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猗紋的事情辦得天真而果斷,她以近五十歲的年紀告別公公、小姑,告別女兒、兒子,告別多年的用人丁媽,不顧這所有人對她的鄙視,她走出莊家和朱吉開結了婚,她不管不顧地往前走了一步。但是她的行動中卻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疏忽:她在北京結婚時,寄往天津的離婚申請還未得到批准。如果剛剛用“犯了事”形容過莊紹儉,那麼現在該用“犯事兒”來形容司猗紋了。她犯的是重婚罪。這是因爲莊紹儉的起訴,法院對司猗紋的宣佈。
雖然莊紹儉與司猗紋許多年前就已經扮演着名義夫妻,雖然他不斷地向她拋擲骯髒,但是他不能容忍她從法律上將他拋棄。她的行動使他突然發現他原本不認識司猗紋,他從來就不知道她是怎麼回事。她就在他不把她放在眼裡的歲月裡積蓄着自己的力量儲備着自己的心機,在必要時拿出這力量和心計打他個措手不及。她的行動使他無異於當衆受辱,她的結婚又使他侮辱上加侮辱。這侮辱加侮辱使莊紹儉無法不遷怒於新社會,正是這新的社會新的制度使司猗紋這種徐娘半老的女人也迫不及待地舍家棄小去尋求頭上一塊晴朗的天了。莊紹儉自有莊紹儉的邏輯,原來尋求了半生自身解放的他本人,最懼怕的莫過於自己的女人也要宣佈做這種尋求。他對她那幾分賣房賠款的感激之情隨之煙消雲散。他甚至覺得這也是她向他發出宣言之前的一個美麗的陰謀,是她對他倆之間關係的最後一次償還。
也許司猗紋的確是想做最後的償還。她在十八歲那個“過失”使她對莊紹儉的償還延續了近三十年,只差搭進她這條命。或者說她已經搭進了她的命,如今的她是生命毀滅之後的再生。現在司猗紋又經歷了一次毀滅之後的再生,她和朱吉開分別被判罪一年,兩人有所不同的是,司猗紋屬於監外執行。
服刑開始,司猗紋又回到了莊家。在那個新的四合院裡她並不低眉順眼,她仍然是公公的兒媳,兒女的母親,小姑的嫂子,丁媽的主人。家人的一切白眼、咆哮、冷淡,在司猗紋看來只不過是又一種見識。該做的事她一樣不少做,不該說的廢話一句也不多說。莊老太爺跟姑爸說這是一種囂張,也許這的確是一種囂張。她見識着又等待着,等待着一年之後,她要利用她親自掌握的新的法律去爭取她的悲歡離合。她看重這法律甚至遠遠大於再同莊紹儉離婚、再同朱吉開結合的本身。她學會了說“活該!”她覺得這是一個很利索很脆生的詞兒,一個最能表達人生一切喜怒哀樂的再好不過。
莊坦告訴她爺爺又在發脾氣了,她說:“活該!”
即將大學畢業的莊晨聲言如果母親再重複她重複過的一切,自己就要求分配到外地,司猗紋說:“活該!”
莊紹儉也說着“活該”,他覺得司猗紋一切都活該。他仍然是司猗紋的法定丈夫——活該!這活該使莊紹儉不時生出一種苦澀的滿足,假如從前莊紹儉一直存有與司猗紋徹底分手的想法,那麼如今他不再這麼想了。他要拖着她耗着她直到她筋疲力盡,直到她老態龍鍾——活該!
