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梯盡頭,梵天神殿潔白的宮牆肅立峰頂,朝霞絢爛,白雲悽迷。這一切,便混合成一種懾人的,奇異的魔力。讓人站在峰頂雲間之時,不由自主從心底升起一種深入骨髓、驚心動魄的大歡喜、大敬畏來。
而這座宮牆上卻沒有門。
宮牆應該有門的地方,塑着一雙巨手。手裡握着一柄足有一人高的石劍。石劍通體晶瑩剔透,毫無裝飾,只有雲霞流轉的光環圍繞其上。迎着奪目的陽光仰視而上,接近天幕的宮牆頂端,塑着五個巨大的頭像。這五個頭像分別有紅、黑、青、白、紫五種色彩,都是由天然寶石整塊雕琢而成。神像表情各異,上邊鎦金重彩,華麗得有些詭異。
神像神情或喜或怒,然而每一個都隱隱皺着眉頭,似乎永遠在思索這個宇宙的奧義。
步小鸞歪着頭,喃喃道:“我怎麼看着他們有點眼熟啊?”
衆人都沒有說話。五道耀眼的陽光從神像眉心中的印記裡緩緩透下,宛如五隻巨大的手臂,觸摸着其中每一個人,甚至每一粒微塵。
任何人站在這道傾灑陽光之下,擡頭看着那只有高高仰視纔可見的神的面孔,能感到的只有神的無邊之力和生命的纖弱渺小,都會忍不住在這神的力量前卑微顫慄,祈求神的寬恕。
步小鸞呆呆的凝望着神像,喃喃道:“這到底是誰呢?”
楊逸之道:“梵天。曼荼羅教供奉的是三位一體的溼婆,藏邊總教樂勝倫宮內供奉着溼婆神像,而在印度和中國兩個分壇,供奉的則分別是毗溼努與大梵天兩個化身。”
卓王孫微微一笑道:“難得見楊盟主開口。”
楊逸之皺眉道:“我已說過,並非不願開口,而是曼荼羅陣中一切莫不在陣主掌握之中,我在陣中一言一行,都可能不利於諸位。”
千利紫石冷笑一聲道:“原來楊盟主是爲我們大家着想,不知爲何到了此時,又直言不諱了呢?”
楊逸之沉聲道:“只因到了此時,我們無論做什麼,結果都已一樣!”
千利紫石一怔,冷哼道:“危言聳聽。”神色卻不由一寒。
相思道:“那麼這梵天神殿,我們到底要怎樣才能進去?”
楊逸之緩緩搖頭道:“梵天神殿殿門傳說爲將作大神親手打造,上面有着梵天的祝福。若非主人自行開啓,凡人之力萬難破壞。”
相思一怔,道:“那神殿的主人在哪裡?”
楊逸之道:“神殿的主人也就是曼荼羅陣的主人。她既然知道我們前來,又閉門不見,唯一的目的就是試探我們中是否有人能強行開啓此門。”
相思道:“可是……這神殿之門不是說萬難破壞麼?”
楊逸之道:“的確如此。然而我當年在曼荼羅教中之時曾聽過一個傳說。梵天作爲天地之始,創生之主,卻愛上了溼婆的妻子。由於迷戀於她的美貌,便生出五個頭顱,以便能從各個角度欣賞她的美麗。溼婆得知後暴怒異常,揮劍將梵天的一頭斬下。後來是衆神求毗溼努勸阻,溼婆方纔罷手。從此梵天只剩下四個頭顱。當梵天清醒過來,亦爲自己的行爲感到羞愧、悔恨。但他同時也開始怨恨溼婆,於是詛咒他將永世流浪以贖罪。”
相思道:“這個傳說我也曾看過,然而和這座宮門有什麼關係?”
楊逸之沉聲道:“若我想得不錯,機關開啓的樞紐就是要有人取下梵天手中石劍,斬下神像其中一個頭顱。”
相思道:“那……究竟應該是哪一個?”
楊逸之搖頭道:“我也不知。只怕若斬錯了或者不能一劍斬下,我們就再也無法離開此處。”
相思神色一凜,道:“難道只有一次機會?”
楊逸之點了點頭,再不說話。
山崖峻兀,他們已無法回頭。霧色悽迷中,梵天的五首更形獰厲,相思的心卻沉了下去。
只有一次機會,卻要決定一行六人的生死。這責任豈非太重?又該讓誰來承擔這責任呢?
