺下。
那縣尹見來了救星,臉上露出一絲喜色:“多謝幾位大俠相助。”還不待幾人答話,那縣尹轉過身,臉色倏的一沉,對臺上的守軍道:“立刻放箭,放滾石!”
那些守軍豈敢怠慢,一時間弓箭滾石亂落如雨,向臺下諸人砸去。李都事見半路殺出幾個程咬金,不禁又驚又怒,一面後退,一面命令手下兵士就地尋找掩護。只苦了那些手無寸鐵,來不及躲閃的百姓,被砸得頭破血流,慘叫不斷。
相思皺了皺眉頭,正想求縣尹手下留情,李都事已循着滾石落地的間隙,讓手下繞着天台分散站立,尋機向臺上放火箭,這樣既能分散楊逸之的注意,也更易躲避滾石。如此幾番來回,雖然在楊逸之和小晏的聯手阻擋下,火箭沒有一支能夠落到臺上,但天台上的滾石弓箭已快要告罄。而李都事手下的原料卻是源源不斷,又催逼幾隊村民就近砍伐竹竿,更從附近民居中搜羅出幾大桶松油膏脂,就地制箭,弓箭手也分爲兩對,一隊圍射,另一隊則退後休息,似乎要故意等到天台上的人體力不支。而那些村民也面露狂態,循着唯一階梯往上攀爬,前仆後繼,絲毫不懼上面的刀斧阻擋。
又過了近一個時辰,相思怕楊逸之過分勞累,於是也起身幫忙抵擋空中的火箭。其實她出手之間,往往將楊逸之張在臺頂上空的光幕打亂,楊逸之反而要花出更多的心力隨時彌補,然而她一片真心,楊逸之也不願拂其美意。
就這樣火光燎天,喊聲動地,縣尹和李都事更是殺紅了眼,恨不得把對方從十丈開外直拽下來,食皮寢肉,正在難解難分之時,突然衆人頭頂通天柱上傳來一聲暴喝:
“都給我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