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太願意活着了,她喜歡那句話:好死不如賴活着。但她不喜歡活非得跟賴聯在一起,她願意活還願意活得不賴。於是她又看見了牀頭桌上已經涼了的飯菜。她想她應該吃掉它們,不管它們是否被盛在塑料器皿裡她也要吃掉。她奮力側過上身,端起塑料飯碗,胳膊肘拄在枕頭上吃起來。她大口吞嚥着冰涼的飯菜,想起從前丁媽的一句話:“能吃,就什麼病也不怕;不吃,什麼病都能找上來。”她應該能吃,她的消化系統並沒有因她的下肢而受到牽連,而這副消化系統或許還大有可能幫助她戰勝她面臨的厄運。原來希望不是不能從塑料碗裡升起來。
於是“叉燒”又擺上來了,廣式香腸又擺上來了,薩其瑪又擺上來了,白脫雙色布丁也擺上來了。她吃時嚼得認真,也不再氣急敗壞。爲了今後的日子她一點一滴地醞釀起來,爲了這一點一滴她想到了吃完之後的消化。爲了消化就必得運動,運動纔有生命,生命在於運動。
最初司猗紋的運動只能靠一天一次的大便。
竹西在地上撂下便盆,然後用一隻放倒的杌凳將便盆圈住,司猗紋就坐在了杌凳上。但她這種坐必靠竹西和寶妹的“運”。
“走,運奶奶去。”竹西對寶妹說。
而司猗紋也正在急切地等待着被運。於是竹西架胳肢窩,寶妹抱腿,司猗紋被運下牀來。那一瞬間的架空令司猗紋常常興奮。
現在司猗紋不滿足於這一天一次的被運動了,她要她們多運她,她要多坐。
早晨七點鐘,司猗紋剛喝過熱奶、吃完煎蛋,便在裡屋喊竹西和寶妹了。
“怎麼都沒事人似的!”她喊。以爲別人早已理解她的行動計劃。
“您還有什麼事?”竹西在外屋問。
“我要坐盆。”
“您不是每天晚上嗎?”
“今天改了,從今天改。”
竹西看看錶,七點一刻了。她和寶妹都該出門了,但司猗紋已經在裡屋向她們篬起了胳膊。於是她們抓緊時間去運司猗紋,司猗紋又騰空而起了。雖然幾秒鐘之後她就落在盆上,但她內心卻充滿了新奇的感動。好久以來她第一次清晨下牀,她看着一個新奇的四周,感覺着新的一天的來臨,彷彿一個新的司猗紋就要站起來了。直到她發現自己那兩條日益萎縮下去的腿,才一下子失去了剛纔的興致,連排泄也沒了消息。
竹西和寶妹不能再等了,她們把她運回去。
她要求運動的更強了,她抓緊一切機會——寶妹和竹西在家的機會,要她們運她。爲了證明她排泄的急切,她朝她們把胳膊篬得更高。她鼻尖也發紅了,眼裡噙着淚花。她們不再相信她的懇求,但還是滿足她。熟能生巧,竹西和寶妹對於運的要領越來越嫺熟。這嫺熟的技巧使她們的“運”也變得油滑起來,她們運她一次就像玉秀手下一隻餃子的誕生。既然熟能生巧,她們也不再看重這運,竹西對這運常常顯出一種心不在焉的淡漠。
“等會兒。”司猗紋要求被運時,竹西說。
司猗紋準備接受這“等會兒”的淡漠,“等會兒”裡畢竟有盼頭。要是竹西說“不行”呢?一個行動着的人說什麼不行。她不是沒行動過、沒說過。司猗紋按捺着這急切的心情等待這“等會兒”的結束,但她還是不斷要求着。雖然這要求已經帶出了一點乞討的意味,她的乞討終究不會落空。
