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萬里秋山芙蓉霞

不知什麼時候,屋外數百隻火把已經熄滅。

好在東方已經發白,樹木被微弱的晨曦包裹在濃厚的溼氣中,宛如初生的嬰兒,還帶着一層薄薄的胎衣。

一聲轟然巨響,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泥土的腥氣,廣場中央的泥土不知何時已從地下翻起,凸起無數土包,就如久病之人的皮膚,長滿了欲破的癰瘡。叢林中茫茫晨露紛揚而下,將那些土包變成一灘穢褻不堪的泥濘。

大地在令人窒息的溼氣中靜默了片刻,突然上下顫動起來。

同時,一種無法形容的聲音也似乎正在從地心破土而上。這種聲音淒厲而嘶啞,一時竟然聽不出是那種生物發出的,傳說中的羣鬼夜哭也絕無如此怪異。又像狼,熊,猩猿,馬熊,豹,虎,犬一起發出臨死前的慘叫,又像無數人在地底同時尖利的大笑,而這笑聲又在泥土中被封埋太久,已經腐敗不堪!

土包在這種怪聲中翻騰着,瘴氣鼓動着黏濃的水泡,冒出一股股腥臭的黑煙。

村民們分成九組,在廣場四周布開九道弧園,手裡並沒有任何武器,卻每人頭頂着一隻陶罐,雙手合十胸前,緊握着一把血紅的泥土。婦女和孩子們用同樣的姿勢站在裡圈,他們暗黃的臉上顯出一種恐懼而又悲壯的表情,似乎已經意識到他們無限的生命也快到了終結的時候。

泥土翻騰得更快,腥臭的黑煙薰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那種嘶啞的怪叫越來越近,彷彿在泥濘的包裹中做最後掙扎,就要破土而出!

祭師又穿上了那身沉重的禮服,仰面站立在圓弧的中心,他頭頂,胸前,四肢上各放着一個陶罐,獸角、雉雞翎、權杖一起在霞光之下熠熠生輝,雖然這副場面比初見的時候更加怪異,但再也沒有人會覺得滑稽:

——這羣本已參透了不死奧義的人們,如今卻決心爲了這片生息了千百年的土地,和那無盡增殖的惡魔戰鬥到最後一刻!

狂風毫無預兆的從地底沖天而起,厚濁的塵土頓時遮天蔽日,綠樹朝陽彩霞瞬間就已無影無蹤,四周瞬時已被一片溷濁的黑暗湮塞!

令人作嘔的一股腥臭撲面而來,離衆人最近的一個土包爆破般噴出數團沖天的濃煙,隱約之中,一隻碩大的獸爪已突然伸出地面!

“啊!”步小鸞一聲驚叫,卓王孫立刻伸手擋住她的雙眼。

那獸爪上佈滿黑色的長毛,灰色的指甲足有半尺,彎成勾狀,烏黑油亮,在空氣中向四周不停摸索,呻吟嘶叫之聲更已近在咫尺。

土堆還在繼續翻滾,一顆灰堊色的頭顱已經突出了地面。那頭顱左邊是一張死屍的臉,在一層黃土下詭異的扭曲着,彷彿還保持着臨死時的恐懼和痛苦,而右邊一半卻是一張灰熊的面孔。兩張臉被一條手指粗的血痂強行粘合在一起,似乎並不情願,在欲要分開而不得的劇痛中顯得暴虐而瘋狂,它兩爪不停在空中揮舞,胸前也被抓出一道道血痕。

突然,那倥杜母似乎嗅到了生人的氣息,狂性大作,猛力嘶嚎着,手上的泥濘被他巨力扯成千絲萬縷,糾纏在它的獸臂上,它一路掙扎向衆人一步步爬過來。

相思不由一聲驚呼,一枚袖箭已然出手!

袖箭噗的一聲,正中那倥杜母的額頭,黑血涌處,袖箭力道不減,直從它後腦穿出。

倥杜母甚至來不及慘叫,只在喉頭髮出一聲悶響,就已搖晃着向後跌去。

相思正要鬆一口氣,突然四隻獸爪從那隻倥杜母后背伸出,各自扯住它的一肢。

嘶的一聲裂響,黑血如腥雨一般噴散而出!

