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不知道沒有大黃姑爸的日子該怎麼過。從前大黃就是她的盼頭,就是她的一切。自從她被稱做姑爸後,是大黃又給了她一個機會,一個能關懷、能惦念、能愛的機會。“能”就是給予,給予也是獲得。她養貓、掏耳朵都是給予都是獲得。
給予和獲得對於人類就像天平一樣哪邊也不可偏重分毫,姑爸也不例外。如果沒有大黃,她可能早已捅破了不知多少人的耳膜;有了她對大黃的愛,不知多少人才換取了耳膜的完整。她給予了大黃獲得,大黃又給予了她獲得。
姑爸託着大黃進屋了,給予和獲得仍然屬於他倆。
黃昏時,司猗紋見姑爸又打開火門給大黃煮帶魚米飯,那煮魚的腥味兒香味兒又像往常一樣瀰漫在院裡,這腥味和香味才真正使她的心一陣陣酸楚。她幾次想出去安慰安慰小姑子,當她看見在廊前行走的羅大媽時,還是收斂了自己。
晚上,西屋的窗戶很黑,南屋的窗戶也很黑。司猗紋全家都很默契,他們一起摸黑吃飯,一起摸黑靜坐,一起摸黑上牀睡覺。
司猗紋躺在一片漆黑之中耳邊卻是一片嘈雜,他們的聲音又大又小又遠又近——那號子:加把勁兒呀拉緊了拽呀拽緊了拉呀別他媽撒手呀大卸八塊呀……
司猗紋在十八歲那個秋天的雨夜跟華致遠分手後,就再也沒見過他。每次她回憶起他們在一起的時刻,總覺得像一場美好而又不真實的夢。
司先生和司太太很快就知道了他們之間發生的一切一切。司太太像受了驚嚇,從此一病不起;司先生也因此和女兒之間像築起了一堵牆。司猗紋一邊守護着母親,一邊揹着母親給華致遠寫信。但她沒有得到過迴音,華致遠就像從地球上消失了,消失得沒有任何痕跡。她甚至懷疑起他們是否認識過,那天夜裡他是否和她作過告別。
後來還是司先生向司猗紋證實了華致遠的存在,他扔給她一張報紙。她一眼就盯住了報紙下端的一則消息,那消息的大意是:某省某縣鄉民聚衆鬧事,反民首領華致遠被緝拿。
那消息彷彿是在司猗紋預料之中的。當報紙被五花八門的趣聞、謠言充斥的時候,她惟獨相信這消息的真實性。既然父親扔給了她那消息,既然這一切都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她就有膽量去找父親。她向他提出請求,她要到那個某省某縣去看望那個反民首領。父親駁回了她。當她再次哭鬧時,父親便高喊着她是在害“癡迷瘋”了。他說,倘若你瘋了我們不妨就按瘋人治;她說不用,我寧願瘋等他一輩子。
司先生想着對策。結果他想到了一般人所慣用的方法,轉移其注意力,淡化她目前的精神狀態——女兒應該嫁人。
幾日之間他給她選中了舊友的下屬——南京電政監督莊老太爺的大公子莊紹儉。
司先生很快就將這選擇通知了司猗紋,司猗紋頓時“瘋”上加“瘋”似的和父親更加僵持。這僵持使司太太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死期終於挨近了她。臨死前她聲稱要辦成一件事:她要親眼看見女兒的歸宿以完成她的夙願,態度之堅決如同當年她爲司先生選二房一樣。
當年在幾位二房的候選人中她執拗地爲司先生選出一位最醜的女人。這樣司太太既滿足了良心的需要又滿足了虛榮心的需要,那女人醜得叫她放心叫她在九泉之下也生不出妒意。司先生默認了太太的選擇。後來那位人稱“刁姑娘”的二房還爲他生了司猗紋同父異母的妹妹司猗頻。
女兒的事一經司先生揭示,司太太也算滿意。莊家大少爺她雖不曾見面,但聽說那也是個讀書人,還有人說他一表人才。有這人伴隨女兒一生,司太太縱然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她囑女兒千萬遵從父命,看在自己就要離開人間的份兒上也要答應這門親事。
