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車不過來,媽和小瑋就站在人來人往的電車站等車吃燒雞。小瑋把臉都吃花了,媽在張口咬雞時還不斷咬住自己手指上粘的橡皮膏。眉眉這時才注意到媽那裂了許多小口的手上粘着星星點點的橡皮膏。她還發現媽身上那件藍色卡其布制服上蒙着一層黃土。小瑋頭上的草籽雖然終於被眉眉梳洗乾淨,但手、臉卻皴着,牙口也格外潑辣。她好像以爲天下人都這樣吃雞,她只是這個吃雞行列中一個普通成員。
一隻燒雞剎那間就被她們吞下肚去。眉眉驚訝地望着她們,彷彿她們不是吃了一隻燒雞,而是生吞了一個活人。那是一種令人膽寒、令人心酸的速度,那速度使眉眉終於看見了爸和媽農場裡的一切。她想撲到媽懷裡哭一場,可是媽卻心滿意足地掏出手絹擦了擦嘴,擦完自己又使勁給小瑋擦手擦嘴。她拽住小瑋的手,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擦,小瑋便很熟練地篬開五指默契地同媽做着配合。眉眉覺得小瑋一定被媽擦得很疼。
無軌電車來了。
在車上媽忽然問眉眉:“眉眉,怎麼你不吃雞?不愛吃?”
眉眉點點頭。
眉眉並不怨恨媽這麼晚才發現她沒吃雞,在眉眉看來媽能發現已經是一種了不起。至於你爲什麼不吃,那想必是不愛吃。媽對於人和食品向來有一種觀點,那便是在食品面前人人平等。眉眉最瞭解媽這一觀點,過去她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可以非難,現在她卻有些不習慣這些了。她彷彿是看見了兩個又陌生又熟悉的外地人,她爲她們感到心酸,又爲自己不能跟她們一塊兒吞食感到羞愧。她覺得這是她對她們的一種疏遠儘管現在她比任何時候都更想親近她們。她感到一陣氣悶,感到一切都沒有了着落感到去北海不是去玩倒像是一次沒有終點的逃荒。
她把這種心情一直帶到北海。遊人很少,秋風也漸漸涼了。涼風吹皺了那池泛起腥味兒的湖水,湖水一點也不明淨,連白塔的影子也看不見。但眉眉還是願意讓媽和小瑋感覺到她對北海的興高采烈,她放開小瑋的手鼓勵她在湖邊奔跑,她希望小瑋這歡樂的奔跑能重新引起她的愉快。
小瑋跑了一陣就停下來。她腦門上泛着汗珠,蓬鬆着一頭亂髮擋在眉眉前面問:“猴兒在哪兒?孔雀在哪兒?”眉眉彎腰給她捋順頭髮告訴她,這是北海,這裡沒有猴,也沒有孔雀。
“沒有猴兒沒有孔雀怎麼也叫公園?”
眉眉說因爲過去這裡是皇帝玩的地方。
“皇帝玩的地方和猴兒住的地方都叫公園嗎?”小瑋又問。
眉眉只好說是。
但是小瑋不再奔跑,似乎一下子失卻了對公園的興趣。她覺得她受了騙,是姐姐把她騙到這個只有一大坑渾水的地方,眉眉覺察出小瑋的壞心情,她拉起她的手,把遠處那排成一排排的船指給她看,並告訴她今天她們來晚了,不然她們就可以到湖裡去划船。那船可以把她們載到那座有白塔的山上。小瑋又問了關於船的一切,問,要是掉在水裡怎麼辦,她會被淹死嗎?說有一次她們那兒下大雨,村邊上下了一大坑水,坑裡就淹死過一個小孩,還淹死過一頭豬。她沒看到那小孩,只見過那豬。那豬被泡得鼓着肚子,很臭。小瑋說着,對姐姐表現着看死豬的勇敢。
