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她的自言自語提醒了來人,他們耳語一陣,又將她拖進屋去。在屋裡他們經過研究,終於又擬出一個全新的方案:打、罵、罰跪、掛磚也許已是老套子,他們必須以新的方法來豐富自己的行動。因人制宜,因地制宜。人是姑爸這個半老女人,地是這間西屋這張牀。他們把“人”搬上牀,把人那條早不遮體的褲子扒下,讓人仰面朝天,有人再將這仰面朝天的人騎住,人又揮起了一根早已在手的鐵通條。他們先是衝她的下身亂擊了一陣,後來就將那通條尖朝下地高高揚起,那通條的指向便是姑爸的兩腿之間……
姑爸發出了一聲淒厲的慘叫,那叫聲和昨天相比,只多了絕望。
他們之中也許誰都沒見過人的這種景象,他們也以人的本能愣了下來,有人覺出這場面已經非同一般,早就逃出屋門;接着幾個人都跑了出去。
二旗和三旗也逃了。
一個安靜的上午,
一個安靜的下午。
整整一天,北屋、南屋誰都沒出屋門。連竹西和莊坦也沒去上班,他們誰也不知道西屋到底出了什麼事。
司猗紋和莊坦一整天都躺在各自的牀上。
竹西和眉眉守着寶妹悶坐。
西屋的門一整天都大開着。
傍晚,竹西小聲對眉眉說:“眉眉,走,跟我去西屋看看。”
眉眉看看竹西沒說話,但她跟了上去。
竹西拉着眉眉的手。
眉眉拉着竹西的手。
她們出了南屋走進西屋,趁着天還沒全黑,一眼就看見了躺在牀上的姑爸。她赤着全身,仰面朝天,兩腿之間有一根手指粗的通條直挺挺地戳在那裡……
眉眉掙脫了竹西,哆嗦着跑出西屋。她一口氣回到南屋撲在自己的牀上,把臉埋在枕頭裡,她不知她看見了什麼,她只覺得那是鐵對她的一個猛擊,她的頭已被擊得破碎。
司猗紋也被驚下了牀,她走到眉眉牀前使勁兒問她看見了什麼。眉眉什麼也不說,她什麼也說不出來,她的眼前只是一片黑暗,頭被擊碎了就不可能再有她自己了。
過了些時候,竹西篬着兩隻血紅的手回來,司猗紋猜出了姑爸那裡的事。竹西還是對司猗紋說了詳情,並且告訴司猗紋她怎樣替姑爸把那東西起了出來,又怎樣替她穿上衣服蓋好被子。
司猗紋舀來一舀子清水,站在臉盆前替竹西衝洗雙手。血水流在盆裡,發出鐵鏽味兒。剛纔的情景無法在竹西眼前消失,她分析着那東西的深度和角度,她想應該立刻叫醒莊坦送姑爸去醫院。
已是黃昏,西屋門口卻出現了衣服不整的姑爸。她的臉青腫着,手裡攥着一根血淋淋的東西在嚼,那是大黃的腿。她一邊用力咬大黃的腿,一邊向院子中間挪着已經擡不起的雙腿。
她挪動着自己,跟所有的人都道歉、請罪。說大黃偷了東西就該讓人去吃他,現在好了,她吃了他,也算是給北屋請了罪;也算是替南屋道了歉,因爲大黃闖禍也使南屋受了連累,南屋是自家人。現在她吃了他,也減輕了自己的罪惡。她說《聖經》上有個人叫約翰的在約旦河岸淨吃蝗蟲和野蜂,爲什麼?也是爲了贖罪。她還說她的罪就在於她有的是錢,有錢卻捨不得給大黃買豬肉,餓得大黃去偷。
“你們信不信信不信我有錢?”姑爸張着血淋淋的嘴衝着空院子喊。
沒人說話。
“沒人說話就是沒人信。好,你們不信我就讓你們瞧瞧,瞧個熱鬧兒。”姑爸喊着走到窗根下,信手從窗臺上拿起一把破雞毛撣子,呼風喚雨般搖了起來。
這破撣子誰都見過,誰也不知它在窗臺上扔了多少時間,連司猗紋都不知道。
姑爸搖了一陣撣子,便舉着站在院子中央說:“趁天還沒黑我就給大夥兒來一段精彩表演。”說完她自上而下將那撣子一捋,一把黃澄澄的東西從她手裡脫落下來,它們彈跳着在方磚地上亂滾。
當隱蔽在北屋的羅家人還在疑惑不解時,司猗紋一眼就認出了那是什麼,那是赤金戒指。
戒指亂滾一陣,一個個安靜地躺下來。
姑爸抖出戒指,又從腰裡抻出那個花荷包,從荷包裡掏出兩套挖耳器(一銅一銀)扔在地上說:“把它們也湊個數兒。”最後她舉着空荷包在院裡跑了一個圈兒說,“就這個不能湊,不能把它扔給你們這幫凡人。我要去找丁媽,是丁媽給我做的荷包。月花月友,越花越有!”
