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對着他,假裝不知道他在我身後,輕輕撥着我的琴。魅羅臺上,月下美人清冽的氣息讓我的琴聲微涼。我知道他一直就在我身後,我也好像在等他一樣,只有他在,我纔會彈琴。
到死的那一刻,我想的竟然是這樣一個場景。有的時候我想,如果,如果他能在背後擁我入懷,我是不是能勇敢地反抗一回我的父親?可惜,等我想明白的時候,已經沒有如果了。
想是曼珠沙華還是一個女子的時候,跟隨着自己心愛的人一直追到冥界。在那幽羅入口被衆魔所阻,卻一連千年徘徊不去,苦苦哀求。最後衆魔不忍,允許她開在通往冥界的路上,讓她在着暗黑冰冷的黃泉邊上等待輪迴的愛人。於是她絢爛地開着,形成引接死魂的火照之路。
然而她不知道,她所癡情的人,永遠不會從這條路上經過。
紅顏化枯骨,彈指過千年。
佛赤腳於行,過往無邊風月,我匍匐於佛前,供奉我的所有。一碗清水,佛亦大加讚頌,心中的虔誠,佛不必觀看便已知道。註定的那世世輪迴,豈是我能跳脫?我之所求雖非爲妄求,佛何當憐憫,卻涅槃亦不得解脫。
我有多少年沒有笑過了?我都快不記得了。自從離開那個人,我就沒有笑過。父親暴跳如雷,怒我不爭,但他豈知我的心已經如同死灰。我有時在想,如果我不是他的女兒,只是一個普通的青樓舞姬會不會幸福呢?也許我就跟那個人走了,做他的妃子,生下他的孩子。或者那個人並不是父親的仇人,我,也許能坦然離開,和他在一起。
他們不懂的,我並不是用我的笑容祭奠我的愛情。和誰在一起,並沒有分別,我,只是一具行屍走肉,一具父親手中的偶人罷了。我彈的琴,沒有了魂,我也沒有勇氣再面對什麼。
弱水三千,我卻取了一瓢淚水。
我的悲哀,不是愛上了不該愛的人,不是做錯了不能做錯的事。我的悲哀在於,我早已不是一個人,我只能做一件擺設。
傳說,曼珠沙華的香味,能喚醒死魂前世的記憶。我的等待,只爲那個人一絲飄渺的溫柔。
還要等多久?我佛慈悲,放逐我於彼岸之地,縱使徘徊永久,不敢奢求。低眉泫然,轉頭皆空,妙言法相,紅粉骷髏。我豈不知,我犯了佛家戒律,可是我只想在輪迴中再看他一眼,只一眼的執着!
就是把全世界的珠玉珍寶放在我面前,我也無法展顏。我的兒子,他何其無辜,可惜他的母親無法給他疼愛和照顧。我早已沒有了夢,深夜醒來,看着身邊那張溫和的臉,忍不住一陣迷茫。我的夫君,他權傾天下,只在我面前溫柔,我要什麼,只要說一聲,就是地獄紅蓮,他也會想盡辦法拿到。但是,他始終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麼。
我不適合權謀。縱有千般美貌萬種風情,我得不到的,永遠得不到。
背對着他,我細細感受他。他一怒一笑,從來都那麼驚天動地。可是我背後的他只那樣看着我。我揣度他的心思,卻從來沒有當面問過他。我彈着我的琴,等我彈完他就離去,他從來不問我有沒有流連過。
我們都無從選擇。
忘川雖淺,卻從無人敢涉水而過。
一入地獄,再無回頭。
莫執着莫執着。
當父親再次逼迫我的時候,我已沒有任何回頭的餘地。男人,爲了自己喜歡的女人,可以做任何事情。我知道,他從來沒有怪過我。
可是,我寧願他打我罵我不要我,我不願意他這樣隱忍着爲我做他不願意做的事情。他爲了跟我廝守,可以背棄天下。我明白,如果我能狠下心腸對他,天下早就已經是我父親的了。
我怎麼能夠!
其實,我一直都是獨自一個人在走我的路。黑暗的,寂靜的,冰冷的路,耗盡了我的血,壓碎了我的骨。我一個人在路上逡巡,不能哭,不能委屈。他不明白我,他們都不明白我。
他從來沒有給我一個理由,一個面對他的理由。
或許,這纔是我們的悲劇,無可奈何。
曼珠沙華,只爲錯過。她愛的是地藏的“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執着在往日的回憶裡,執着於瞬間的永久。可惜那個人,早就忘卻這一銘心刻骨。這是他的劫難,卻不是他的結局。他永遠不會路過。
我執着於往事中的我。到死才明白,
或許忘卻也是一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