先前那頭倥杜母已經從當中被撕開,另外兩頭身材更大的倥杜母各抓住一片屍體,在頭頂高高揮舞,發出歡喜若狂的號叫。

舞了幾圈之後,那兩頭倥杜母突然互相扯住對方的肢體,也是猛地一撕。兩頭倥杜母同時發出最淒厲的慘叫,竟然也被生生扯開。

那兩片殘體並未倒下,而是掙扎着將手中握住的剛纔那頭倥杜母的半片身體往自己殘軀上拼合而去。這一過程中,它們慘叫連連,眼睛都因劇痛快要脫眶而出,但扭曲的臉上還帶着貪婪而滿足的表情。

片刻之後,兩隻倥杜母變成了三隻,一面慘叫,一面蹣跚的向衆人爬來。

與此同時,那成千上萬的土包都已破裂,各種人獸拼合的倥杜母都已破土而出,狼,熊,猩猿,馬熊,豹,虎,犬,以及人類的殘軀無比詭異的結合在一起,在團團黑煙中不住蠕動,腥臭味鋪天蓋地而來,哀嚎直幹雲霄,無數隻手爪就在渾噩的狂風中不停揮舞,一眼望去,竟是滿山遍野,無處不在。

相思面色如紙,顫聲道:“到底有多少倥杜母?”

卓王孫望着遠方,道:“幾千,或者幾萬。”

相思道:“那我怎樣才能殺死他們?”

卓王孫道:“誰也不能。它們除了更多的屍體之外,不會在意任何事物,而且他們身體的每一殘片都能重生。”

相思道:“那我們該怎麼辦?”

卓王孫遙望着那羣排成九個弧圓的村民,搖頭道:“我們只有等,等安息之陣的發動。”

明明滅滅密密麻麻木。

咒聲越來越盛,九個弧圓也在不停的分合變換。祭師在當中飛快的旋舞着,他身上的陶罐以更加詭異的速度不停旋轉,似乎正被一種無形之力操縱。

漸漸一團黃光從貼地的旋風中升騰而上,形成九個光圈,將村民包裹其中,村民高聲唱着一曲曲調怪異的讚歌,右手漸漸從胸前擡起,直捧到頭頂,隨着祭師一聲高歌,數百村民右手同時在頭頂揮出一個半圓,血紅的塵土煙花一般向四周飄散開去。

紅土之雨紛揚落下。將灰堊的土地染得一片嫣紅。

大地猛烈的一顫,而後混亂的震動逐漸變得沉穩而有力,宛如被催動了沉睡已久的脈搏,爆發出生命的律動。

祭師飛舞越來越快,他身上的九個陶罐幾乎懸浮在了空中,數百村民全力唱出的咒語震耳欲聾。隨着歌聲在極高處突然一頓,祭師的旋舞也立即止住,九個陶罐以最緩慢的姿態從他身上旋轉飛出,最後在泥土中散爲塵芥。同時,村民們頭頂的陶罐都以同樣的速度墜落於地,而陶罐中散出的,是黝黑的泥土,宛如一瞬間,大地上開了無數朵墨色蓮花。

在蓮花跌落的一瞬,村民站立的大地上隆起九道弧形的土埂,並且飛速延伸着,須臾就已連接成一個圓圈,噗的一博,碎石如粉,激起千百丈高,滿空飛灑,瞬時以不可思議之力向外擴散開去。

整個大地似乎都被這道飛速擴張的圓圈覆蓋而過,劇烈一顫,就如大海中突然而起的巨浪,天地之威讓人還未來得及喘息,它已向天際散去,無影無蹤。

天地一片沉寂,寧靜得宛如什麼也爲發生過。

無數倥杜母和村民一瞬間都似乎變成了雕像,無知無覺,大地宛如萬億年前的古戰場,遠古怪獸和先民們都在一瞬間被冰川凍結,一直保持着鮮活的姿態,在這裡等候了無盡的歲月。

是宇宙時空偶然間就造成了永恆的錯亂,或者只是人們心中片刻的疑惑?