司猗紋的家教使她沒有違背死人的心願。司太太一病半年終於去世後,她更覺得那禍根就是她。她覺得她爲家庭犯下了罪過,原來她就像一個曾經推開家門到世界上游蕩過的孩子,在體味了人間的快樂和痛苦後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她決定用出嫁來換取這個家庭對她的原諒,她做着決定,甚至還暗暗對那未來的丈夫生出歉意和懺悔之情了。
莊老太爺的大公子莊紹儉天資聰穎,活潑好動,永遠地追求新奇和時髦。莊老太爺把希望都押在大公子身上。他先送他到金陵大學學土木工程,又送他去上海復旦學經濟。然而莊紹儉不肯深做學問,卻用他的聰穎學會了學問之外的“學問”:騎馬、跳舞、喝酒、旱冰……很快就成了內行,還打得一手漂亮的網球。在復旦的網球場上,他結識了天津名門閨秀齊小姐。莊紹儉和齊小姐如膠似漆地相處多日後,很快便暗訂終身。後來當齊小姐先莊紹儉一年畢業回津時,莊紹儉竟自作主張放棄學業,追隨齊小姐也來到天津。誰知齊小姐的家庭早將她許配某要人,他們的美夢才成泡影。莊紹儉捶胸頓足,孤雁單飛似的回了南京,然而他和她的熱戀卻延續了終生。
熱戀者大多是孤雁。
莊紹儉憎惡父親爲他選就的這門親事,特別當他耳聞了一些司猗紋和華致遠的故事後,更是怨憤交加。雖然他不敢違抗父命,卻暗暗憎恨着父親。從此在他的聰穎之中又增添了新內容,他開始夜不歸家,專去那種地方糟蹋別人糟蹋自己。如同騎馬、溜冰需要套數一樣,他在那種地方也學會了不少男女之間的套數。
不久,莊老太爺因事業上的一再跌宕和兒子的不才,莊家決定北遷。在北平一班同窗舊友的輔助下莊家來到北平,買下東城一處兩進的宅院安頓下來。莊老太爺遷居北平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爲兒子莊紹儉完婚。
莊紹儉竟然那麼爽快地答應下來,爽快得令莊老太爺起疑。這疑心就使莊紹儉的婚禮更加迅速。
至今司猗紋回憶起他們的婚禮,仍有幾分激動。婚禮選擇了被稱做中西合璧的文明結婚。在一班黃道會吹手的簇擁下,她和他乘汽車來到教堂,在那裡回答了神甫的問話,交換了戒指。她觸到他的手,他的手乾燥而又生硬,但那一瞬間她覺得他身材挺拔高大,她很被眼前這挺拔和高大所感動,在感動之中她第一次懊悔起自己的不潔了,她第一次想起用不潔來形容了一下自己。
那時她二十歲。
他們走出教堂,乘汽車回到東城那座兩進的宅院。這宅院才使司猗紋覺得自己已是另一個家門的人。她受着紅燭、紅帳的包圍,那紅融融的一切使她迷醉,使她相信着命運對她擺佈的合情合理。晚上當客人散去,她甚至靜坐牀邊等待起來。她雖不清楚她在等待什麼,卻覺得等待便是她的本分,是對那個雨夜的追悔。
司猗紋等待着莊紹儉,莊紹儉正坐在遠處一把藤搖椅上搖自己。他一邊搖着一邊看着司猗紋。司猗紋覺得那眼光遙遠又放肆,或許還有幾分敵意,幾分別有用心。也許女人都等待過那個別有用心吧,司猗紋想。
在目睹過一些女人的莊紹儉看來,司猗紋不難看,甚至還有幾分秀美。她的臉龐、眉目使他想起當時一個正在走紅的電影明星,或許比那個電影明星還清雅。可越是秀美清雅,他就越發怨恨她。秀美不是不能引起怨恨的,倘若秀美只能引起你的怨恨,那麼充其量這也只能是次豔遇。
豔遇不能使一個人被俘獲。
幹一迴風流韻事還差不多。