相思只覺口吻也同這石劍一樣沉重,無法叫出任何人的名字!
卻聽一聲咳嗽,卓王孫緩緩走上前來,道:“讓我來。”
相思臉色蒼白,道:“先生小心,若是失手……”她眼中神光顫動,透出濃濃的關切之意,卻不是爲了這一行人的安危,而只是爲他。
楊逸之轉過身去,望着遠方蒸騰的雲霞。
卓王孫臉色微沉,再不理她,筆直向大門行去。山風激昂,將他的長髮獵獵吹起,他的身軀卻如高山堅毅,巋然向天。
相思忍不住大呼道:“你要小心!”
卓王孫的身形微微一頓,手腕猛然翻出,已然將那柄八尺高的石劍凌空攝在手中!
電光暴閃,卓王孫絲毫不停,石劍急斬殿壁神像!
他這一劍竟如隨手揮出一般,連山中勁風都沒破開。相思的心一沉,就見那劍從神像中劃過,脫卓王孫之手而出,“錚”然插在了山石上。
相思臉色蒼白,注視着他,似乎要問什麼,又不敢出口。
突然,頭頂上方傳來一聲輕響,那尊白色的梵天頭顱從眉心撕開了一道若有若無的裂痕。裂痕越擴越大,一聲巨響傳來,宛如天地劈裂一般,四周山巒雌服,隆隆不絕。梵天頭顱竟裂爲兩半,轟然墜地。緊閉的梵天神殿的宮門也隨着這裂地聲響緩緩開啓。
卓王孫淡淡道:“走罷!”當先向殿中走去。
只聽一聲淡淡的嘆息從神殿深處傳來:“卓王孫,我知道你必然能打開此門,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那聲音微微有些冷漠,卻極輕極柔,赫然是個女子。
衆人都不禁一怔——難道悚動天下的曼荼羅陣主,居然是個女人?
卓王孫雙目中的神色又漸漸冷下來,淡然道:“你就是曼荼羅陣主?”
那聲音淡淡道:“貴客遠到,何不進來說話?”
大殿內極爲高大宏偉,但也極爲空曠,當中擺着一座狹長的石桌,足有十餘丈長,縱貫整個大殿。
石桌的這頭,已經左右各擺上了三張石椅。
殿內通體素白,四周看不到一幅彩繪,與宮牆上的金壁輝煌相比,宛如進入了兩個世界。更爲奇特的是,石桌遠端的正前方並沒有如人所想那樣陳設着宏偉的梵天神像,卻只有一座高臺,臺頂放置着一臺白玉石座。遠遠望去,石座上坐了一個人。這個人全身都爲一襲巨大的黑色斗篷籠罩,臉上似乎還戴着面具。
那人所坐之處隔此甚遠,然而她的聲音聽來卻極其自然,宛如就在對面與人輕聲交談一般。
黑衣人道:“諸位俱是當世俊傑,駕臨鄙處,在下本應盡力款待。無奈客來倉猝,準備不及。唯有薄茶一杯,不成敬意。”言罷輕輕一揮手,六盞茶碗從十餘丈外的石桌遠端無聲無息的滑過來。
茶盞和桌面恰好保持着一根髮絲不到的距離,看上去來勢極緩,似乎每一秒的移動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但實際上速度卻是極快,瞬間就已分別來到左右共六張石椅前。六盞茶碗同時停止的時候,盞底恰好與桌面貼合,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它本是隔空傳來的。
這個動作雖然簡單,但其中包含的內力、計算、掌握是非同凡響,但黑衣人做得卻極爲自然,也絲毫沒有顯示武功的意思,彷彿這不過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動作。
相思和千利紫石臉上已駭然變色。
卓王孫依舊淡淡微笑着,隨手揭開了茶蓋。
淡青色的霧氣帶着一股清泠徹骨的冷香冉冉升起。煙霧裊繞,在空中漸漸展開,宛如一個被舊謫紅塵的仙人,最後終於控鶴而逝,又忍不住對芸芸衆生最後一顧,而後絕塵一去,了無痕跡。
步小鸞看得目瞪口呆,只等到煙雲散盡,才惋惜道:“就不見了麼?”
黑衣人道:“小鸞姑娘若是喜歡,何不打開面前的蓋子?”