這一幕似乎持續了千萬年之久,其實只是短短一瞬之間。

悶響又起,腳下的大地爆裂般的一動,似乎地心深處有某種支撐突然斷裂了。四周的一切劇烈動盪,濃濃黑暗之中,聲色觸嗅都已被隔絕,只有一種感覺無比清晰——自己和這大地一起在緩緩下沉。

相思驚得目瞪口呆,幾乎忘記了身邊的危險。

隱約中,她聽到卓王孫道:“走!”然後自己手上一着力,身子已經整個飛了起來,暈眩之中似乎是在樹梢不停起落,等她清醒過來,已經到了十丈開外的一棵巨樹之上。

卓王孫放開她,將另一手牽着的步小鸞攬在懷中。而小晏、楊逸之和千利紫石正在不遠處的另一棵樹端。

相思來不及多想,回頭去看來時的村落。

她的臉色瞬時蒼白。眼前是一幕不可思議之景。

整個村落彷彿突然變成了一塊圓形的流沙之地,樹木,房屋,石塊,牲畜包括所有的村民都在震動中一點點旋轉着,向圓心下沉,瞬時已經陷到了腰部,然而他們的表情依舊十分安詳,雙手將倒置的陶罐捧於胸前,嘴脣不住張合着,似乎在念着無聲的法咒。

那些剛剛從土中爬出的倥杜母正驚恐的看着自己的身體又要重歸地底,不斷張牙舞抓,想要撲向正在念咒的村民,卻又被泥土陷住,無論如何也不能前進半步,只有聲聲慘叫,死命掙扎。

片刻之間,村民和倥杜母都只剩下了地面上的頭顱。

朝陽透過飛揚的塵土,將村民們暗黃的面孔鍍上一層金色。他們村臉上並沒有一絲恐懼,而是一種出奇的寧靜。或許,直到此刻這羣不死族人才真正明白了生命的最後奧義——那是無數次的復活所不曾給予的。

他們越陷越深,流土就要將一切帶歸地底。

旋轉的黃土之上,只剩下一隻幼小的手臂在沙土上欲沉欲浮。

這一定是一個女孩,因爲那淡黃色的手腕上還掛着一串花環。

唯一的解釋是,某位母親在最後的一刻,將自己的女兒盡力托出了沙陣。

雖然這樣做只能片刻延緩了女孩的死亡,但這卻是她唯一能作的。

這也是不死之族最後的一點希望。

相思緊握着雙拳,眼中淚光閃爍。她突然回過頭,嘶聲道:“先生,我們要救她!”

卓王孫只注視着遠方,淡淡道:“這就是他們的解脫。”

相思失望的看了他一會,將目光投向楊逸之與小晏。

楊逸之雙眉緊皺,靜靜俯視着沉淪的大地。而小晏雙手結印,高站在巨木之端,晨風吹起他淡紫的華裳,眸子中深光的悲憫宛如在沙羅樹前俯瞰衆生衰榮的神佛。

只是他並沒有救人的意圖。

相思四顧片刻,嘶聲道:“難道你們就沒有一個人肯出手?”

卓王孫打斷她,道:“任何人出手都毫無意義。”

