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莊坦是目前莊家惟一的男人。司猗紋常常覺得她和莊紹儉把他造就得有點匆忙。他既不是莊紹儉的化身,也不是司猗紋對那化身的更加完整。從精神到他好像都缺乏必要的根底,哪怕是人最起碼的那點根底。

從外表看,他那顆大而沉重的頭就難以被那根纖細的缺鈣的頸骨所支撐,這使得他的頭看上去有一種傾斜感。頸下是一副窄而薄的肩,兩條乏力的胳膊就懸掛在那裡。腰倒是一杆正常人的腰,不粗也不細,但當需要它扭轉時卻又缺少必要的靈便。比如轉身拿東西,別人一個輕易的轉身就可獲得,而莊坦則需先從腳開始做移動,腳的移動轉向腿,腿再帶動起腰及全身才能完成這轉身的全過程,這動作讓人覺得他是在頭暈。腿不短,腳也不小,但按其身高的比例來看,它們仍然顯出還需一定的發育纔算勻稱。然而莊坦的發育年齡遠在由此算起的十幾年以前。

最能引起司猗紋琢磨莊坦的,是莊坦的愛打嗝兒,就是一股氣浪從胃裡通過喉嚨衝出來,發出一種特有的聲響的那種現象。他的打嗝兒不屬於被醫學稱爲橫膈膜痙攣的範疇,也不是吃得過飽。他的打嗝兒是他的與生俱來,如同有人從娘肚子裡帶出來的黑痣或者胎記。別人帶來了顏色莊坦帶來了聲響,於是任他面前是男人女人、生人熟人,任他面前是家庭還是單位,是行進在大街小巷還是乘坐電車、汽車,那聲響隨時都會從他的咽喉裡溜出來。那發自內心的聲響有時帶着怯懦有時又有幾分豪邁;有時躲閃忸怩有時又不容置疑。

長期以來,雖然這夾帶着聲響的氣浪的排出已經被時間被數量沖刷得淡而無味,已經成了家人熟人的司空見慣,可那聲音卻令莊坦每次聽起自己都恍若聽到了夏日暴雨前的悶雷。這悶雷轟擊着他的腹腔、胸腔和太陽穴,敗壞着他的情緒,尤其當他和妻子竹西在牀上正做得盡興而這悶雷也非要轟響不可時,莊坦的情緒就更加敗壞起來。他堅信他那敗壞的情緒早已傳給了竹西,他看見竹西正狠命扭過臉去就要把臉別到脖子後頭。竹西這個有甚於語言的被敗壞了情緒之後的“別臉”,既使莊坦對眼前的事喪失信心,也使莊坦對眼前以外的事喪失信心。於是反映在他身上的那些外在的內在的生理特徵便會更加明顯地表露出來。

對莊坦這個足以使他喪失信心的習慣,司猗紋有自己的解釋,她相信那是因爲在她懷上莊坦的那個晚上,莊紹儉過於酒醉飯飽。他把未及打出的嗝兒轉讓給兒子了。他給自己剩下了體面,把難堪留給了兒子。就像現時人們常說的,把困難留給自己,把方便讓給別人。如果困難就是難堪,方便就是體面,莊紹儉是把方便留給了自己,把困難留給了莊坦。這解釋這比喻令司猗紋感到再妥帖不過。後來她甚至常常能從兒子的嗝兒中聞到丈夫的氣味,幻化出莊紹儉那晚的形態那簡直是一種有聲的提醒。近來甚至她每每聽到“把困難留給自己把方便讓給別人”這句做人的至理名言時,竟然也能幻化出莊紹儉面對她的那些形態和氣味。

竹西似乎早已領略了這其中的奧秘,每逢這時她便深不可測地衝司猗紋淡淡一笑,彷彿暗示司猗紋她知道他們那個節目——那個丈夫、妻子、兒子三人之間的共同節目。竹西的神態很令司猗紋羞惱,細細想來這又無可非議:難道莊紹儉沒有酒足飯飽嗎?難道沒有酒足飯飽後的那一晚嗎?難道莊坦的預產期不就是從那一晚算起的嗎?再說竹西是醫生,醫生看人有時更能使人無地自容。他們會從病人一個最放鬆的瞬間、一個最緊張的瞬間來對病人做出判斷,而中國醫學早就總結出過“望、聞、問、切”這個診斷學的四大要點。西醫有時還要問你個措手不及的“既往症”。司猗紋覺得莊紹儉那晚的酒足飯飽就是留在莊坦病歷上的既往症。

