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我和吾君還躺在牀上,便聽見樓下那嘈雜的聲音。
好不容易星期六了,吾君也不用上學,佐藤的事情也過去了,所以本來打算着今天睡個懶覺的。
對了,忘了說,自從上次佐藤下葬後,佐藤葉就回大阪去了,到今天,差不多也有一個星期多了吧。
可是今天一大早的居然出現在佐藤家了,他還真是快啊。
可是,當佐藤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當佐藤想念他的時候,卻不見他這樣開着車回來得這麼早。
你說呀,這世上竟會有這樣不在乎親情的人嗎?
明明是這一生只會出現一次的人啊!
明明是這一輩子只會遇到一次的感情啊!
爲什麼不能珍惜呢?
對於這種問題,大多都是無奈的吧!
我不敢說自己對人類是有多瞭解,但是作爲一個男人,作爲一個兒子,是有責任讓老去的父親不寂寞的。
是有責任讓老去的父親不孤獨的!
多年以前,他用所有的愛來擁抱你,一定沒有想過當自己老了後,你卻不會在他身邊!
“慢點慢點,這裡小心點!”
“對對對,這個也搬走……”
聽着佐藤葉的聲音,我從被窩裡鑽了出來,跳上桌子上了窗臺。
向那院子裡望去,三三兩兩的人搬着一些東西往外走去,佐藤葉站在旁邊指揮着。
今天的佐藤家,是很熱鬧的,好久沒有這麼多人了。
但是卻是這番景象。
我感覺到身後站立着的吾君,他也起牀了,像我一樣看着那個院子裡的一切。
“葉叔,你這是……”
吾君對着佐藤葉喊了聲,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
佐藤葉聽到聲音便朝我們這兒望了過來,臉上帶着笑容。
“哦,是白木啊,早上好!”見吾君點點頭後,佐藤葉又說道:“我找人把有些需要的東西搬走,準備把這間房子賣掉了。”
“畢竟這裡也沒有人住了,就賣掉吧,我們可能以後也不會回來了。”
賣掉?
將他從小長大、陪伴他溫暖他的這間房子賣掉?
這可不只是一間普普通通的房子啊!
對於佐藤來說,這是他這一生中唯一留下的實物了,是所有感情的聚集地。
這裡有他的所有回憶,有不能找回的曾經的美好回憶。
而現在,佐藤死了,他唯一的從來沒有回來看過他的兒子,卻要將這裡賣掉。
並且說得那麼的輕描淡寫。
賣掉這間房子,在那個世界的佐藤也是會傷心難過的。
“你們以後就不會回來了,也不會再來看看佐藤爺爺了嗎?”
“這……”
吾君的話,像是一個難題,讓佐藤葉回答不上來。
他那遲疑中的滿臉爲難,讓我看着都替佐藤心痛。
“可是……我想佐藤爺爺是絕對不會想把這裡賣掉的,雖然他走了,但至少這還是他的家啊!”
佐藤葉重新帶上笑容,擺了擺手道:“他現在走了,我們又不住這裡,與其讓它爛掉,還不如賣給其他人住呢!”
說完,佐藤葉繼續指揮着搬東西的人,有點不想再與吾君對話的意思。
他說得倒是很輕鬆啊,彷彿他對這裡,沒有一絲的留念。
更沒有愛!
一個女人和小男孩走了進來,那是佐藤葉的妻子和兒子。
女人一臉的不耐煩,好像巴不得立馬離開這裡。
而那個小男孩,肉嘟嘟的小臉上有一絲疑惑,眼珠一直看着佐藤葉。
“爸爸!”
“嗯?怎麼了,寶貝兒?”
佐藤葉蹲下身子,一臉慈愛的伸手捏了捏男孩的臉。
“住在這裡的是爺爺對嗎?”男孩的聲音諾諾的,帶着一絲不確定。
這孩子還在疑惑着這樣的問題,那明明是他的親爺爺,卻沒有在他的腦海裡留下一絲絲印象。
“嗯,是小奧的親爺爺呢。”
佐藤葉說着,很理所當然 樣子,而小奧接下來的話,令全場寂靜。
更令佐藤葉僵住了面容。
“那爺爺是爸爸的爸爸,我有天也會變成爸爸,那爸爸你就會變成爺爺了吧!”小奧滿臉的天真,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佐藤葉。
“爺爺一個人住着,那爸爸變成爺爺的時候,也會一個人住嗎?”
小奧說着,看了一眼旁邊的媽媽,拉住了她的手。“媽媽,你說是這樣嗎?只是,我不在爸爸媽媽身邊的話,你們會不會想我呢?”