她們又使她運動起來。爲了證明這運動的必要,她又爲自己找出了許多根據。諸如樹挪死人挪活,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她甚至還自編了一句:“要想活,就得挪。”
竹西終於理解了司猗紋要求被運的目的。她對她說:“咱們乾脆倒一下,上、下午您就坐着算了。我和寶妹早晨把您運下來。中午和晚上再把您運回去,也許更符合您的要求。”
司猗紋接受了竹西的建議。她開始倒過來生活了。
有時司猗紋坐盆“運動”時,也正是寶妹需要大便的時刻。她大便的特點依然如故,這使得她不能正常如廁蹲坑兒。蹲的時間過久,她會眼冒金星乃至休克。這使她只好也在家中設盆。當她在外屋隱蔽好自己坐起來時,司猗紋也正在裡屋盆上坐着。
作爲奶奶,司猗紋有時還要關心一下寶妹,也希望和寶妹交流一下彼此的感覺。
“拉出來了嗎?”她問寶妹。
寶妹不理司猗紋。司猗紋的問話像是對她的騷擾,騷擾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就更沒了盼頭。一瞬間她忽然覺得司猗紋本是個少不更事的孩子,那孩子在裡屋正坐着盆神不守舍地東瞅西看,就像在重複寶妹的童年。然後她還要去給這個東瞅西看的“孩子”倒盆,她要同時端起兩個盆去公廁倒。
可寶妹的倒盆也會引起司猗紋的非議。
“笨。你就不會使個巧勁兒,找個竅門兒。”司猗紋說,“你爲什麼不把兩個盆兒折成一個盆兒,爲什麼非得一手一個不可?耍雜技似的。”
寶妹卻堅持一手一個。她不願意把自己的盆和奶奶的盆折在一起,她自有自己的思考吧。
漫長的五年。五年之間發生了多少事?或者換種說法:光陰似箭,五年之間還能發生什麼呢?
蘇眉的丈夫收到了司猗紋的“雙掛號”,他問蘇眉是怎麼回事,問得寬容,心不在焉。蘇眉問他婆婆信中寫了什麼,他讓她自己看。蘇眉不看。她對丈夫說,就像信裡寫的一樣。他不信,說這是婆婆(他也叫婆婆)一種特殊心理的特殊表現。蘇眉說:“原來你還會大談心理,我還以爲你只會造房子呢。”他在建築設計院設計廠房。蘇眉仍然說信中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她想激他,勸他相信。但他只用一個輕輕的“哼”結束了這個懸案。這“哼”可以理解爲真就真,還可以理解爲是對婆婆那封“雙掛號”的輕視、輕蔑。
蘇眉只有遺憾,她遺憾丈夫把這件事結束得太輕而易舉。他爲什麼不跟她打一架?爲什麼她總也嘗不到打架的滋味兒?她羨慕說打就打的夫妻,比如馬小思和她丈夫。馬小思告訴她,有一次她丈夫阻擋她去海南島拍片竟然一直追到機場,當着攝製組的人把她的手提包扔到候機大廳的門外,之後便是在候機大廳裡的拉拽。馬小思舉起手腕叫蘇眉看:“全是他抓的,讓我當着人出醜。當着那麼多人,中國人,外國人。”
蘇眉沒有同情馬小思她有點暗中嫉妒,就像當年她嫉妒她“來了”那般嫉妒。什麼時候她的手腕也會留下丈夫的指甲印呢?她也有點替司猗紋惋惜起來:婆婆竟然也碰上了蘇眉的丈夫這種對手。
蘇眉把婆婆的病告訴蘇瑋,蘇瑋說:“該!”蘇眉也和蘇瑋一起說:“該。”蘇瑋驚異地看看蘇眉,蘇眉說:“就該!”
