坩堝裡最後一絲漣漪也被林弦安謐的視線捋平了,如鏡的藥面上找不到一點瑕疵,世間一切的黑色都被文火慢慢熬煮成了坩堝中的一汪藥液,散發着濃烈的熟悉的藥香味,可她什麼時候聞見過它?
於是她坐在安靜漆黑的圖書館中,靠着背後的書架閉着眼睛回憶。漸漸的,情景想起來了,但卻忘記了時間。瓢潑的大雨開始在她的眼簾前嘩啦落下,然後是附着着深褐色乾涸的血一樣鏽跡的大鐵門,牆壁上是鐵荊棘的線圈一環繞着一環,裡面關着陰霾的天空和天空下灰色的城市。
哦對了,那一所孤兒院,被藏在城郊的南加州風格建築,她曾經站在閣樓的窗戶前眺望淋雨的城市,身後有熟悉的孩童玩鬧的聲音,然後門被推開了,她沒有回頭但卻聞到了那股藥香。
那個男人端進來的是一鍋黑色的藥液,他絮絮叨叨地說,藥材很貴,花了他多少天的工資,就連泡麪都吃不起了,又不敢真正地告訴那時的小女孩,藥液的成分,因爲在今天她打開那封信後才發現,酒精燈熬煮的每一味藥材在藥理學上都被批註着“劇毒”,對人體的損害包括但不限於腎衰竭、胃穿孔、胃出血等等症狀。
理應說這麼可怕的藥材熬出的定然是致命的毒藥吧?可事實卻不是這,當它們被熬煮成一鍋的時候,火焰熄滅,沸騰停息,那些藥材彷彿脫去了可怕的外衣,變得清淨了,純粹了,如鏡的黑色水面倒影着林弦的瞳仁,像是在盯着她,要從她的眼睛裡看出曾經的童顏。
林弦熄滅了酒精燈後,將熱騰騰的坩堝放到了桌墊上冷卻,她攤開了一張白紙拿來鋼筆,在上面的擡頭留下了故人的名字。
有來信,自然也有回信。
那個名叫周京哲的男人寄來的信已經成爲了火爐中跳躍的精靈,在那封信裡,那個男人以自述的口吻講了一段塵封已久的故事。
故事不長,也不難講,緣起緣滅,如夢一場。
所以在夢醒來後信前的人大夢初醒,原來她以前一直都是闔着雙眼的,眼皮外有陽光的溫暖,她只需要去睜開、看見、得到。
於是她決定去看見了。
在信的擡頭,她落筆,黃銅的筆尖停在了紙面上,尖頭的墨珠只差一釐觸碰到紙張的絨毛。
寫什麼呢。
不用太長,也不用太過情深,他們只是互相的過客。
所以就寫一句話吧。
—
【以後我會跑起來,跑到前面去。】
—
停筆,封好信封放到桌角,桌上的熱氣也流逝乾淨了,藥冷了。
林弦端起坩堝將裡面苦澀又久遠的回憶一飲而盡,黑色的泡沫一串串地浮現在了她的眼前,裡面充斥着幻影、情感,虛有其表很快就會炸裂消逝,可它們總會持續不斷地冒出來,執着又頑固。
她輕輕閉上了眼睛,撫在了書桌上,用手枕住了臉頰,要睡進泡沫一樣的夢裡。
可能是燈火也爲她感到祝福,於是圖書館內一切的光芒熄滅了,就連最後的影子也融於了黑暗之中。
時間來到了午夜0:00,圖書館的落地窗外亮起了盛大的焰火,焰火照亮了桌上女孩的側顏,睫毛的影子映在臉頰上,她的背影在陳舊的書架上遷移、拉長,最後消失。
—
林弦的氣機漸漸地安定了下來,如果有紅外熱成像儀拍攝,會發現代表着體溫的亮度開始飛速地變暗,她的心率從70漸漸跌落到50,然後40、30、20,到最後幾近於無...這也代表着那一味虎狼藥的藥效開始生效了。
那沉寂已久的血統開始被喚醒,天翻地覆的改造即將開始,這個過程在龍類的文化中叫做‘蛻變’,他們往往會選擇無人山林挖空一整座高山藏匿其中,亦或者遁入幽深的深海藏進海牀的泥沙裡,任何的驚擾都可能導致這個過程發生不可逆的殘酷後果...而今天恰好也不是什麼安定的日子。
大停電的黑暗裡,圖書館的應急燈光熄滅,所有警戒手段沉默,這時,圖書館的大門無聲打開了一條縫隙,隨後一道濃稠的黑影如鬼魂般進入,沒有帶起一點空氣的流動。
他藏進了圖書館,以違揹人類姿態的方式爬上了高聳成排的書架,躲進了黑暗裡靜靜地觀察着這個陌生的空間,尋找着可能存在的敵人...但饒是如此他卻還是忽略了遠處角落中融化在了黑暗裡的纖細身影。
黑暗中,女孩微弱卻綿長的呼吸像是鯨吞大海,大量的氧氣都被她無意識地吸入肺部融入了血液裡,含氧量開始激增,甲狀腺激素分泌加倍,引起新陳代謝開始過速...這意味着她正式進入了“蛻變”的第一步。