五歲的孩子,或許此刻他並沒有多想,說出的話,只是心裡在這一刻想到的很純白的話語。
也無法確定,在今後的日子裡,眼前這個男孩,他是否會學着他的父親,還是懂得親情的寶貴。
佐藤葉夫婦都沒有說話,只是臉上掛着同樣難看的表情。
而小奧則嘟了嘟小嘴,一臉不開心的樣子。“可是啊,我要是離開了爸爸媽媽,我也會想你們的。”
“而且,上次爺爺來我們家的時候,他其實很不想走呢。爺爺告訴我了,他想要我們多回來看看他。可是媽媽和爸爸卻一點也不想要讓爺爺住下來,也不想回這裡。爺爺走的時候肯定是很傷心的。”
擡頭看了看媽媽的臉,小奧好像覺得自己說錯了什麼話,一臉的委屈,好似要哭出來了一樣。
他拉了拉媽媽的衣袖,搖了搖她的手臂。
“媽媽,你別不高興了,小奧只是說說而已啦,不會和爸爸媽媽分開的!”
“小奧說話算話,絕對會永遠都和爸爸媽媽住在一起的。而且,小奧絕對會很想爸爸媽媽到我家來玩,而且會帶着我的寶寶回來看你們的!”
佐藤葉夫婦臉上的表情依舊,而佐藤夫人則蹲下身來摸着小奧的臉蛋。
“媽媽,騙人的話,小奧就是小狗!小奧最喜歡爸爸媽媽了,所以長大一定會成爲你們這樣的人,小奧最喜歡和你們住在一起了。”
在孩子眼裡,父母永遠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英雄,所以小時候都會想着長大後要成爲像他們那樣的人吧!
可是有些東西學去了後,真的好嗎?對孩子是有益的嗎?
當孩子長大後,發現那曾經自己最崇敬的爸爸媽媽,他們其實並不是自己心目中那當之無愧的英雄的時候,會難受嗎?
那個時候,他們留在他心裡的印象,會被改變嗎?
小奧見媽媽臉上依舊沒有開心,他將那雙肉嘟嘟的小手附上媽媽的臉。“而且小奧不會讓爸爸媽媽走的,媽媽原諒小奧說錯話,好不好?”
佐藤婦人看了一眼佐藤葉,一把將小奧摟入了懷裡。“對不起,小奧,對不起……”
“不,媽媽,是小奧不該說以後會離開你們這種話,讓爸爸媽媽傷心了,小奧真不乖。”小奧環住媽媽的身子,臉上的孩子氣讓他看起來十分可愛。
佐藤葉咳了兩聲,將剛纔那帶着些尷尬的面容丟開,與搬東西的工人談着什麼。
佐藤婦人爲什麼會向小奧說對不起呢?
小奧是不會知道的,他以爲自己的爸爸媽媽臉上沒有笑容是因爲自己,因爲自己說了以後長大了,就會離開家的這種話,而實則並非如此吧!
她的道歉,他們倆臉上表情的改變,原因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小奧只是一個孩子,很多事情他不知道,也不懂得其中的錯與對,但是他會模仿學習。
孩子一生中的所有東西都是學來的。
最初跟着父母家人學,後來跟着老師同學學習,再後來跟着社會學。
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做的事情都沒有錯,他做的事情和以前一樣,都是在學習而已。
但是再後來,這個人變成了什麼樣子,都取決於他學到東西吧!
都取決於教給他東西的人與社會吧!
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夠在黑暗的世界裡,學到明亮的東西!
所以,我希望這世界上的每一個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純白的孩子們,都能夠被授予美麗的東西,都能顧接觸到美麗的東西。
接觸到美后,才能夠給別人帶去美麗的東西啊!
最終佐藤葉們還是走了,走的時候沒有對任何人交涉過什麼,沒有託人在無聊的時候來看看這可愛的地方。
這裡對他來說,是沒有一點意義的嗎?
任何人對自己的家鄉都會有一絲掛念吧!
那種心被牽住的感情。
而佐藤葉,他對這裡好像並沒有感情,那些在這裡長大,在這裡被愛着的回憶,對他來說,也都是一篇篇白紙。
佐藤死了,對佐藤葉來說,好像就是少了一樁牽制他的事情一樣,他反而顯得很輕鬆。
他斬斷着與這座城市相關的所有東西。
這生他養他,把一切愛獻給他的人與土地,對他來說,並不算什麼。
所謂的‘孝’,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懂得嗎?
親情這個東西啊,有很多人對其羨慕渴望不已,而有些人卻將其棄置不顧。
看着那門上寫着的出售廣告,讓我看着心痛不已,白色的紙上黑色的字,在我的眼裡,卻猶如佐藤流下的血液,鮮紅刺眼。
這間房子裡,再也無法看見那個老頭了。
那個想念並盼望着自己孩子推開家門的老頭子。
那個整日與酒爲伴的老頭子。
明明有親人,卻孤孤單單的守着這個房子的佐藤,他現在肯定很難過吧!
離開了這個世界,連一直守護着的家,現在也即將變成別人的住所了。
以後啊,再也聽不到他笑着的聲音了。
也不會再聞見那飄蕩在空氣中的酒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