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皇后中了慕容玖一箭, 而慕容玖也中了她一箭,不, 慕容玖應該中了她兩箭。
每人二十支箭,她險勝一局。
不, 或許沒有, 慕容玖的一支, 貢獻給了開元帝,所以, 與自己對決時,她其實只有十九支箭, 而自己最後險勝的那一支根本不算數。
那自己到底是輸了, 還是贏了?
臧皇后不知道在窗戶邊坐了多久, 外面亂糟糟的, 腳步聲, 呼喊聲, 擾亂了夜的寧靜。
心腹侍從不停過來稟報進展。中尉衛尉, 包括吐谷渾的衛隊都下山崖尋找容貴妃的屍骸, 很可惜, 除了燒燬的衣物,燒不盡的珠釵,並沒有找到她的屍骸。就好像她已經隨着那團伙化成灰燼,消散於塵世。
心腹稟報完,擔憂地看着她,心慌得不得了, 一個宮女差點就要哭了。
臧皇后卻面色恬靜,臉上有經歷過激戰的血污,“你們都下去吧。”
“娘娘?”
以前臧皇后跟容貴妃打打殺殺,畢竟沒有真的鬧出人命,皇上偏袒容貴妃,言語上對臧皇后多有斥責。如今容貴妃真的被臧皇后殺了,看皇上那傷心欲絕的模樣,臧皇后此次怕是凶多吉少。
果然,在前面傳來消息沒多久,朱富貴帶着聖旨來了。
臧皇后看了一眼他身後,那個男人終究沒有出現,朱富貴趕緊說道:“皇上正忙着……”
話出口才意識到在這種情形下,爲那位九五之尊的任何說辭都顯得蒼白無力。
臧皇后失笑,“他若來,本宮本想着告訴他一個秘密。呵,算了,是我癡心妄想了。”
“娘娘……”朱富貴已經不忍心聽了。
二十年的夫妻情誼,經歷多少風雨,患難與共才走到今天,最終因爲一個攪動男人心湖的女人,毀於一旦,令人不甚唏噓。
“不是有聖旨嗎?就這樣唸吧,本宮身上有些不方便,便不下跪接旨了。”
臧皇后坐在那裡動也未動,也不知道她是心太累了,再沒有精力應付這一切,還是身子太乏了。
這道旨只是一道口諭,朱富貴將開元帝的話在腦中又過了一遍,看着面前的臧皇后,十分不忍心。
可聖旨就是聖旨,即便尊貴如皇后如豫王,都必須遵從,何況他一個太監。
口諭很簡單:讓皇后去玉清宮面壁思過。
沒有時限,沒有緣由,好像一切都該心知肚明一般。
玉清宮是哪裡,原本那是前朝的一座佛堂,如今看,不過是給皇后娘娘特設的冷宮罷了。
臧皇后失笑,莫非,還讓她替慕容玖抄經唸佛不成?
臧皇后沒有說話,朱富貴站了一會兒,便轉身走了。貼身宮女送他出去,“公公是不是再替皇后娘娘求個情?”
“連豫王說的都沒用,我的話皇上又哪裡聽得進去。不過,皇上既然沒有褫奪娘娘的封號,此事還是有轉機的。等這個點過了,也許就沒事了。”
可這個也許,誰知道要等多久才能到來?皇上執着於容貴妃十餘載,這勁頭哪裡是說過就能過的?
宮女望着殿裡,臧皇后卻一直看着窗外,像在等待那個註定不會來的男人。然而已經有成羣的太監進來,即刻便要護送臧皇后去玉清宮。
臧皇后看着窗外晨曦微露,站起身,走出宮殿,結果,她還是輸了嗎?
臧皇后被遣送回宮,第一個得知消息的肯定是慕容褚。因爲他要從開元帝對臧皇后的態度推測在慕容玖身亡這件事上的心態。
很顯然,慕容家贏了。
昨夜的事,並沒有公開澄清,衆人看到的是開元帝被射傷還中了毒,臧皇后爲了拿解藥,將容貴妃射殺,而最後開元帝並沒有中毒。
臧皇后被責罰是理所當然的,這也表明慕容家可以藉機名正言順扶新棋子上位。不管開元帝中箭緣由,從結果看,只要稍做文章就能得出是臧皇后栽贓嫁禍,要故意除掉容貴妃而弄出這檔子事。
這是慕容氏藉機上位的大好時機。
“本還想着慕容玖這塊絆腳石該如何剷除,沒想到她倒體貼,自個把小命斷送了,還鋪了這樣一條通天大道!”
