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和他的那點事被司猗紋側耳細聽的時刻,外面的世界也正在“四海翻騰”。即使在夜晚,那些撕心裂肺的騷亂不安也會伴着莊坦和竹西的熱鬧一起闖入司猗紋的耳朵:一羣人在砸誰家的門,之後又響起雜沓的腳步聲。人像白天一樣高喊着口號,高唱着“造反有理”,像白天一樣進行着對人的抽打,衚衕裡充斥着人的號叫。達先生的門被踹開了,達先生被打翻在地了,達先生被踏上了腳,於是達先生一聲駭人的慘叫傳進司猗紋的耳朵,一切就是從這聲慘叫開始的。
竹西在這樣的夜晚卻彷彿有了更大的自由,外面的一切好像成了對她和莊坦那點聲音的掩飾,又好像是對她的熱烈鼓動。這酷似人類末日的夜晚使她倍加主動,就像在索取人類的最後一點需求。她和莊坦的每一次都像最後一次是時代允許他們的最後一次。她相信靠了這鼓動她和他才能做更高的飛翔。她懷着偷生和瘋狂放任着自己要莊坦跟她一塊兒放任,莊坦就在這鼓動之中萌發着新的力量。當他就要將她引入那歡樂中的極致時他們聽了達先生那一聲慘叫。那慘叫雖未使竹西受到搖撼,但對莊坦卻是致命的打擊他覺得那是另一種悶雷的轟然而至。這悶雷不僅震撼了他的腹腔胸腔太陽穴,它還使他變作軟體動物頃刻間伏了下來他覺得他成了一個只會銜着母親奶頭找奶吃的嬰兒。他不能了。
她撫摸他,鼓勵他,觀察他。
這“不能”是她和他共同感覺到的,他們都相信那不是暫時,是永遠。於是竹西生出了恐懼,莊坦也感到那確是一種恐懼。
白天他試圖推翻夜間的恐懼,他認定那不過是一時的緊張,他用這種解釋來鼓勵自己撫慰竹西。他一次又一次從道義上從行動上對竹西進行着撫慰,但是他不能了。
與此同時竹西在莊坦身上卻有了新發現,她發現莊坦那永恆的聲音消失了他不再打嗝兒。從那一夜的一聲慘叫開始那嗝兒突然不再出現。上帝彷彿在跟她開玩笑:收走莊坦的嗝兒時也收走了竹西應得的那份快樂。這時她才猛然悟出那聲音是那麼可愛那麼不可缺少,那聲音使你能覺出這個人五臟六腑的透明和通暢,覺出這個人的坦率這個人天真的憨直可絕不是粗俗。即使是粗俗,竹西寧願再收回那一份粗俗。一個粗俗的民間故事說,一個女子從懂事那天起就被關在一個看不到男人的地方。大人只跟她講老虎可怕的故事,她覺得老虎便是世上最最恐怖的東西了。待到這女子長大成人,家人把她帶出來故意遣個男人從她身邊走過,並告訴她這就是老虎時,那女子說:我喜歡老虎。從此她日夜盼望着老虎的出現。現在竹西就是那女子,她渴盼聽見莊坦那發自內心的聲響,如同那女子終日盼望着老虎。
莊坦卻安靜着。白天、夜晚、人前、人後……就這樣安靜着。他帶着這種安靜觀察竹西,他眼光微弱,那微弱的眼光裡有悲涼有試探還有一點兒討好。他好像在尋找一個答案:你看,我該怎麼辦你又該怎麼辦?不打了。
這“不打”之後的安靜把握着他們的廝守。他廝守着她,身體越發虛弱,有消息說他得了心臟病;她廝守着他,身體流浪着心靈流浪着。
竹西流浪着。她的海外關係——雖然她已同父母斷絕了關係——最初使她在醫院吃了點苦頭。後來由於她的表現,她很快得到一個造反組織的起用,並且像莊坦那樣,得到了一方左派外圍組織的紅袖章。在批鬥她的科主任、一個被認作反動權威的老頭時,她和一些年輕人一樣打那老頭的耳光。她一直弄不清她爲什麼要打他,那打就是目的,打減輕了幾分她的流浪感,打能使她回味起一個久遠的模糊了的愉快。她的手掌因打人而變得紅脹、火熱,一種被壓抑了的終於得到些許釋放。
回到家來她流浪着。夜深人靜時她側耳傾聽頂棚上老鼠們的奔跑和嬉戲。從前她沒有留意過老鼠的存在,現在她注意到它們,她忽然生出了對它們特別的興趣。她生出要一個個殲滅它們的宏大願望,這願望常常把她弄得特別興奮。她買了捕鼠夾,每晚臨睡前在夾子上懸好誘餌:一小塊油餅或者一小塊蘸了香油的饅頭。她把捕鼠夾放在牀腳,然後熄燈上牀靜等那個時刻的來臨。
竹西在裡屋等待老鼠上夾的時刻,就是司猗紋在外屋打開牀頭櫃開始咀嚼的時刻。經驗告訴竹西,老鼠上夾大都在司猗紋結束咀嚼之後。因此當外屋沒了動靜,她便開始調動起高度靈敏的聽覺傾聽老鼠向誘餌的進攻。她甚至能聽見老鼠的喘息和老鼠鬍鬚摩擦着地上的微塵。一個捕鼠夾的擊動聲終於在牀腳下響起來,又一隻老鼠被殲了。竹西打開臺燈俯身牀下,親眼觀看被擠壓在捕鼠夾上的老鼠的狼狽相兒。她盯住它那敵對的又是絕望的小灰眼珠,彷彿要它記住它的敵人是她。
永遠睡不安穩的莊坦常常在這時從假寐中醒來,由牀的裡側翻過身來嘟囔着說:“又一隻?”