眉眉彷彿也看見了那豬。她想一定是看死豬鍛鍊了小瑋看和吃的勇敢。她又想起那隻被她們吃掉的燒雞。
她們來到五龍亭坐在亭下,眼前那一大片無際的秋水又勾起了眉眉埋藏已久的傾訴感。她很想對媽說些什麼,她好像一直在盼望這一天,這一天她能和親人坐在一起訴說她想說的一切。她還想到那訴說一定是從媽對她的詢問開始,媽一定先問她婆婆好嗎?舅舅和舅媽好嗎?什麼時候死了姑爸,西屋什麼時候又住進一個瘦高個兒,你是不是常用蛤蜊油擦臉……眉眉早就準備好了對這一切的回答,她甚至準備告訴媽,她們還去看過姨婆,告訴媽姨婆箱子裡的東西是怎樣被人偷去的,原來世界上還有這麼一種偷東西的方法。媽聽了一定會奇怪得吃驚。然而媽什麼也沒問,很快媽就在小瑋的提議下和小瑋玩起了“翻繩”。小瑋從兜裡掏出一團玻璃絲,在手上七繞八繞讓媽從她手上翻,每翻出一種花樣小瑋就很響亮地唱出一種名稱:“包袱!”“手絹!”“蒺藜!”眉眉看着這種來自異鄉的小熱鬧,像看見兩個來自異邦的流浪藝人。
現在屬於眉眉的只有眼前那一湖秋水了。她心裡很難受,她想投進水的懷抱讓水變成她的媽媽,讓水像媽一樣來承受她的一切希冀一切悲歡和她那一顆亂七八糟的心。
她終於小聲哭起來。媽到底發現了她的哭就像在電車上終於發現了她的不吃雞。媽不再和小瑋玩“翻繩”了,把玻璃絲交給小瑋。小瑋也聽見了姐姐的哭,她把玻璃絲團成一團摁進她的小口袋,轉到眉眉臉前拼命問她:“怎麼了?”小瑋的追問使眉眉哭得更加傷心,她躲過小瑋把臉埋進媽媽懷裡。也許這纔是她久久的渴望久久的夢想,一個真正的媽媽的胸懷纔是她的一切。但她很快就失望了。雖然媽也扶住了她的肩膀也伸手撫摸了她的頭髮也不斷詢問她爲什麼,可是媽媽的詢問卻使她一句話也不想說了。她發現她什麼也不想告訴她,在這個懷抱裡她加倍感到孤單感到無家可歸。剛纔她就像把自己投擲了出去,現在她必須將這投擲收回。她恨自己的這種感覺但是她無法違抗它,她究竟要把自己投擲到哪兒又收回到哪兒呢她再也找不到一個目標。
媽媽的撫摸茫然而又無力,充滿着一種心不在焉的無可奈何。眉眉擦乾眼淚從媽懷裡掙脫出來就像掙脫了媽媽所在的那塊荒野。這時媽才突然想起身上還帶着一封信。
媽從棉襖兜裡掏出信遞給眉眉:“你爸給你的信,叫我給忘了。”媽帶着歉意。
這是一個還夾帶着那個荒野的氣息的大信封,媽一直把它對摺窩在口袋裡。
爸的信改變了眉眉的心情。轉眼她和爸已經分別五年了,她幾乎忘記爸的樣子,只記得他被剃了個光頭。現在她覺得爸就帶着那個光頭跟她說話。那樣子雖然有點悲涼而古怪。但她還是願意爸就這麼跟她說話,這樣說她一定更能受感動,更能喚起她對爸的愛。
爸的信封很大信紙也很大,但信很短。關於自己他什麼也沒說,他只告訴她,小瑋要住北京,會給婆婆增加更多的麻煩;小瑋住北京,眉眉將同時負起三個人的責任:爸爸、媽媽、姐姐。最後爸說:“我已經看見了這個懂得怎樣照顧小妹妹的大孩子,她隨時隨地都站在我的眼前。”
爸的信果然感動了眉眉。如果在這之前她一直希望着自己被人保護,那麼現在她就要變作一個保護人的人了。她保護的不僅是小瑋,而是她的全家。這就是一種人類之愛的心靈的喚起。
小瑋就像知道爸那信的內容,也知道眉眉那由信而生的心靈喚起。她從一個什麼地方突然跳出來對眉眉高喊着:“我要住北京!我要住北京!”
