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出現“黃帽子”是近兩年的事,司猗紋並沒有見過。她只見過站着的郵筒掛着的信箱,但她自有想像中的“黃帽子”,或許她在腦子裡的勾畫與真正的“黃帽子”分毫不差。她覺得這不是憑空推斷,她想不管黃帽子紅帽子,用途是爲了走信,不過是在綠信箱上抹塊黃罷了。
她習慣了眼前的蘇眉,並深信蘇眉也習慣了她的。她開始裸着自己和蘇眉背靠背地談兩伊戰爭、蘇美裁軍了。她還說她注意到陳列在倫敦蠟像博物館裡那尊撒切爾夫人的蠟像和首相本人最微妙的差異,她說真撒切爾夫人的眼睛像逗點,而蠟像塑造者沒有留神這個特點。她還從電視劇裡挑毛病,說所有寫解放前的電視劇,劇中的紗窗簾都是當今的尼龍紗,“窮氣”,也“不合乎真實”。蘇瑋留給她的兌換券還在她的牀頭櫃上,她用她的老英格表壓住,她常對人說友誼商店一律要用兌換券。
有一天她咽不下酸奶了,連“生脈飲”也無法再進她的食道。她叫過蘇眉,突如其來地說:“再給我要一輛出租吧。”
蘇眉問她想去哪兒,她悄悄對蘇眉說:“政協禮堂附近。”
不知什麼時候她用什麼辦法弄清了華致遠的地址。
政協禮堂附近。
一條寬暢順直的衚衕。衚衕口有一坐北朝南的大紅門。這便是司猗紋要車出門的目的地,蘇眉曾多次出入過這裡,至今並不爲司猗紋所知。
也是輛“雪鐵龍”。
車內,司猗紋和蘇眉並肩而坐。司猗紋全身讓毛巾被裹住,露在外面的頭枕在蘇眉胳膊上。
司猗紋示意車子拐彎。
“雪鐵龍”拐進衚衕,停下。
車內。通過車窗可以看到那個大紅門。
蘇眉對司機:“我們在這裡等一個人,車費請你按規定計價。”
司機點頭會意。
司猗紋抱歉地看看身邊的蘇眉,她臉上微微泛起紅暈。
蘇眉看手錶:五點半。
蘇眉看手錶:六點整。
蘇眉的畫外音:婆婆和門裡的主人相比,也許只有天時地利的區別,並不存在高低貴賤之分,現在婆婆身體的萎縮和他那頭腦的萎縮是生存價值的再次平衡,一個在朱門裡只要求“定格”,一個雖未居朱門深院卻有一顆永不“定格”的靈魂。我願意婆婆來這裡,這是對這門、對這門內主人的挑釁。我多麼願意讓這位主人看見婆婆此刻這張臉——雖然他已失去了欣賞這張臉的能力,失去了對美的欣賞能力。
蘇眉看錶:六點半。
司猗紋的頭已垂在蘇眉的肩上,她微閉起眼睛。
朱門仍然緊閉。
一輛黑色“奔馳”拐進衚衕,和“雪鐵龍”相比它顯得華貴、氣派。“奔馳”在朱門前緩緩停下。
車內。蘇眉發現停下的“奔馳”,有些激動。她輕搖司猗紋的肩膀,但司猗紋的頭沒再直起來。她只將臉轉向窗外,眼睛異常明亮。車窗外,“奔馳”的前門打開了,下來一位精悍青年。青年緊走兩步打開後門,躬身攙出一位身着中山裝的矮小老人。那老人的頭髮差不多已完全脫光,不再屬於歇頂一類。青年用力架起他的胳膊,他移動起蹣跚的腳步。
車內。司猗紋顯然認出了他,她臉上出現了明顯的驚訝,然後是瞬間的羞澀。
司猗紋自言自語:“是。”
司猗紋的頭轉向車內,脖子鬆軟地將頭放在蘇眉的肩上。她的臉上失卻了任何表情,她閉了眼。
大紅門前,那老人進了門,門又緊閉了。“奔馳”也像獲得瞭解放,它一個急轉身將身子縮進門旁的汽車房。
車內。出租司機回頭看看蘇眉,蘇眉點了一下頭。
“雪鐵龍”倒車,出衚衕,跑起來。
司猗紋的病情因了這次出門而急劇惡化。她不再能吃東西,那本來就像敗絮舊棉的身軀更加敗壞起來。幾天之內整個脊背已是白骨嶙峋,連頸骨、枕骨也開始暴露,她只剩下了耳朵以前的那張完好的臉。然而她的聽力和意識仍然優於常人。在北屋羅家高叫着“和”的喧鬧中她能判斷出是誰算錯了“番”,從那“番”裡她又想起將北屋改造成畫室的事。她問蘇眉畫室的天窗是不是得朝北,蘇眉肯定了她的猜測。她說:“我琢磨着是得朝北,光線穩定。”