莊紹儉低估了司猗紋的力量。他沒有拖住她,一年之後朱吉開刑滿釋放,司猗紋便對莊紹儉捲土重來了。她再次提出和他離婚。
新社會的法律終於把司猗紋從與莊紹儉的廝守裡解放了出來。當她再次打點好自己的東西再次撫慰了家人,就要離開莊家奔赴朱家時,莊紹儉卻又一次不期而至了。
被那“事兒”折磨過的莊紹儉雖然白了頭髮駝了背,但他這次出現在司猗紋眼前卻衣冠楚楚:深灰色幹部服緊扣起風紀扣,銀灰的頭髮上還用了髮蠟。他那分外整潔、整潔到有點不自然的裝束打扮叫人覺得他彷彿是找司猗紋結婚的。然而新郎不是他,他是來討伐的,他不願最終敗在她手裡。他要帶着一身整潔給她個措手不及——沒準兒他真能動手掐死她。這整潔的衣着這髮蠟,便是他要掐死人的預兆。在火車上他練兵似的把手指攥得嘎嘎直響,他就準備這麼嘎嘎響着向她撲去。
司猗紋沒有注意到莊紹儉的衣着裝束,也沒有聽見他那嘎嘎作響的手指。她沒有打量他的習慣甚至對他的長相都一向模糊,如果她對他的形象有一點記憶的話,那大概還是從兒子莊坦臉上看到的。司猗紋看莊紹儉本人從來只看一個地方,不管隔着多少層衣服她一眼就會看到那兒去。她只知道是那個地方使她和他成了夫妻,那個地方能使她噁心得六神無主,就是爲了這六神無主的噁心她才非看不可。
莊紹儉感覺到司猗紋的視點。她那略帶嘲弄的無所畏懼的眼光已經告訴了他:她並沒有看重他的到來,他的刻意修飾只好像給她增添了幾分笑料。他的修飾絲毫也沒有改變她看他的視點,那是她看他的一個由來已久的惟一能使他無地自容的視點。現在他已經後悔自己這刻意修飾的愚蠢,現在他氣喘吁吁地跑回北京就像是專門爲司猗紋展覽的一個笑料。大凡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秉性吧:當你感到你是作爲一個笑料而存在的時刻,纔是最能引起你怒火中燒的時刻。剛纔你那一切憤怒的準備已化爲烏有,一個新的怒火中燒纔是你要真正達到的火候。這火候終於在莊紹儉身上形成,這使他忘記了伸手去掐她。他發現桌上有個正朝他做着鼓動的半空酒瓶,他綽起那酒瓶便向司猗紋頭上砸去。
血和酒從她臉上一瀉而下。她一隻手捂住額角,另一隻手在空中撲摸了一陣就昏倒在地上。
莊老太爺和姑爸都奔了過來。眼前這個血人使莊老太爺只會在當屋轉圈兒,人高馬大的姑爸卻表現了大無畏的難得的鎮靜。她先把司猗紋攔腰抱上牀去,擦去她臉上的血污,又拿繃帶給她做了包紮,還伸手在她鼻子底下試了她的呼吸。當她發現司猗紋還有呼吸時,才離開牀邊,把莊紹儉推出了屋門。
當晚莊紹儉就逃回了天津。所以用“逃”來形容他的離開,是因爲當他看見血真的在他眼前迸射時的那份驚懼和倉皇。他甚至願意用他的逃離來否定眼前這個事實——那也許不是血,躺下的不是司猗紋,或者他本人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天津。那個女人的死活本應和他毫無關係。他一生都相信他願意相信的,否定他願意否定的,正視他願意正視的於是他不願意正視的就彷彿不存在,比如司猗紋的血。他逃離了北京就把那彷彿是不存在的事實推給了他的家庭。
莊紹儉那一酒瓶沒能使司猗紋致死,她又不費勁地活了過來,只在額角上落了個月牙兒形的疤痕。這傷疤如同一彎新月,每當她面對鏡子就覺得她真正的新生活將要隨着這一彎新月的升起而升起了。原來最坦然的最有資格使自己解放自己的還是她,她就帶着這彎新月毫無掩飾地出現在家人面前了,像是又一次的復出。
她的復出使莊老太爺對她那中止了的仇恨又復活了,他甚至暗自抱怨起莊紹儉爲什麼不把她一瓶子砸死。