慕容褚在那裡喝酒,心情好得沒話說。
門碰地一聲被踢開,元康提着劍殺進來,慕容褚嚇得酒杯掉在地上,躲閃不及手臂被劃出一道大口子,鮮血直流。
立刻有慕容褚的心腹上前將他制住,元康雙目赤紅,滿身煞氣,即便不能動手,狠狠瞪過來的眼神卻像是能瞬間要了人的命,慕容褚背脊發寒,竟真被駭住了。
“你、你發什麼瘋?”
元康不說話,慕容褚遂命左右將他關起來。現在他要好好籌謀一下眼前局勢,可沒空搭理這個失心瘋。
那廂,宋軼坐在慕容玖墜落的地方,從慕容玖中箭的地方到這裡,沒有一滴血,但那火勢蔓延的速度也着實快了些,彷彿瞬間便將整個人燒着了。
陽光從山頭爬出來,照亮大地,長留王爬上樓便見她被拉得長長的身影。
“你在做什麼?”他問。
宋軼仰頭,“看日出。”
長留王在她身邊席地而坐,兩人之間距離剛好一尺,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一起擡頭望着東方,山上霧嵐多,從這裡朝懸崖一方看,能看到一片雲海,美不勝收。
“容貴妃真的死了?”
“大概。”
“你真的沒幫她做什麼手腳?”
宋軼回頭,長留王依然是一張傾覆衆生的盛世美顏,此刻正意味深長地看着她,“長留王是不是太擡舉我了?”
“本王對你很有信心!”
宋軼:“……”雖然我很聰明,但你也不能對我盲目自信。
薛濤從屋頂跳下來,看到多出來的長留王,便看了一眼,但也只是看了這一眼,便當他不存在了。
“有沒有發現什麼?”
見她不避諱長留王,薛濤從腰帶裡掏出一隻鐵鉤,還有一些黑色細線,線雖然細,但卻十分結實,宋軼的力氣都扯不斷。
“只找到這些。”
宋軼突然從地上躥起,撒腿往臧皇后的宮殿跑,可她趕到時,臧皇后已經不在,宮中一片蕭瑟,宮女哭着說,皇后娘娘也已經被護送回皇宮,皇上罰她入玉清宮面壁思過。已經離開快半個時辰了。
宋軼當即就想罵一句昏君,轉頭便往山下跑。
劉煜剛從懸崖那邊繞過來,看見她,問了一句“去哪兒?”,宋軼沒空理他,只道:“追皇后。”
跟在後面飛奔的薛濤還有閒暇向劉煜拱手致敬。
“叫她在大門處等我!”說罷人已經不見了。
宋軼剛跑到大門口,便見一匹白色駿馬朝她飛馳而來,劉煜伸出手,命令道:“上來!”
宋軼毫不猶豫地握住了他,被人一拽,很輕鬆地被提上了馬。感覺到背後溫熱,她才意識到點什麼,默默回頭看了劉煜一眼,這傢伙竟然會騎馬帶她,該不會是真的對她動心了吧?
“若是受不了風,本王允許你把臉轉過來。”以這樣的速度疾馳,呼呼的風直往眼睛口鼻裡灌,宋軼乖巧地轉過頭,還順手在劉煜胸口楷了把油。
“豫王就這樣讓皇上將皇后罰去冷宮很令人意外呢。”
“皇兄現在正在傷痛時,這片龍鱗逆不得,求情就算他放過皇嫂,那口氣卻可能會記着一輩子,不如讓他發了。他心裡有數,絕對不至於真的對皇嫂怎麼樣。”
嘖嘖,你這未免對他太有信心了吧?
“何況,本王也覺得容貴妃沒有死。”說這話時他的視線往下瞥了一眼,正好瞥到宋軼的額頭,那塊銀箔面具着實有些礙眼了。
宋軼看不到他臉,但卻是聽得清楚,那個也是,便表明他也猜測到什麼。
臧皇后一行坐馬車走得並不快,不用半個時辰,宋軼便追上了。
聽得豫王和宋軼來,馬車停下,原本精神不濟的臧皇后親自掀開簾子,道:“阿煜?”
劉煜示意宋軼上前,宋軼道明來意,“娘娘真的確定您射中的是容貴妃嗎?”
臧皇后笑道:“若不是,又怎麼能瞞過所有人的眼?”
宋軼剛想再說什麼,發現臧皇后挑簾子的手指甲中還殘留着一絲血跡,而她的手指雖然有擦拭過,但是還有血流過的那道印子。
“娘娘受傷了?可是箭傷?”