就爲了這意識過人的清晰,她讓蘇眉和竹西爲她掏大便,她說她不能吃東西是因爲體內的不通暢。爲了通暢她不再照顧自己的自尊,她任意讓她們擡起她的腿掏。
蘇眉望見婆婆那荒蕪的宛若一帶寸草不生的老荒地般的下部,卻受着無名的感動。她不知這感動是源於自己肚裡正在孕育的小生命,還是通過眼前這塊老荒地她理解了司猗紋。也許世上真正的理解必先源於莫名其妙的感動之中。她想,也許醜不是一個女人直面過世界的這塊老荒地,而是你認爲這荒地醜。
蘇眉肚子里正孕育着生命,她土地肥沃……
剛被掏完的司猗紋又要求吃了;剛“吃”完的司猗紋又要求上醫院了。她堅信醫院還能使她活,即使她死去醫院也會使她再獲新生。
竹西叫出蘇眉跟她商量,提醒她司猗紋不再適宜挪動了。蘇眉堅信竹西的觀點,但她們還是心照不宣地做出“決定”:讓竹西去爲司猗紋“叫車”。活動着的人說什麼不行?
竹西邁着很重的步子出了門,以證明她是去爲她叫車的。
竹西出門了。
司猗紋要喝水。
蘇眉拿來水。
司猗紋要她喂。
蘇眉用勺子給司猗紋喂水。
水從司猗紋嘴裡原量流出來。
蘇眉用手絹爲司猗紋擦嘴。
司猗紋呼吸的間隔越來越長,閉着的眼睛再無睜開的希望。
蘇眉又試着餵了司猗紋一勺水,水又一次原量流出來,但八十歲的她卻又升起了呼吸她又睜開了眼睛。
蘇眉又爲司猗紋擦嘴。這次她沒有再把手絹從她嘴上移開,她的手在她嘴上用了一點很小的力氣……
司猗紋的胸脯明顯地驚悸了幾下,那驚悸彷彿還引來了腿的瞬間活動。然後她臉上露出笑容,很難說明這是熱忱的笑還是冷笑。
蘇眉拿開手絹,那笑還停留在她嘴角上。
蘇眉爲她梳了頭髮,伏在牀頭親了親她額角上那新月般的疤痕。她想,沒有人親過這疤痕。
一彎真正的新月已從棗樹頂上升起。
竹西回來了,看見站在門前賞月的蘇眉,立即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竹西在前蘇眉在後進了裡屋。裡屋,司猗紋身上頭上蓋着毛巾被。竹西不慌不忙地揭開被頭看看仍在微笑的司猗紋,伸手爲她按摩了五官。司猗紋停住了笑。
竹西和蘇眉面對面站着。
“也許你是對的。”竹西對蘇眉說。
“也許你是對的。”蘇眉對竹西說。
“你完成了一件醫學界、法學界尚在爭論中的事。”
“你完成了一個兒媳和大夫的雙重身份的任務。”
“我是平庸的,是道義上的義不容辭。你纔是個了不起的人。”
“我覺得了不起的還是你。你用你的平庸和不動聲色的道義使她的生命一再延續,又使她和她自己自相殘殺,直到她和她自己雙雙戰死。”
“你愛她嗎?”竹西問蘇眉。
“我愛。”蘇眉答。
“你愛她嗎?”蘇眉問竹西。
“不愛。”竹西答。
“所以我比你殘忍。”蘇眉說。
“所以我比你有耐性。可我沒有一絲一毫虛僞。”
“你是說我有……虛僞?”
“不是。從我們見面那天起我就沒有這樣想過你。今生也不會這麼想。我是說你愛她,你才用你的手還給她以微笑。我不愛她,我才用我的手使她的生命在疼痛中延續。”
“你願意看到這種殘忍的延續?”
“假如你認爲我給予她生命的延續就是殘忍,那麼我願意看到。”
“我是這麼想的。”蘇眉說。
“我是這麼做的。”竹西說。
“我是多麼羨慕你。”
“我是多麼感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