於是竹西對他們孃兒倆的眼神就常常出現一種俯視,就像站在高處俯視兩隻相對而臥的老貓和小貓;又像站在魚缸跟前觀賞兩條吐着泡的金魚。竹西這種溫文爾雅的俯視使司猗紋羞惱着又無可逃脫地忍受着,她多麼幻想有一種藥乃至一種能裝在人體之內的消聲器來使兒子的腸胃得到平靜,使竹西不再有那種俯視的眼光。十七世紀的法國貴婦們就使用着“消屁香水”了,而自她聽見莊坦那第一個聲響直到今天,她不曾尋覓到這種對付莊坦的發明。她擔心着兒子,擔心着兒子必得去領略竹西和竹西般的更多的人間俯視,甚至擔心由這俯視而導致的他們之間的悲劇。

悲劇似乎沒有在兒子、兒媳之間發生,竹西每天不聲不響地從他們的臥室——裡屋出出進進,氣色很好,臉上有在她那個年紀的平靜和滿足。司猗紋常想:啊,一個豐碩的身體包容着一片滿足的平靜。謝天謝地,後來司猗紋終於憑藉了和兒子兒媳只有窗櫺和高麗紙之隔的那個共同空間,徹底自我糾正了她對於他們關係的那份多心而又狹隘的猜測,因爲屬於兒子和兒媳的那些晚上是和諧的。

司猗紋感受到的那種和諧,並不像莊坦的嗝兒一樣生來俱有。莊坦在晚上曾經領教過竹西那更加俯視的眼光。那何止是俯視,那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輕視歧視和藐視。她給過他一些憤懣的脊背,給過他一些殘忍的腳,一些堅定的拳頭和一些尖刻的莊坦力所不及的人爲的強制。那時的莊坦,恨不得化作一隻靴子、一團舊棉絮、一堆廢紙或者哪怕一隻尿盆,鑽進牀下潛入黑暗讓世界不要再有這個難堪着的莊坦。然而他沒有完成這個“化作”也不曾實現他的假設,牀下他倒是鑽過黑暗他倒是佔有過,但他還是他,還是那個鑽在低處仰視她的他。在黑暗裡他的嗝兒更勤了,如同樂譜裡的切分,一個“進行速度”樂譜裡的切分,他無法抑制這個進行速度的進行。那最終使他轉危爲安,使他重新躍上竹西的牀笫並使他在她面前變爲一個全新的新人的,還是他那一個個衝出咽喉的氣浪,他的嗝兒,確切地說是因了竹西對那嗝兒的接受,對那嗝兒的興趣。

竹西決心接受那嗝兒,那是她在做過種種權衡之後的一個果斷決策。當她發現阻礙自己成爲正常女人的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是她自己那別過去的臉,那憤怒的脊背,那堅定的拳頭,那使莊坦難以做到的強制,她便決心去習慣丈夫那古怪的聲響。就像玩蛇人首先要習慣蛇給予常人的恐懼,馴馬人首先要習慣馬給予常人的暴烈,掏糞工人首先要習慣眼前那深而黏糊的方池子。再說她既是醫生,爲什麼不能把一切都看做人類正常的生理現象呢?把人看做肌肉包着的骨骼和五臟六腑,是生物的一種是一種生物。她不僅能習慣這一切,她還一定能由習慣延伸出興趣,當她主刀爲病人拉開肚子時她面對那冒着腥臭味兒的腸子沒有興趣麼?對於她丈夫那聲響她爲什麼不企盼他“再來一個”呢?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她已經覺出從前她對待莊坦的那一切分明是自己的反動了。她決定打倒它。於是她就在和丈夫的那個時刻一面打倒着自己的“反動”一面企盼莊坦“再來一個”了。

竹西是成功的,那因打倒了“反動”而生的半真半假的誠意喚起了莊坦的自信和任意。竹西對那嗝兒更加聽而不聞她甚至並不覺得他在打嗝兒,她什麼也沒有聽見。莊坦終於領受了一個丈夫的當之無愧,他忘情忘我地、成功地爲她創造着暈眩、顫抖和由那顫抖而引發的她那整個身體的升騰。她帶着他一起雲遊,有時他也帶着她一起雲遊他爲她流淚。