當黑影在觀察完畢確定沒有其他人之後,開始準備深入圖書館,但就在這一瞬間,整個圖書館的應急燈亮了起來,電流的嘶嘶聲在牆壁之後川流不息,圖書館大門兀然被推開了,拖着金屬小瓶的中年男人冷漠地走過時穹頂下的過道,同一時間原本斷電的圖書館恢復電力,警戒系統全開,攝像頭正常運作,諾瑪的視線再度落到了這裡。
角落黑暗裡的女孩體內的骨骼竟然開始細密地移位,骨骼的盡頭冒出白色乳花苞般的“芽”,骨鈣開始大量合成分泌,骨骼硬度在悄然中開始飛躍,“芽”也開始緩慢地蠕動着破出根來...這個過程持續了半小時,在這半小時內,監控死角的黑影一動也不動,盯住了圖書館內重新開始運作的攝像頭開始默默地計數。
半小時過去了,正裝着身滿目急躁和凝重的老人如約推開圖書館大門,他快步前行走向二樓,角落的黑影靜靜地看着他的背影猶如狩獵的冷血動物,但在見到對方的警惕之後還是選擇了放棄冒進的襲擊。
這個時候,趴在桌上的女孩像是在坐着什麼好夢睫毛微微顫動着,可誰也無法知曉此時此刻在她身上卻在發生着生人難以承受的痛苦。
大量的骨骼肌受到血液中分泌的不明物質影響開始溶解,數量恆定的肌纖維開始被一股絕對的力量撕裂重塑,每一次重塑總量都在逐步增加,纖維一股一股如繩般纏繞、凝實在膚表之下...
血流每一次經過大腦都在分泌着對於常人來說劇毒的化學物質,那些物質暈染在透明的液體裡,就像是一朵五顏六色的煙花在腦域中盛放了,璀璨的火紋落到了她身體的每一處開始進行水磨般的改造。
...又過了一段時間,帶着睡帽的老人姍姍來遲,比起前兩個老人的威嚴和警惕,這個傢伙看起來就太過於鬆散一些了,身上穿着睡衣腳下踩着毛茸茸的拖鞋,這甚至讓角落的黑影思考着自己到底有沒有襲擊對方的必要,因爲他覺得這種貨色應該不可能影響他接下來自己的行動。
於是圖書館再度陷入了寂靜,而這時,黑影動了,半小時的沉寂並沒有讓他的身體變得僵硬,在行動的瞬間他就像節肢動物一樣飛快地在書架上攀爬,手掌貼在牆壁、書架上像是紮根似的如履平地,他進行着一次次縱躍,在空中他的身體扭曲壓縮到令人瞠目結舌的可怕程度,以此在攝像頭的微小死角中移動。
在移動到更前的落點時,他以一個扭曲姿態落在一盞壁燈旁,手指捏住了壁燈與牆體的連接處,驚人的指力將他掛在了上面,擡頭眼眸幽深地盯着那壁畫相擁的甬道最深處,在那裡佇立着一扇沉重厚實的電梯,防爆級別的加護鋼板,想要進入裡面必須利用絕對的‘權限’。
剛好,黑影有這個‘權限’,那是這次行動的幕後主使交給他的,一張金色的電磁卡片。
下一個落點距離他現在的地方足足有十五米遠,於是牆壁上的黑影開始調整自己的姿態,像是蜘蛛一樣倒掛在了那盞壁燈上,渾身的骨骼發出了異常的爆響聲(並非龍骨狀態),在他的腰部甚至破開了新的黑影帶着粘稠的液體貼在了牆上蜷縮、緊繃着蓄力。
就在黑影準備爆發力量彈射出去時,忽然在圖書館中響起了一聲心跳。
很普通的心跳,收縮,然後擴張,然後就是落入耳中的“噗通”,能讓人想象到血液從機械的運動中經由血管傳輸到全身上下。
但在黑影耳邊響起的這一聲“噗通”似乎太過巨大一些了...沉悶得就像一聲砸穿天空的暴雷!
強烈的幻覺隨着那心跳聲衝進了黑影的腦海中,在他的眼前浮現出了歡迎,那是王座上君王的骨骸做的擊錘在暴怒地撕裂脆弱的鼓面,於鼓面之下噴涌而出的是高柱的血泉和偉力,一切都潑灑在了君王的王座上,鮮血淋漓,新王誕生。
黑影驟然回頭,黑暗中黃金瞳穿越了空間和劇烈鎖定到了遠處的一處漆黑的角落,在那裡是那異常的聲音來源...那居然是一個人。
一個女人。
她穿着一身棉絨的白色長衣,圓領之下露出頎長的白色脖頸,那麼的安靜、美麗,髮絲垂落在耳邊幽幽地蕩在眼簾前。她靜靜地趴在長條的桌上像是睡着了,從那心跳的來源黑影並不難地鎖定了她,視線像是被磁石吸住了一樣轉移到那張漂亮得有些過分的臉龐。
該怎麼形容那驚鴻一瞥的美呢?