臧皇后沒承認也沒否認,只是看宋軼的眼神似乎深了幾分,這個孩子,很聰明呢。
宋軼也瞬間明白臧皇后發現了什麼,但那個一心只掛記着新喪容貴妃的男人卻白白錯過了這個大好機會。
宋軼躬身一揖,道:“宋軼已經知道了,打擾娘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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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皇后點點頭,復又看向劉煜,道:“替我照顧他。”
這話說得有些令人生氣,那個男人憑什麼需要人照顧?顯然生氣的不止是宋軼,連劉煜都沒吭聲。
臧皇后道:“慕容玖對他而言比性命還重要,別讓他因此傷了身體根本。大宋江山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他這個一國之君打理。”
劉煜終於躬身領命,“臣弟知道了。”
馬車徐徐遠去,宋軼望了好一會子,女人活到臧皇后這份上,到底是成就還是遺憾呢?以柔弱之軀,守護劉家,守護宋室,不計任何代價,沒有誰比她更有資格擔當這個一國之母。
在回程的路上,同騎在馬背上的兩人都沒有說話,行到半路,看見路上飛奔着一個人影,那速度快得,幾乎將身影拉成了一條線。這條道直通湯泉行宮,斷不會有閒雜人等來往纔對,劉煜下意識地勒住繮繩,兩人一起看向來人,待得近來,宋軼噗呲笑出了聲。
這竟然是小濤濤。這位可真實誠,來不及備馬,竟然跟着馬跑了一路。
劉煜看了一眼宋軼,又看向已經減速在他們面前堪堪停住的薛濤,道:“你跑得可真快。”
劇烈奔跑讓薛濤面色緋紅,額頭冒汗,但並不影響他那張面癱臉的帥氣。
“可屬下還是沒能追上。”
“你若能追上這匹千里馬,再打仗豫王都不要用騎馬,直接帶你上陣了!”宋軼笑道。
劉煜看看懷裡毫無自覺的人,又看看喘氣的薛濤,故意放慢了速度,讓薛濤隨侍在側。這個理所當然的舉動,宋軼和薛濤竟然完全沒有意識到這種類似夫妻遛馬的情形有點超出了他們的關係範圍。
劉煜更是一本正經分散宋軼注意力,“你可是看出了什麼?”
宋軼反問他:“你不覺得皇后娘娘身上的傷很蹊蹺嗎?”
“蹊蹺?怎麼個蹊蹺法?”
宋軼當然不可能懷疑那傷做了假。
“我聽得在場的徒隸說,你們在樓下時,是清楚見到她們一人中了一支箭,同樣都是火箭,爲什麼之前中了兩支並沒有點燃衣服,偏偏最後那一支着了火?”
劉煜思忖片刻,“那些箭,本王查看過,劍尖塗了硫磺淬鍊出來的粉末,還混有磷粉,快速射入空中的確會着火,但因爲粉末並不多,經過一段距離就會燃燒得差不多,而這火勢稍微遇上阻擋,便會熄滅,若真是射中人,大概沾染上點血就可能再也燒不起來。但只是一種機率,並不能保證所有的火箭都這樣。你這樣說,可是懷疑皇后最後射出的那一箭並沒有射中人?可是,當時在場所有人對看見,那支火箭穿透了容貴妃的心臟位置,火勢突然蔓延,她驚慌之下,一個退步,纔會跌落下去。”
“你們真的看清楚了嗎?看清楚那人是容貴妃?”
“這個自然。雖然隔了十餘丈遠,光線不明,但是火箭射過去時,卻是有很明亮的光線的,即便只是一剎那,我們也不會認錯人。”
她懷疑的當然不是認錯人,而是……
“我想回去畫畫了。”
劉煜:“……”
又是一天一夜的搜索,開元帝終於不得不接受榮貴妃就此消失的事實。他摯愛十餘年的女人,連塊骨頭都沒留下,彷彿她真的隨着那一場火化爲灰燼。
他頹然坐在大殿上,驀地擡頭,向下手看去,晃眼看到她還像往常一樣站在那裡,神情有點冷漠,嘴角含着玩世不恭的笑。
開元帝像是着了魔,一直這樣盯着,眼睛也不敢眨,彷彿一眨眼她就會消失。
偏在此時,響起了敲門聲,突然出現的聲音讓他神經一顫,那幻影就如一道青煙突然被空氣扯散,瞬間不見了。
“皇上,豫王殿下求見。”朱富貴的聲音響起。
“不見!”開元帝正在氣頭上。
“皇兄,是關於容貴妃的事,臣弟有新發現。”
新發現?
這個詞對於開元帝而言無疑是有巨大吸引力的。
“進來!”
開元帝滿懷期待地看着劉煜,劉煜卻兩手空空上前一躬身,“臣弟可否請皇上再次移駕琉璃閣?”