只有在事後,當她慢慢冷卻了自己才懷着幾分氣惱一遍又一遍猜測着剛纔他那嗝兒一定闖入過她的一定。於是那一切的暈眩、顫抖、雲遊、流淚都不再真實那分明是她在矇騙自己,使她受着矇騙的還是他,是剛剛“周遊”回來就調轉身打起呼嚕的那個他。於是她的脊背又重新憤懣起來,那拳頭和腳也只待伺機出動了。她不得不重新克服着自己對自己的糾纏,不得不重新打倒着自己的反動,重新使自己滋生出新的習慣新的企盼。

竹西就在這種自己跟自己的糾纏中,在這糾纏不清的思路中做着妻子做着母親做着兒媳。在外人看來,也許宋竹西永遠不會有糾纏不清的思路。她那白皙的皮膚那明確、清晰的五官,注視外人的深不可測的眼神。乃至她身上那永不消退的潔爾滅溶液的氣味,都向人們證實着她就是明白無誤的化身。那潔爾滅的“不滅”是爲着她的沉着更沉着,精細更精細,準確更準確。

開始引起司猗紋警惕的也正是宋竹西的明白無誤。既是明白無誤,司猗紋便堅信她對一切一切的明白無誤。她永遠也不相信竹西能從兒子那個一打一哆嗦的“與生俱來”裡得到什麼愉快,竹西那眼神傳達給他們孃兒倆的分明是一點點微不足道。司猗紋看不見的那一份嚴峻纔是竹西莊坦之間的真諦所在。於是在深夜她便借了這一板之隔來靜聽來分析,分析竹西的明白無誤到底在她和莊坦之間會結出什麼苦果。她靜聽着,明白無誤地堅信着:現在是宋竹西的一個憤懣的脊背;現在是宋竹西一個堅定的拳頭;現在是殘忍的一隻腳現在是她對他的一派強制……她靜聽着:現在莊坦正盼望變作一隻靴子、一團舊棉絮、一隻尿盆潛入牀下……當兒子和兒媳的一切突然轉化時,雖然她對那轉化的原因永遠也不曾明悉,她仍然迫不及待地爲兒子生出了幾分自豪。在竹西載着兒子升騰着雲遊的時刻,司猗紋自豪得就要衝到裡屋門口告訴宋竹西:現在你認輸了吧?是誰讓你一邊顫抖一邊做載人的飛行呢?那就是我的兒子莊坦,他是莊家的後代是經過司猗紋血脈充盈的從司猗紋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血肉!你領教了吧看你明天該用什麼樣的眼光對待我們孃兒倆吧。你能站在凳子上衝下看我們,我一定要站到房檐上去看你!

莊坦就在這時打起了呼嚕,那呼嚕裡也許還夾雜着嗝兒。司猗紋的自豪中止了,她那假定就要邁下牀去的腳也終究沒有邁出。一種自卑和自慚又開始折磨起她,她覺得莊紹儉和她的這個造就終歸是個匆忙。她暗自詛咒着他:這東西。或許她還會生出幾分對於宋竹西的憐憫:那身強力壯的宋竹西假如不是碰上個“這東西”,她的眩暈她的雲遊不是會再次出現嗎?誰不知道你那勁兒!她一面對她生着憐憫一面把她想得很俗。這東西!現在的“這東西”她不知是咒兒子還是咒宋竹西,也許她咒的誰也不是,她咒的是她也領教過的,如今又被她側耳細聽的人類的那點兒事。她努力想着莊坦和竹西這點貌似熱鬧的事是怎麼形成的。

宋竹西念大學一年級時,父母雙雙去了澳大利亞。父親是去接受祖父一份遺產,母親則是打定了主意追隨父親到了澳大利亞就同他離婚——他們的關係一向不好。他們把竹西託付給一位表親,竹西沒等他們出國就主動斷絕了同他們的關係,以後她也從來不回澳大利亞的來信。她的斷絕關係和不回來信使她受到團組織的表揚,她成了一名共青團員。畢業後她得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北京一家大醫院,科別也由她決定。

她半是被介紹、半是自由式地認識了莊坦。他們像所有六十年代初的大學生那樣,相信生活,關心政治,遇事能爲他人着想。不久她就被莊坦帶進響勺衚衕,他們結婚了。當她在新婚之夜就聽見莊坦那發自內心的聲響時,她才明白那不是偶然,不是他跟她約會時着了涼或者在哪家小館吃得不舒服所致。那是一種必須,是永遠。她覺得那是一種日子被顛倒了的聲音就好像人們在街上頭朝着下走。她不得不領受着這一切甚至領受司猗紋的傾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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