於是他的眼光由放肆變成了瘋狂,由遙遠變成了近逼。幹一回吧。他想,這是報復。報復誰?他想得不具體,也許是他的父親,也許是拆散他和齊小姐的那個家庭,也許是他的經濟學和土木工程,也許是他的騎馬、跳舞和網球,總之,是除了他的齊小姐之外的一切一切。他已經隱約地聽說這個秀美的女人被另一個男人沾過,也好,這麼說連對處女的那點憐憫也不需要了。他的眼睛開始在她身上胡亂搜索,想像着研究着她那薄薄衣服下面的一切。這是一個必要的醞釀,一個最實際的醞釀。
莊紹儉終於被那醞釀鼓動起來。他從藤椅上站起,先扯下領帶,又脫去西裝,睜起一雙環眼向她近逼過來。一股刺人的香水味立刻就包圍了她,不知爲什麼現在她才聞到那氣味。她驚嚇着自己,又鎮靜着自己,眼光躲避着面前這個高大的身影,又生着幾分迎候。
讓黑暗吞噬我吧。她想着就去閉燈,莊紹儉卻生硬地撥開了她的手。
莊紹儉不僅撥開了司猗紋的手,還繞着房間打開了這洞房裡所有的燈。在明如白晝的光線下,他面對她那強作鎮定的恐慌熟練地去扒她的衣服。她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了,但她沒有反抗,因爲他是她的丈夫。也許這是人世間另一幅男女的圖畫,世間沒有重樣的人就沒有重樣的畫。難道男人中就只有一個華致遠?做這事也不一定非得閉着燈下着雨吧。
她適應了這如晝的燈光,她適應了這燈光下他和她的精光。也許這不是適應,是她的將要適應,是她適應得還不甘心情願,是她那適應和不適應的搏鬥因爲她拉過衣服想遮掩自己,這便是證明。可是他不容她,他劈手奪過了她的衣服扔在地上。
一種不祥的預兆向司猗紋襲來,她不再認爲這就是做人的圖畫,她不知他這是怎麼了。她只是向後退。她退到牀邊他逼到牀邊,她退到牀上他逼到牀上,她躲進牀角他封住了牀角。她再無路可退了,他迅猛地伸出雙手將她托起,在牀上給她安排了一個位置。接着他一把攥住她的腳踝把她劈了開來。
她在牀上閉着眼。
他卻在牀下睜着眼。現在他沒別的,就願意看他爲她擺下的這個姿勢。
看看。
司猗紋知道這是看,卻不知這是觀賞還是研究,是欣喜若狂還是厭惡透頂。她無法弄清眼前這一切究竟是什麼,二十歲的她走到了人生的哪個“坎兒”。
後來,該繼續的還是繼續下去了。
司猗紋清醒過來,莊紹儉已不在身邊。回憶剛纔,她只能弄清一點:她覺得那不是自然的熱烈,是實驗性的擺弄;不是共享,是他在聲討她。
他出去了,一夜未歸。
後來她知道了他的去處,他選了一條近路,急不可待地去光顧百順衚衕那個叫“蒔春院”的清吟小班了。再後來她還知道,那晚他曾和“蒔春院”有過電話預約:南局一三八三。眼下夜度資已由八元上漲爲十元。
他所以扔下她是爲了專門再到那裡去體味另一番景象。在那裡他可以一面放鬆着自己把那事兒發揮得淋漓盡致。
輕車熟路。
他需要休整——在對她的聲討之後。
司猗紋麻木着自己關掉了所有的燈。但她並不急於穿衣服,她願意光赤着身體就這麼躺下去。
也是一個休整。是在邁過了一個人生門檻之後的休整。
她休整着小聲兒哭。她想把一切都歸結於自己,也許有了他對她的剛纔,她才能卸掉那個重負:兩年前的那個雨夜。
他知道。她想。於是那與生俱來的血又在她血管裡自然地流淌起來。
當又一個夜晚來臨,司猗紋準備再次承受莊紹儉的行爲時,莊紹儉卻完全變做另一個人。他對她的溫柔和愛撫使她一陣陣受寵若驚。她也大膽地忘情忘我地把自己獻給他,迷醉着聽着他的耳語。他只是輕盈地呼喚着一個人的名字,許久她才弄清楚原來他呼喚的並不是她,那是另一個女人。她立刻就想到了那是誰。
我也知道。她想。
難道女人也有辦法去聲討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