爸的信和小瑋的呼喊使眉眉突然生出一種強烈的趕快重返響勺衚衕的願望,只有這重返才能使她變成爸眼前的那個眉眉。她忽然想起一句口號:打回老家去,徹底鬧革命。
天黑了,湖面反而亮多了。眉眉、媽媽和小瑋手拉手並作一排走出北海後門。眉眉真的率領起她們。
莊晨沒給眉眉買衣服,第二天她就走了,農場只給了她三天假。
臨走時她突然想起昨天她和眉眉、小瑋的玩兒原本不是爲了玩兒,是爲了給眉眉買衣服。於是她匆匆忙忙把十塊錢交給司猗紋,告訴司猗紋這是給眉眉買罩衣的錢,還說眉眉正在長個兒,買時要寧長勿短。司猗紋接過那張拾元鈔票折成四折,撩起外衣放進內衣口袋。眉眉覺得那錢放得很深。
眉眉和小瑋只把媽送出院門。小瑋朝媽揚了好幾遍手,說了好幾遍“再見”,好像她早就預備着這揚手和再見,她來北京的主要目的就是爲了此刻站在門口對媽揚手說“再見”。
眉眉站在小瑋身後沒有衝媽揚手,也沒有說那麼多“再見”,她願意多看一會兒媽的背影。直到媽拐了彎突然消失,她才拉起小瑋回了院子。
小瑋一進院就又經營起她的“雜貨店”了,原來眉眉在院裡給她佈置了一個專營醬油醋的“雜貨店”。那是由兩隻板凳做櫃檯,兩盆清水做商品的一個小店。盆裡有中成丸藥廢盒做成的提,櫃檯上還有專爲方便顧客準備的大小瓶子。小瑋和藹地接待着顧客,麻利地做着生意。那顧客便是眉眉和寶妹。經歷了四海爲家的小瑋很容易就成了這裡一個老店主,眉眉和寶妹倒成了既不懂行市也不懂買賣規矩的鄉巴佬顧客。她態度親切地耐心爲她們介紹商品,又不斷爲她們的不識貨表示些遺憾。
小瑋的熱心經營使眉眉有點不好意思,她總覺得小瑋把媽忘得太快,她的來和媽的走,中間還應有個起碼的情緒過渡,缺少了這個過渡,就好像她們姐兒倆合夥拋棄了媽媽。
小瑋把水盆弄得丁當亂響,和顧客做着必要的寒暄。她囑咐她們出門時要小心,千萬別摔倒。如果摔倒灑了瓶子裡的醬油醋也不要緊,就請她們回來再買,這次她可以免收她們的錢。開始眉眉儘量把自己的年齡變小,和寶妹輪流到那鋪子裡去買貨,不久她對這種不斷重複的行爲就失去了興致。她告訴小瑋她該去幹活兒了,讓寶妹和小瑋繼續買賣。但由於寶妹動作的遲緩——半天不來一趟,終於使得小瑋大發起火來。她不客氣地免去寶妹的顧客身份,自己開始又做顧客又當店主。這種由她一人完成着的買和賣才終於使她恢復了當初對這經營的興致:“你買什麼?”她問自己。
“我打醬油。”她自己答。
“打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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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一斤。”
她迅速爲自己提滿一小瓶,把瓶子交給自己又對自己說:“這是一斤,給你。”
“多少錢?”她問。
“一毛五。”她答。
“給你錢。”她交給自己兩小塊廢紙。自己剛要走,自己又招回了自己。
“哎,你回來,還沒找你錢哪。”
於是她自己又返回自己的鋪子,自己把一塊兒更小的“錢”交給自己,自己才走出了自己的店鋪。
寶妹在一旁出神地看着小瑋的自買自賣。雖然她仍舊願意去充當小瑋的顧客,但小瑋那經營方式已明確告訴她,小瑋不再需要寶妹的參與。
一個新的生活的開始給小瑋帶來了極大愉快。白天,她一天都有事可幹,即使不再經營她的店鋪她也不會閒着:賣汽車票、看病、打針,她都能不需任何人的幫助,自己把自己弄得引人入勝。即便實在無事可做,她還可以自己批鬥自己。她給自己假定許多罪名:叛徒、特務、走資派,這是最一般的罪名;還有寫反標者、偷越國境者、偷聽敵臺者……歷史的、現行的罪名她都會編。她自己批判着自己,但自己從不認罪。因爲她知道只有拒不認罪,這自己對自己的批判纔不會結束。
小瑋的自我批判最初使眉眉樂不可支,連司猗紋也常常爲這孩子的編造才能而興奮。慢慢的,眉眉爲小瑋這自我扮演生髮出恐懼了,她覺得那自我批鬥無論如何不能是孩子的玩耍,一個孩子本不該從這樣的玩耍裡獲得愉快。她越發感到她這玩耍的荒唐和淒涼,她開始制止小瑋,勸她不如還去賣醬油醋。小瑋說:“你老是走,還不如玩批鬥。”後來還是司猗紋出面徹底禁止了她的荒唐。
小瑋不再自己批鬥自己,她認爲是婆婆干預了她的正義事業,就開始賭氣。白天坐着生悶氣,晚上一躺上婆婆的大牀(她被安排在婆婆的大牀上睡覺)立刻就賭氣睡着,可是剛睡一會兒便大喊:“開燈!”
這一聲清脆、果斷的呼喊,使司猗紋覺得像過年過節時在耳邊突然炸裂的爆竹,這冷不丁的爆炸常把司猗紋弄得心驚膽怯。開始她給小瑋拉開燈問她開燈幹什麼,小瑋不理她也不看她;不像醒着更不像喊過。司猗紋對小瑋做進一步觀察了,她就着燈光把臉很近地湊到小瑋臉前,她發現小瑋呼吸均勻連睫毛都不曾顫動,分明是睡得很深的象徵。於是司猗紋關掉燈躺下再睡,但當她剛剛蒙起來小瑋便又大喊“開燈”了。
“開燈!開燈!”她喊着,比剛纔的喊聲還急。好像你不開燈天下就指不定要發生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