寶妹上了大學。她由於家庭的和個人的原因(那個難言的原因)只好走讀。上大學和走讀,都是寶妹的必然。
竹西被評上了主治醫師,年終街道辦事處還把“五好家庭”的大獎狀送到響勺衚衕。那是全社會對竹西家庭的肯定和稱讚:她以司猗紋兒媳的身份爭得了這一榮譽,五年如一日,這不容置疑的榮譽。送獎狀的人一走竹西就把獎狀扔到大櫃頂上了,連司猗紋都沒看清。
五年之間羅大媽一家也要發生點什麼的:二旗託大旗新婚妻子的父親的關係當上了“光大”的出租司機;羅大爺把喝白酒的習慣改成了喝啤酒;三旗用外匯券買回帶全套籌碼和“混子”的麻將,羅大媽也學會了打。晚上羅家人拍着司猗紋的麻將桌高喊着“和”!籌碼和真錢相互交替。
還發生過什麼?發生過莊晨和蘇眉或單獨或一起來看司猗紋。
莊晨還差一年就到了退休年齡,她坐在司猗紋牀邊說一年之後她就住在家裡專門伺候她。爲了證實她的決心和孝心她說着更多的“我怎麼着都行”。她竭盡全力做出爲病人“我怎麼着都行”的姿態守護着司猗紋,但她的做事效率和能量卻不及竹西的五分之一或者更少一點。司猗紋不顧女兒的高齡,任意給莊晨臉色看。莊晨不記仇,還是竭盡全力盡着孝心。司猗紋常拿竹西和莊晨做比較,她覺得平心而論,如果現在把竹西和莊晨擺起來讓她挑,她是一定挑竹西的。雖然莊晨的孝心、誠心不容懷疑,而竹西的誠心、孝心她總給它們加上引號(司猗紋教書時對標點符號的要求格外嚴格)。
莊晨終於覺出了自己的力不從心,又不忍心看竹西的艱辛,便跟竹西商量請保姆的事。竹西衝莊晨一笑說:“沒有人願意伺候這種病人。”
“咱們可以多出點錢。”莊晨說。
“也沒有能伺候得了婆婆的人。”竹西說。
“我總覺得過意不去。”莊晨說。
“我守着近。”竹西說,“有我和寶妹就行了。”
最後蘇眉跟媽商量:婆婆的全部費用由媽負擔,只讓舅媽出力。
莊晨說:“我怎麼着都行。”
莊晨一直不理解弟妹對婆婆這過分的熱心和專心。她猜,也許這是對從前的一種追悔吧,從前她是給莊家添過難堪的。
蘇眉不這麼看。她不相信舅媽有追悔從前的願望,竹西生活裡永遠用不着追悔這個字眼兒。她收下了婆婆,無論其中有多少原因,那原因沒有一種是常人所能窺透的。最瞭解竹西的蘇眉所窺透的也只有一小點,竹西也只相信蘇眉能窺透這一小點。於是面對着牀上的司猗紋,蘇眉和竹西便有了一點共同的心照不宣:她們願意看見她就這麼躺下去,雖然這並不是她們非讓她躺下去不可。有哪位醫學名家能叫一位患腰脊髓病變的病人再站起來?
於是爲了這一點心照不宣,蘇眉和竹西不約而同地跟司猗紋大講她們看過的一個美國電影《舞會皇后》。蘇眉說,舞會的皇后不是姑娘,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太太。竹西說,美極了,所有人都爲她傾倒。她們講着,共同觀察司猗紋的表情,她們發現了她的煩躁不安和躍躍欲試的焦灼。於是爲了司猗紋的煩躁不安和躍躍欲試的焦灼,她們在外屋打開錄音機跳起來。她們把影片中的各種節奏都做了嘗試,她們配合默契,跳得動情,顯得愜意。
司猗紋明悉了她們的愜意,她們的愜意給予她的更是肝膽俱裂。她發現她們的腿都能“拉開栓”,爲什麼她們不崴一次腳?