“又一隻。”她冷冷地說。
她關掉燈,面朝上開始睡覺,有時睡得很死有時和莊坦一樣地假寐。
莊坦那無關痛癢可有可無的詢問“又一隻”,日久天長就變成了例行公事,或者說這本來就是一句例行公事的詢問。因爲他覺得他應該對竹西的捕鼠熱情表示一點興趣和關心,雖然他終生的恐懼莫過於和老鼠打交道。他徹底睡不着了,他覺得竹西的行爲終有一天要引起鼠類的報復。也許它們會從頂棚裡跳將下來在她和他的牀上猛跑,說不定還會有老鼠去咬他的鼻子耳朵,會有老鼠專門衝着他的嘴撒尿。老鼠尿什麼味兒?他自己問着卻不能自己回答,他拿不準。他覺得他甚至會死於老鼠對他的恫嚇。
竹西捕着老鼠,願意使老鼠上鉤也願意叫莊坦反對。她相信她製造的這種樂趣肯定早就讓神經衰弱的莊坦痛苦難熬。她盼望他跟她吵起來打一架扔掉她的鼠夾,但他卻那麼隨和。這隨和的恭維使她覺出淒涼使她怒不可遏,她簡直聽不得那一聲“又一隻”。
“又一隻?”他還是說。
“又一隻!”她咬牙切齒悲憤欲絕。
有一天早晨,竹西從捕鼠夾上卸下一隻灰黃皮毛的肥碩老鼠。她把它拿到院子裡觀察,發現這是一隻即將臨盆的母鼠。她沒有像往常那樣將它扔進院裡的垃圾桶,她決定把它割開。她每天都用手術刀割人,男人,女人,老人,小人。人的所有部分她都明悉得如同眼前的茶壺茶碗。如果割人是出於工作需要,像當今所說的“救死扶傷”,那麼面對手中的母鼠便是發自內心的,不爲別的只是要割。
於是在這個星期日的上午,趁着司猗紋和眉眉都不在家,竹西的書桌上飛濺起了母鼠的深紅色血痕,竹西的手背上也盛開起血的禮花。她專注、麻利、面無表情地割着母鼠,血和她的冷靜使剛走進屋的莊坦目瞪口呆。
莊坦的呆相兒使竹西的解剖更加仔細。她小心翼翼地找到它的子宮,像眼科主刀大夫解剖人的眼珠那樣把它剖開,將胎兒們一個個排列在一張白紙上。那是五六顆嫩粉色的小東西,它們像什麼?對,像花生米。她撿出一顆舉到莊坦眼前說:“這就是最初的老鼠。”她的聲音遙遠而又清冷,像通常在解剖室裡對着醫大學生講解的那些先生。
那嫩粉色的通體無毛的小東西彷彿正在竹西手指間呼吸蠕動,它給莊坦的刺激遠遠甚於一隻普通老鼠本身。
莊坦開始嘔吐。竹西手捏胎兒傾聽着她以爲自己又聽見了莊坦那久違了的聲音。許久她才明白那仍然是她的企盼在作怪。她怨恨着自己,把手中的小東西放到桌上,用報紙蓋住桌面,她想她是在等待,等待司猗紋,也許還有眉眉。她願意把這點事展示給她們,她久久地篬着兩隻帶血的手。
司猗紋不瞭解竹西的流浪,她覺得她像一塊肥沃的無人耕耘的土地,這土地的主人就是兒子莊坦。她甚至有點幸災樂禍,她希望土地的主人和土地就這麼廝守下去,任土地荒蕪,任主人束手。有時她又覺得竹西像個深知天文地理、會鍊金求雨的女茨岡——她在聖心女中時就知道茨岡了。解剖耗子、捉洋拉子,那就像是她種種招數中的一種。
竹西捉洋拉子越發兇猛起來。每天早請示之後她都要從棗樹上去發現它們。開始她用手指捏,如同她自己說過的因爲“手心沒有汗毛孔”;後來她竟然讓洋拉子任意爬上她那多毛孔的手背爬上她的胳膊。她讓那帶刺的小東西蜇她、刺她,讓大家都看見這小東西對她的蜇對她的刺,都噝哈着顯出難以自制的驚恐,直至她那多毛孔的皮膚徹底紅腫、痛癢起來方纔罷休,那紅腫和痛癢都是人生的重新獲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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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無時無刻不在切盼自己的那份重新獲得。如同當時有人說早晨喝涼水能治百病,你睜開眼先毫不猶豫地喝上兩大碗。後來當有人把喝涼水變成了打雞血和“紅茶菌”時,你又和舉國上下一起打起雞血喝起紅茶菌。你必得有這切盼中的獲得,你眼前的日子纔不再是一潭死水你的日子終於有了變化,這時你才明白原來你切盼的是這個“終於”。許多年後你仍然能回憶起你的那個終於。