姑爸突然住了嘴,就像突然想起一件要辦的事,跑進西屋用力關上了門。
黃昏,暮氣籠罩着院子,青磚地上飄零着金子的星星點點,像黎明時天上的星。
司猗紋最知道那東西的來歷,它們原本是莊老太太的體己,老太太過世前卻不聲不響地把它們交給了姑爸。司猗紋雖不貪財,卻覺得老太太做得並不圓滿。按說老太太過世,老太爺又不長於管家,家庭的重擔過早地落在司猗紋肩上,那東西本該交給司猗紋的,老太太卻揹着司猗紋給了女兒。司猗紋每逢想起此事心裡總有一絲不快,每逢家裡經濟拮据、入不敷出時,她就拿話兒點姑爸。
開始這缺心少肺的姑爸聽不出司猗紋話裡有話,只表現着真誠的糊塗。後來當司猗紋給她點透,說明她指的就是老太太那一把體己時,姑爸才漲紅了臉。她紅着臉對司猗紋說:“你不說清楚我還真有點兒糊塗,你是打聽老太太那點兒體己?我這就去給你拿。”不一會兒,姑爸真把一個鑲有白銅裝飾的小匣子雙手捧了出來。
“都在這兒。”姑爸說,“你自己看吧,我留這東西也沒什麼用項。”她一派從容大度。
姑爸走了,司猗紋手扶盒子久久不願打開。她心中有幾分暗喜,又有幾分羞愧。喜在姑爸終於聽懂了她的話,終於交出了莊家的“遺產”;只是她作爲一個大家出身的嫂子,從小姑子手裡指名要東西,畢竟有幾分不自在。可誰讓她肩上扛着這個家呢,她自己的私房還源源不斷地填進莊家,小姑又有什麼理由不爲莊家做貢獻?司猗紋原諒了自己。
她原諒着自己就去開那紅木匣子。姑爸人粗心細,連開匣子的鑰匙也交給了她。司猗紋用那把火柴大的小鑰匙捅開鎖,發現匣子裡只有莊老太太的兩塊壽山石名章和一枚銀頂針,並沒有什麼金戒鎦。匣子裡的東西使她少了羞愧,羞愧變成了氣急敗壞,她決定把那匣子給姑爸扔回去。她惱怒着自己的斤斤計較,又惱怒着姑爸的狡黠,托起匣子便走。她當着姑爸打開匣子說:“我能忍受你們莊家的窮日子,我忍受不了別人對我的奚落。趕明兒你當家算了,讓老媽子找你要米麪,讓送煤的送水的找你要賬。”
姑爸坐在近門,臉又漲紅了。受了奚落的司猗紋臉卻很白:“你就真那麼糊塗?”她問姑爸。
姑爸“糊塗”着臉更紅。
“裝的。”司猗紋說,“糊塗,怎麼不把老太太的金戒鎦當銅錢捧給我?”
“什麼金戒鎦?”姑爸第一次表現出些驚異。
“老太太的金戒鎦,落在你手裡的金戒鎦。”司猗紋說。
漲紅着臉的姑爸,兩腮也明顯地垂下來。她微閉起眼睛開始養神。這是一個不準備再回答問題的表示。司猗紋最熟悉這種表示,每逢這時她便想出人間許多對這表示的形容。但這形容都有一種人身攻擊的味道,比如“耍”,“耍了”。把“耍”用在小姑身上她又有些不忍心。她扔下姑爸,不自主地打量起她的房間,判斷那東西的藏身之處。一件胖而矮的老式立櫃,櫃頂上兩個飛毛篬翅的皮箱,一架有些走形的檳榔木梳妝檯,似乎都有可能是那戒鎦的藏身之處。她打量一陣,從姑爸房裡走出來,心中最怨恨的還是生下她丈夫和這個小姑子的莊老太太。至於小姑子,由她去吧。她原諒了她,“耍”還是不能給她。
現在司猗紋眼前是那把雞毛撣子,她努力回憶着撣子是什麼時候戳在窗臺上的。她佩服姑爸的智慧,又暗自埋怨自己沒眼力,雖然她整天罵着別人沒眼力。也許眼力對於人,永遠是人的一個望塵莫及。最有眼力的人受騙都是被最沒眼力的人把個“騙”扔在了你眼前。或者想騙人的人大都把那些騙人的好戲拿到你眼前去演。原來正常中都有不正常,不正常之中才滿是正常。司猗紋只懂得盯住姑爸那些大櫃、破皮箱,卻放過了戳在眼前的那把撣子。早知那裡的典故,叫它們葉落歸根也比讓姑爸瘋瘋癲癲地撒在當院強。如今雖然院子就在你的腳下,可那東西早已不再姓莊。