這個弟弟想故弄什麼玄虛?開元帝一直怕他來替臧皇后求情,因爲若是他求情,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回隱忍怒火,委曲求全,還是盛怒之下,做出什麼不可挽回的決定,所以,即便此刻答應見他,也是防着這一手的。
“給朕一個理由。”
“難道皇兄不想知道容貴妃墜崖的真相?”
真相?難道他親眼所見並非真相?開元帝突然對這個新發現有了期待。
“希望你不要教朕失望!”
兩人沒有叫任何隨從,甚至還故意避開了其他人的耳目,從後窗出去,繞花園小道到琉璃閣。
開元帝不明所以,“你這是在避誰?”朕出個門有必要鬼鬼祟祟的嗎?
劉煜答:“此事不宜外人知道。”
若是換個人,開元帝都要懷疑是不是要乘機殺他奪位,故意掩人耳目,但是是劉煜,他毫不猶豫地跟着他往前走,終於踏上琉璃閣,他都會下意識地看一看是不是被人跟蹤了。
沒看到後面有人,卻看到前方有人,而且不止是一個。
朦朧月色下,似乎他似乎又看到慕容玖了,知道是幻覺,這次他率先搖了搖頭,想把這個幻覺甩開,可再睜眼時,幻覺不但沒消失,適應黑暗的眼睛反而看得更清晰了。
“玖兒?”
開元帝剛反映過來,“慕容玖”對面站着的人一箭射過去,箭尖剛離弦便帶上了火苗,刺啦啦嚮慕容玖心臟射去。
慕容玖中箭,那一夜的事情重演,她身子後退,被一座窗戶擋住,但窗戶能透過火光,將她的身影照得很清楚,接着就是她墜落下去的身影。
明知道這可能是假的,開元帝還是衝了過去,依然只看見掉下去的火星,遠得他怎麼也夠不着。
開元帝良久纔回過神來,恍然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其實,這夥的並不是容貴妃,而是一幅畫。”黑暗中有人在說話。
開元帝四周張望,壓根沒看到人。
宋軼晾了晾小白牙,溫馨提示:“我在這兒。”
開元帝終於從旁邊的柱子後方辨識出一個漆黑的人影。突然有點不知道說什麼好。薛濤收起箭矢走過來行禮,開元帝擺擺手,衝劉煜說:“跟朕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劉煜便將容貴妃請宋軼畫像以及發現的諸多蹊蹺一一稟明,“用繩子和鉤子支撐起那幅畫,然後真人在畫後作出動作,在這根柱子的地方,真人便可以躲開,着火的畫像被線吊出欄杆,要麼是線被燒斷,要麼是怕火勢燒不到,而被斬斷。由於當時又很多人衝過來,所以上面吊畫像的人不敢輕舉妄動,才留下了證據。大概,她認爲沒人能想到這個手法是以,也沒有刻意冒險來毀滅證據。”
“你的意思是……”開元帝真的激動了,在煎熬了兩天一夜,如地獄般的生活之後,他竟然得到這個消息。
他握着劉煜的肩膀,又是激動又是憤怒,“你、你怎麼現在才告訴朕?”
劉煜無奈道:“皇兄似乎並不打算見我,如果沒摸清容貴妃詐死的方法,就算告訴你,你也未必會信吧?”說不定還會認爲是我爲臧皇后脫罪,故意弄出來的把戲,“何況,能真正以假亂真,從任何角度看都是容貴妃本人的畫像,也不是一時半刻能夠畫出來的,這多虧了宋軼。”
說道這個開元帝更沒好氣了,“若不是她畫出這麼個鬼東西,朕的愛妃也不會詐死。”
“皇上,你這就不厚道了。”宋軼不滿地啓口,“若非如此,容貴妃很可能是真死了!”
開元帝猛地一震,瞬間明白什麼,但是他並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所以乾脆選擇忽視,反而避重就輕說道:“這個伎倆竟然沒人發現,着實令人意外。”
“不是沒人發現。”宋軼說,“容貴妃之所以會選擇這裡,便是因爲這兩排落地大窗,足夠掩飾兩側視線。而正面,任何一個親自看到畫像燃燒的人應該都能看出畫像跟真人的巨大差別。”
開元帝的心突然抽痛了一下,“你是說……”
宋軼毫不留情地接過話頭,“是的,皇后娘娘知道,在她射出那一箭時,她大概就已經看出來了。”
開元帝差點沒被這個消息擊倒。
“那日,臣弟記得,隴西王是緊隨皇兄衝過去的,他站立的就是柱邊位置。臣弟查過,十多年前,慕眭去北地時,受過容貴妃搭救。皇兄是要留要放,臣弟都會尊重你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