就像是嫩芽萌發,雨後春筍一樣勃發了出來,破開了舊的繭,新尤物從裡面站了起來,每一寸皮膚都瀰漫着“新生”和“美好”的氣息。
在寂靜的漆黑圖書館內,壁燈上那蜘蛛一般的身影呼吸漸漸沉重了起來,黃金瞳最深的裡面一點點染上了發紅的血色,他的每一根神經都在跳動,幻痛蔓延到了頭皮表層,螞蟻藏在皮膚底層下一點點地噬咬着血肉。
那是來源於血脈的衝動,慾望的咆哮。
這是極爲反常的現象,就算是他的血統帶給了他天生數倍於常人的渴血和慾望的衝動,但他卻在那一處地獄中用數十年學會了如何控制自己的一切...但現在,在看到這個神秘的女人的瞬間,他按捺不住地進入失去理智的邊緣。
他能感受到自己身體內一點一點的變化,處於“言靈”狀態下的他原本該是純粹的“冷血生物”,可現在他的體溫開始極具升高了,睾酮素上漲,雄性激素居然難以控制地開始分泌。那藏在黑影中纖細柔弱的女人身段,貼在桌前的每一分曲線和弧度都在讓他的多巴胺和降腎上腺素加速涌出...這是難以控制的慾望,來源於血脈深處的渴望。
他想要她。
他居然開始出現幻聽了,有個聲音在他的耳邊應該做什麼,...那是他的細胞和每一寸身體的低語,讓他去汲取,去渴求,去將那吸引着他的極欲之物吞噬殆盡。
他忽然就知道自己涌起的那股衝動是什麼了。
那不是愛慾的衝動...那是純粹的貪婪,自己想...吃了她?
壁燈上的黑影悄然地扭動軀體轉向而去,着了魔似的盯住了黑暗中謎一樣的美麗女人,涎水無意識地從牙齒間落下在地板上腐蝕出了惡臭的青煙。
然後他動了。
—
林弦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她夢見了一個人。
風浩浩地吹過她的身邊,她行走在荒原上,巨大的骨骸和遮天的巨樹聚隆在天的方向,她與那隆重又荒蕪的一切背道而馳。
她行走在白日間,跨越山川與大海,整個壯麗的山河都在她的腳下,王朝興盛又衰落,烽煙四起又平息,她穿梭人間執着地向前、向前、尋覓着,一直尋覓着遠方的魂靈。
她走進了黑夜裡,暴雨洗刷着她的塵埃,金色的螢火們圍繞在她身邊涌動,它們高唱她的名字,簇擁它,覲見她。她不屑一顧,繼續前行。
她又步入了白色的沙漠,冷風和冰礫颳着她的臉頰,北極熊立於水上的冰面靜靜地看着她,遠方的山峰下黑色的堡壘靜臥在冰裡,像是死去的巨人。
最後,她來到了那個人的面前,責問她的叛逆和憤怒。
她說:
過去都是假的,
回憶是一條沒有歸途的路,
以往的一切春天都無法復原,
即使最狂熱堅貞的感情,
歸根結底也不過是瞬息即逝的現實,
唯有孤獨永恆。
唯有孤獨永恆。
唯有孤獨永恆。
林弦站在她的面前,她看着林弦,她們的身邊是蒼茫的雪原。
林弦知道這一切都是幻覺,是那沉寂太久的血統甦醒的異兆,用學術一點的話來說叫做“靈視”,可她在這一刻,見到了那些記憶後,她依舊願意去相信面前的這個人是存在的,那是壯麗的一生,也是形單影隻孤獨的一生,她揹着日升和月落,行走在風霜雪雨中,在最後找到了自己的魂靈。
“...你很孤獨嗎?”林弦問她。
“是啊,我很孤獨。”
“那你喜歡孤獨嗎?”
她看向遠處星空下極夜中的堡壘淡淡地說,“哪裡有人喜歡孤獨?只不過是不喜歡失望。”
“原來是這樣啊。”林弦點頭,“那你覺得這次自己還會失望嗎?”
她扭頭看向林弦,微笑着搖頭,眼中金色的花朵搖曳招展。
“你該離開了。”她忽然說。
林弦最後看了她一眼,說,“好”。
然後她睜開了眼睛。
腥風血雨直撲她的臉面,海嘯一樣的慾望和殺機覆蓋了她每一寸肌膚,如蛇一樣爆射而來的黑影發出了得手之前的喜極狂笑,狂喜地就像抓耳撓腮的猴子,要將這個女人的衣服撕開,將那羊羔一樣的胴體剖開露出裡面最原始的美來。
但下一刻,在黑暗中,一抹熔岩的金紅光芒點燃了,照亮了近在咫尺的那惡鬼扭曲而猙獰的臉龐,那雙帶血黃金瞳內勃發的慾望凝滯住了,如鏡一樣倒映出了他面前雙眸熔鐵如岩漿涌天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