步小鸞啊了一聲,迫不及待的去掀面前的茶蓋。
相思見那縷茶煙來得蹊蹺,一把拉住了小鸞的衣袖。
卓王孫端起茶盞微呷一口,就隨意放在桌上。對相思道:“讓小鸞打開吧。下毒這種手段,這位前輩是萬萬不屑做的。”
相思一鬆手,愕然道:“前輩?”
小鸞趁機一把將蓋子揭開,裡邊蓬然開了一朵緋紅的煙霧之花。優曇的香氣頓時散得無處不在。
卓王孫淡淡道:“當然要叫一聲前輩。說起來,這位前輩和你倒是大有淵源。”
相思訝然道:“我?我怎麼會和她有關係?”
卓王孫微笑道:“你們同爲華音閣上弦月主,何嘗不算淵源?”
此話一出,連楊逸之也忍不住動容。他身處曼荼羅教十餘年,卻從未見過陰魔的真正面目,更絕難想到她居然還曾是華音閣的上弦月主!
那黑衣人冷冷笑道:“這可惜姬某早已不在華音閣中,否則遇到卓先生你,還要尊稱一聲閣主。”
卓王孫道:“前輩如何稱呼在下倒是無所謂,只是前輩當年離開華音閣的時候,一直沒有交還上弦月主的信物。”
黑衣人冷冷道:“只因我當時不願再見華音閣中之人。不過昊天令我最終還是託吉娜帶給你了。”
相思恍然大悟道:“你,你是上任月主姬雲裳,也是暗中傳授武功給吉娜的人!”
黑衣人道:“你就是這一任上弦月主麼?”她冷哼了一聲,道:“可惜,可惜!”
相思不解道:“可惜?”
黑衣人冷笑道:“可惜了上弦月主四字!曾經,上弦月主尹痕波,公認天下第一高手,連當時華音閣主也不敢攖其鋒芒。我雖不才,近二十年來也從未遇過對手。而你……”姬雲裳搖搖頭,道“其實你本非習武之料,卻也有幾分特異的資質,若當年交由我調教幾年,斷不至此。”
相思臉上一紅,納納道:“尹月主和前輩您都是武林中公認的不世出之人才,休說華音閣中,就是古往今來女俠之中也要以二位爲翹楚。相思性本愚鈍,自然不敢望其項背。”
姬雲裳重重冷哼一聲,道:“不求上進!”
卓王孫道:“姬前輩自認與華音閣毫無瓜葛,相思的武功自然也不勞費心。倒是以姬前輩的武功才智,本不應委屈於曼荼羅總教中陰魔一職,名位與蘭葩、曼陀羅等人並列,實在大材小用。”
姬雲裳淡淡道:“你想得不錯,若沒有別的目的,就算曼荼羅總教教主掛冠易位,也未免留的住我。你既然能從茶中看透我的身份,這個目的想必也瞞你不過。”
卓王孫笑道:“姬前輩的茶藝當年名動一時,華音閣中無人不曉。與此齊名的還有前輩的容貌。據說任何人一見一下,必當終身難忘。在下常常嘆恨晚生了幾年,未能一睹風采。如今因緣際會,幸與前輩相會曼荼羅陣中,可惜前輩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未免殊爲憾事。”
姬雲裳看了他一會,緩緩道:“當年步劍塵力阻你繼任華音閣主,一者以爲你寡情少恩,二者以爲你陰狠暴虐,如今看來還應該加上自大輕狂一條。”她冷笑了一聲,道:“這個小姑娘,就是步劍塵的女兒?”
步小鸞正一手抓着茶蓋,好奇的撥弄茶盞裡的香霧,聽到這裡,突然擡頭道:“你說的是我麼?……你說我爹爹叫——步劍塵?”她當然知道自己的父親姓步,卻從來不知道名諱是“劍塵”二字。
姬雲裳道:“他從來沒有告訴過你?也好,有些事情你若知道了……”她嘆息一聲,不再說下去。
卓王孫淡淡笑道:“糊塗有時候的確是一種福氣,然而人往往不願消受這種福氣,總要求個明白,正如當年姬前輩離開華音閣的一樣。”
姬雲裳默然了片刻,緩緩道:“當年華音閣中之人負我不淺,直到如今我也不後悔當初所爲。”
卓王孫道:“當年的事,我也無心過問。只是姬前輩遠走邊陲,既非出於義憤,也非僅僅爲了避禍而已。”
姬雲裳淡淡道:“我爲的是梵天寶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