她多麼想再崴一次腳,可惜真崴假崴她都不再能做到,那長在她身上的兩隻腳已不再是她的。她又開始扭頭、閉眼,這次她扭得狠閉得死,並且雙手抓住了被頭用手撕,用嘴咬。
竹西和蘇眉並着肩跳,對着臉跳,拉着手跳。那跳裡有共同的愜意有相互的欣賞,也有熱情的敵視,卻沒有爲了爭奪的廝殺。蘇眉發現竹西在氣喘,纔想到舅媽已人到中年。她也想到葉龍北的一句話。“我們有時在一起。”莫非只有人到中年才需要“有時在一起”?蘇眉問着自己。她永遠也不願意知道他們是否還有“有時”,那是他們的事。但她更不願意把竹西想像成一片近在眼前的紅不紅黃不黃的髒乎乎的樹葉子——即使舅媽是一片樹葉,她也不願這片樹葉去依附在一個什麼人的身上。她有金燦爛的脊背。
蘇眉決定去看看葉龍北和玉秀,她想念他們。
葉龍北不在家,蘇眉跟玉秀聊起來。
“你怎麼總不來?”玉秀問蘇眉,態度很坦蕩。
“在外地工作,來北京一次總是匆匆忙忙。你挺好吧?”蘇眉問玉秀。
“挺好。”
“還在餃子館?”
“還在。我幾次想走,可是……”玉秀紅了一下臉。
蘇眉很看重這紅臉。
“你們又談過結婚嗎?”蘇眉問。
“和誰?”
“和葉先生。”蘇眉問。她常常不知怎樣稱呼葉龍北,她叫過他叔叔,稱過他葉老師,稱過他老葉,現在她願意叫他“先生”。
“他可沒少談。”玉秀說。
“你呢,還是不同意?”
“你怎麼知道?”
“我……我猜。”蘇眉說。
“你猜對了。你是怎麼猜出來的?”
“我看見你紅了一下臉,還問‘和誰’,於是我知道你沒同意。也許你還有個‘誰’吧,我說你你不介意吧?”
“看你說哪兒去啦!不,一點兒也不介意。我一會兒再告訴你跟‘誰’的事,行嗎?”
“行。”
玉秀靦腆地看着蘇眉說:“我爲什麼非得同意,就因爲我把我給過他?”
給過他。
“你說他爲什麼非跟我結婚不可?”玉秀又問蘇眉,“他再跟我講卓別林般(比)他老丈人大二十歲也沒用。他給我講感情,爲什麼不問問我的感情?我知道他是怕對不起我,這有什麼可對不起的。從前我把我給過他,那是我願意,又不是他逼我。”
“可是你現在還住在這兒。”
“我不想老住在這兒。這我該跟你說那個‘誰’了。他是我們雖城老鄉,也在餃子館,當會計,比我大三歲。”
“年齡倒合適。”
“不光年歲。他和我在一塊兒不會說那麼多感情,可就有感情。你說人的感情那麼自然,爲什麼還有那麼多講感情的書?有什麼用。”
“嗯,大概是這樣。”
“就是這樣。”
“也許是這樣。”
蘇眉本來要等到葉龍北迴來的,但想到就要和媽回雖城,還是向玉秀告了別。臨走她給葉龍北留了一張條子壓上書桌,告訴他有時間再來。在葉龍北的書桌上,她又看見攤開的一片稿紙和那上面的文字。那不再是“老營長”,好像是“大海”、“海灘”、“海邊小屋”。是什麼。她準備下次再聽葉龍北講。
蘇眉和媽一起回雖城。在火車上,莊晨第一次給蘇眉講了司猗紋的兩次婚姻,還問蘇眉是否注意過婆婆額角上有塊傷疤,像月牙兒。蘇眉努力回憶着。莊晨流着淚,說那就是父親和母親有過婚姻的證明。說從她懂事那天起就整天爲他們提心吊膽,說你們小時候也爲我和你爸提心吊膽,可那是因爲我們在農場。
“你爲什麼還不要孩子?”莊晨突如其來地問蘇眉。
蘇眉只看着窗外笑。
“要吧,我給你看着!”
蘇眉還是笑,笑而不答。
或許她是笑媽談話題目轉換之快,或許是在笑媽的豪爽:“我給你看着!”
莊晨見蘇眉不說話,心想:怎麼着都行(關於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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