司猗紋沒有死,朱吉開死了。朱吉開帶着出獄後的肺病離開了人間。朱吉開的死使司猗紋不得不重新組織自己關於生的邏輯,重新去向人生做新的挑戰。於是她又想到了法律。她自己領教過的法律使她重新想到對法律的運用,她忽然覺得莊紹儉那次的“犯事兒”原本就應該嚐到法律的“甜頭”了,是她的大度才使他像條泥鰍似的從網裡溜走了。要網住這條溜走的泥鰍就得重新張起這張法網,報紙上那些大標題“法網難逃”說得再好不過。原來她讓他落入法網並不難,他天津那點風流韻事她隨時可以利用。你不是非要和我做個終生的法定夫妻不可麼?法定夫妻就得從這“法定”裡得到好處。於是一夜間她做出決定,她將起訴他和天津齊小姐那點事。
莊紹儉卻也死了。莊紹儉死於肝癌。司猗紋還聽說莊紹儉是死在齊小姐的懷裡。
莊紹儉的死免卻了他那點事的當衆暴露,他帶着和齊小姐那永遠崇高而詭秘的情分一去不復返了,他的一去不復返只成爲司猗紋的又一次承受。
一年之中司猗紋承受了兩個男人的死。有時她像找個樂子似的想想,覺得他們死得有點爭先恐後,有點誰也不讓着誰,誰也不甘心被誰丟下。是朱吉開勾去了莊紹儉,還是莊紹儉咒死了朱吉開,這永遠是留給司猗紋的一筆糊塗賬。她彷彿經常看見他們在一個地方格鬥,也許天堂,也許地獄。莊紹儉力大無比,朱吉開也不斷施些小計。每當司猗紋看見這格鬥場面就想:爲什麼不把她的公公也塞到他們中間?三人爲衆,三人的戲更熱鬧。她盼望着莊老太爺也死,她願意用莊老太爺的死祭奠朱吉開,更願意讓老子去陰間給兒子添點兒膩歪。
然而司猗紋的構想畢竟是一種虛妄的熱望,擺在眼前的是她究竟要落在哪邊兒。目前擺給她的有三種生活方式:她可以一步邁到朱家去陪伴朱吉開的母親朱老太太,在一個新的清靜中過自食其力的日子,這也是朱吉開死前的願望;她可以甩開莊老太爺和姑爸,帶着莊坦另立門戶(莊晨已結婚隨蘇友憲去雖城);她可以繼續留在莊家。她權衡再三還是留在了莊家。她所以留下也許是因爲她的疲憊,她覺得每時每刻都在格鬥的不是莊紹儉不是朱吉開而是她自己,她鬥得太疲憊了,她想在一場疲憊之後修身養性。那麼,只有莊家這座空山才能賦予她這種修身養性的可能。尤其一想到姑爸那幾分傻氣,她甚至覺得世間最可愛的人原來是姑爸。
司猗紋沒有走,她又留了下來,留在與從前的孃家爲鄰的那個四合院。在這個有着一棵棗樹和兩棵丁香的院子裡,她又開始了她生活的一個新階段。她甚至又突然生髮出強烈的生活,找來油漆匠重新油漆了門窗。該紅的紅,該綠的綠,一絲不苟。她親自給正上中學的莊坦縫補、做飯,與姑爸和顏悅色地相處,連莊老太爺也真切地感到如今的兒媳有幾分可愛之處。司猗紋認真地過着日子,並且在這裡認真接待了一位來自天津的客人——齊小姐。
齊小姐是專程來給司猗紋送莊紹儉骨灰的。
司猗紋把這位小姐思想了幾十年,原來這是一位和她的想像相差甚遠的中年女人。她身體纖巧,容貌卻非常一般。上身穿一件半新的列寧服,腳上只是一雙偏帶黑布鞋。這種事實和想像間的巨大差異使司猗紋說不清是喜悅還是失望。
她們面對面地站在司猗紋的院門口。客人說明了來意,司猗紋將身子側向一邊讓客人進了院。
她們無言地對坐在正房,一隻烏木骨灰盒放在兩人中間。那是莊紹儉骨灰的一半,齊小姐特意送給司猗紋的,另一半她留給了自己。
司猗紋並沒有過分留意那半盒骨灰,使她大動心思的是莊紹儉爲什麼能和這個女人如漆如膠的一輩子,甚至最終死在她的懷裡。她竭力尋找着搜索着這位客人身上那獨特的動人之處,那可能引人愛戀的點點滴滴。她以女人特有的銳利眼神兒探視着客人的全部,那客人只是端坐着,眉間帶出幽遠的真正的哀傷。她那不卑不亢不驚不慌的神情使司猗紋無法對她發泄她多少年來就想發泄的一切,就連起碼的旁敲側擊她居然也想不出了。她站起來本想給她倒一杯白開水的,結果她卻給她沏了一杯茶,還動用了當今很少動用的細瓷蓋碗和剛上市的新毛尖。當她發現一個沏茶的全過程就在她手下不知不覺地完成了,她卻又不甘心將茶奉送到客人眼前了。她故意把茶碗擺在離客人較遠的桌角,暗想,若要端茶你必得欠身。欠身,大凡是人的一個卑微的態勢,雖然這卑微不會使誰傷筋動骨,但那畢竟是你卑於他人的一個瞬間。司猗紋要的就是這個由她製造的他人卑於自己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