整個黃昏,雖然司猗紋死盯住院子,這院子卻無人光顧。待到天完全黑下來,院子裡纔有了響動。在一隻手電筒的照耀下,羅家到底出動了,他們彎腰弓背地有人照着有人撿着,如同人用梳子篦子對頭的搜刮那麼徹底。對院子一陣搜刮之後,他們互相耳語着回了屋。片刻,廊上就出現了羅大爺,他故意大聲疾呼着二旗,又拐着彎兒讓二旗叫出羅大媽說,明天就去上繳,不要交給街道,也不要交給二旗他們學校,要交就交牢靠。他卻沒透露哪兒牢靠。
司猗紋知道羅大爺的用意,心想你這是說給南屋聽的,否則在屋裡能解決的事爲什麼非跑到廊子上搖旗吶喊不可?一個遮人耳目的小把戲而已,愚蠢的小把戲。看這種小把戲還不如想想自家的姑爸。
剛纔竹西決定把姑爸送醫院,司猗紋就讓莊坦去叫車了。莊坦辦事拖拉,出去多時還不見回來,這使司猗紋火不打一處來。她衝着竹西埋怨起莊坦:“怎麼就是叫不着個車,早知還不如我去。”
竹西說衚衕口的傳呼電話壞了,打電話叫車還得到西單去打。
“到東單也該回來了!”司猗紋說,“可不能指望他辦成個事。眉眉!”她開始叫眉眉。
司猗紋叫眉眉聽起來是讓眉眉去迎莊坦,其實她叫眉眉的真正目的是希望竹西趕快領會她的意圖,迎莊坦的應該是竹西。
司猗紋遇事很少直接支使竹西,她大多采取“說訕”的辦法,讓竹西自己去領悟、去行動。竹西有時能領悟這“訕”,有時只裝糊塗。
屋裡半天不見眉眉了,剛纔連竹西也只顧觀察羅家的舉動,忘了眉眉的存在。現在一經司猗紋提醒,她才猛地想起,原來眉眉從姑爸屋裡跑走後她還沒看見她。剛纔是她讓眉眉撞見了那個眉眉不該撞見的場面,那場面對於一個醫生也許算不了什麼,但對一個連發育年齡都不到的女孩子,那便成了人間不可饒恕的殘忍。竹西譴責着自己想起到黑暗裡找眉眉,她在眉眉牀上摸到了她。她打開燈,發現眉眉的眼睜得很大,眼球上佈滿血絲。她摸了她的腦門兒,發現她正在發燒。她問她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東西,眉眉只是搖頭。後來竹西還是給她倒了開水。
眉眉帶着自己那個破碎的腦袋在昏睡。她覺得自己在不停地奔跑,腳下很輕,像踩着棉花又像踩着雲霧。後來她跑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遍地都有人的骨頭遍地都有成堆的血肉,再後來有個老太太向她走來。那老太太生着紅眼睛白指甲,臉像灰鸚鵡頭髮像白馬鬃。她信手從地上撿起一塊血淋淋的肉就往眉眉嘴裡塞,眉眉不吃她也不惱,伸手就去胳肢眉眉。眉眉被胳肢得禁不住大笑,她笑着躺在地上打滾兒,爬起來還笑因爲那隻手還在她的胳肢窩和兩肋搔弄。她好不容易掙脫了她對她的搔弄,細看那老太太原來是姑爸。姑爸還是原來的姑爸,她跟眉眉說她想對她親熱親熱。眉眉驚恐着終於醒了,她想着剛纔的夢,覺得很對不起姑爸,她覺得那胳肢她的本不該是姑爸,還不如讓那人是婆婆。雖然她又覺得那人也不該是婆婆,但一種固執的念頭在她靈魂裡遊弋。
眉眉又睡了過去,這次睡得沉着,什麼夢也沒做。也許因爲她的頭更碎了。
莊坦還沒回來,一個漫長的夜就要開始。北屋很早就關了燈,也許他們願意使今天趕快成爲昨天——那殘忍和那意外的收穫。
姑爸在口渴,一天一夜她只在屋裡吃大黃,大黃終於被她吃光了。她吃着大黃研究着自己:度過了人生大半的她到底屬於正常人,還是屬於不正常人。後來她對自己做出結論:她正常。她用對大黃的吞食證實了她的正常。她將它融進了她的腸胃,她用自己的殘缺換來了大黃的完整。因此她在吃他時惟恐丟掉一點什麼,哪怕是大黃的心肝、腸肚,大黃的眼珠尾巴尖,大黃的膀胱、****……連腦子她都掏得乾乾淨淨。她不願意讓它們留在世上,有一點兒留在世上都是大黃的不完整。
大黃被她吃了——大黃完整了。她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