許多年後的宋竹西,每當回憶起那幾年她的那份“終於”,她首先感激的是每天一度的早請示。有了早請示她纔可能去捉洋拉子,她才能夠那麼近地面對大旗的脖子,她才能夠發現早請示時葉龍北總是不到場。
如今老鼠、洋拉子對於竹西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大旗的脖子和葉龍北的不到場。雖然這兩件事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聯繫在一起,但無論如何又是她的一個聯繫在一起的糾纏不清。也許有了葉龍北的到場她就不會再去注意大旗的脖子,正是因了一個人的缺席才使另一個人的脖子理直氣壯地闖入了她的眼睛。
她發現那是一個挺直的、稍顯多肉的粗短的脖子,幾顆永不消失的青春痘就分佈在那裡。被洗曬得發白的工作服的小直領整日圍繞着那脖子摩擦着它,竹西常常覺得那摩擦一定使那幾顆青春痘不斷受到刺激。她不知那摩擦帶給大旗的是什麼,是愉快還是痛癢,對於痛癢和愉快大旗又是怎樣劃分的。也許大旗不曾劃分過,也許他從來就不知道癢本是輕微的痛。她還覺得就是那幾顆“痘”洋溢了那脖子,才使那脖子非要執拗而頑固地闖入她的眼睛不可。使得她那麼沒有準備,那麼措手不及,那麼非看不可,甚至使她忘記了洋拉子忘記了對於殲滅老鼠的熱情。雖然臨睡前她仍舊例行公事地將捕鼠器擺在牀腳,卻經常忘記在夾子上懸掛誘餌。竹西發現了自己的疏忽,決定明天把一切準備得如同從前。但當一個明天和明天的一個夜晚來臨時,鼠類們還是照常發現她那個疏忽。這疏忽使她不由得想起對身邊莊坦的疏忽,她懷着無可奈何的憐憫瞧着半睜着眼昏睡的莊坦,心想她突然間已經把他丟下了那麼遠。她覺得眼前的莊坦就像那個永遠也沒有誘餌的貧窮的捕鼠器,而她自己恰似一隻肥壯的母鼠。她不買他的賬也正是因爲他少了那麼一小塊誘餌,這時肥壯的母鼠反而像要施捨點什麼給捕鼠器了。
她是要向他施捨點什麼的,那便是憐憫,因爲此時她已變成了精神富翁,雖然她並不清楚她的富足充其量纔是早請示時一個人的不到場和一個人的脖子。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大旗也感覺到他那脖子的不自在了。每天早晨他站在竹西前面常常覺出有什麼東西正衝着他的脖子一點一滴地穿鑿,那穿鑿雖然小心翼翼卻毫不鬼祟,這毫不鬼祟的小心翼翼終於使那脖子的不自在變成了被熨帖的溫暖和舒展。他熱血沸騰起來,無地自容地一面承受着這熨帖的熱血沸騰,一面感悟着原來這一切都是因了一個女人的眼光。於是這無地自容的熱血沸騰才使他忽然想起眼前的眉眉,他覺得他的熨帖和熱血沸騰都是他對她的過失。雖然他無法不把眉眉看做一個孩子,可難道世上還有比在孩子面前的過失更甚的過失嗎?就像你無心地損害了一株花草,雖然你原本對這花草敬重得不敢去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