相思低下頭,雙手握得更緊,她一字一句道:“就算毫無意義,我也不能見死不救!”這時,風沙更盛,那隻小手正一點點消失在泥土中。她一咬牙,從樹頂上縱身而下。

“住手!”楊逸之突然一聲低喝,飛身去阻攔她。

楊逸之的身法當然比相思快了許多,然而兩人棲身之樹實在相隔太遠,等他動身的時候,相思人已在樹下。

她身形在林間幾個起落,已經到了流土邊緣,一揚手,袖中飛出一條流蘇,一頭系在旁邊一條樹枝上,手中略一借力,向流土中心飛去。

她足尖在流土上一點,立定身形,往下一探手,已牢牢抓住那女孩的手腕。

那隻小手出奇的灼熱,令她幾乎撒手。然而她還是忍住了,一手緊緊拽住流蘇,另一手用盡全身力氣將女孩拉出流土。

那個小女孩竟然沉重得驚人,似乎沙土下有無數雙手在和相思爭奪。

流蘇發出碎裂般的破響,本來不足四指寬的流蘇只剩下搖搖欲墜的一線。相思一咬牙,催動內力,猛地往上一縱。

地下傳來一陣淒厲而絕望的哭聲,若有若無,卻宛如刮骨一般,讓人心神俱碎。

那小女孩的身體似乎終於脫出了沙土的包圍,和相思一起緩緩上升。

漸漸的,一張通紅的小臉出現在泥土下。

她臉上經脈突出,薄薄的皮膚被撐得透明,簡直可以看到血液正在沸騰洶涌,

相思被她詭異的樣子怔了一下,手中力道一頓。

耳邊響起一聲低喝:“放手!”相思只覺眼前一道白光掠過,一股無形之力彷彿透過光線,在自己手腕上輕輕一扣。她甚至全身的真氣都未被引動,而手已經不可抗拒的鬆開了。

等她明白過來,那張在沙土上僅僅浮現了片刻的小臉又已沉入地底。

盛怒之下,她循着白光所來之處,全力一掌擊出。

然而她的手卻愣在了半空中。

來人居然是楊逸之。

“你……”楊逸之慾言又止,那雙幾乎從來波瀾不興的眸子中已滿是怒意,似乎相思剛纔已鑄成不可原諒之錯。

相思被他的怒容驚得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一聲雷裂般的巨響從地底沖天而出,整個天地似乎爆裂重生般的震動起來,無數股塵土從地底深處巨浪般噴涌而出,其威力比剛纔幾次地動強了不止百倍,相思還未明白過來,手上的流蘇已斷爲數截,身體隨着翻騰的塵土迅速下沉。

大地並非按照一個方向下沉,而是分成了無數股不同的力度,彼此牽引撕扯,不斷衝撞,直至化爲碎屑,又立即加入另一股更爲瘋狂的力量。

相思感到自己的身體立刻就要被撕裂爲無數碎塊,她手腕突然一緊,身子已脫離了流土,隨着楊逸之向來時的巨樹飛去。

天地混沌,萬物哀嚎,彷彿在一起經受這重生重死的劇痛。

楊逸之雙眉緊皺,幾乎是將相思扔回卓王孫身旁。

卓王孫在相思肩上輕輕一拍,幫她穩住身形,淡淡道:“快感謝楊盟主相救。”

相思掙脫出來,對楊逸之怒目而向,道:“你爲什麼阻止我?”

楊逸之轉身看着下面那正在隨轟然巨響不斷深陷下去的土坑,沉聲道:“你可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

相思道:“我只是想救出那個無辜的女孩……”相思猝然住口,因爲她看見眼前這個如魏晉名士一般的謙謙君子,神色第一次陰沉得可怕。

楊逸之注視着她,一字一句道:“你剛纔已經逆轉了安息之陣。”

相思惶然道:“安息之陣,我?”

楊逸之道:“剛纔你看到的就是無綮國人歷代所傳的安息之陣。而你拉動的那個小女孩,正是全陣的樞紐。”

相思道:“全陣樞紐?難道,難道不是被母親捨命托出地面的麼?”

楊逸之看着她,緩緩搖頭道:“安息之陣,借厚土之力而發,是無綮國民與敵人同歸於盡的戰陣,必須借無綮國民鮮血催動,布成九星連珠之勢。其中必有一人爲全陣樞紐,站在全陣最高處維繫九星之力,一旦發動,地肺震動,地氣外瀉,威力可比天地之開闢,同時將最大限度增強無綮國民的力量,使方圓數裡內一切物體整個沉入地底,永遠封印,故名安息之陣。然而就在戰陣完成的一瞬間,你卻將九星樞紐從地下強行拖出,原本凝結下沉的地氣被全部打散,地脈糾纏斷裂,安息之陣化爲滅絕之陣,不僅地面上引發極其劇烈的土崩,而且,地底已經完全沸騰。所有地下之物都將被撕裂成碎片,包括……倥杜母和無綮國民的身體。”

相思似乎感到了什麼,聲音已經顫抖:“那些屍體……”

楊逸之道:“不錯!無綮國民以土爲食,着土而生,一旦在逆轉安息之陣中吸納地心之力,能量將膨脹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他語音一頓,低聲道:“復活的力量當然也不會例外。”

相思臉色霎時慘白:“你是說他們還會復活?”

楊逸之回頭注視着她,緩緩道:“是每一片碎屑,每一滴鮮血都會復生——立刻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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