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並沒有完全遵照長孫皇后的意思辦理後事,他下令建築了昭陵,因九嵕山爲陵,鑿石之功才百餘人,數十日而畢,昭陵氣勢十分雄偉宏大,從長孫皇后病逝到昭陵建成花了五個月,於其年十—月將長孫皇后遺體葬於昭陵。年後,貞觀十—年二月,李世民又下詔令營建昭陵,名爲元宮的昭陵寢宮,用於與長孫皇后同葬。同時,他並下令在宮中建起了層觀,以便隨時憑高遠眺昭陵。
因長孫皇后病逝,李世民長期只來回兩儀殿和神龍殿,後宮也因長孫皇后之逝哀默,自動禁了歡愉之聚。最會鬧事的人也因此靜了動作,尤其是採蕁,竟是能數月不起風浪,雖李世民偶許召見她幾次,但都只坐了少會兒就請出了神龍殿。反而是我,幾次前往神龍殿時李世民都許我進殿,有時陪他看奏摺,有時與他下棋,但都心不在焉。這日在兩儀殿,他忽然說要帶我往正修的層觀上去看看,我知道是他想見長孫皇后的昭陵了。而也就在這時,殿外魏徵求見,李世民並未取消往層觀的想法,邀請了魏徵一起登樓。
順着直上的臺階登至高處,樓道的風很冷很猛,我收攏肩膀的狐皮風衣,遙望遠處巍然屹立的山巔,那就是昭陵。魏徵同時也是看到了那一座山陵,他站在李世民身後,面色凝重。李世民則嘆然問他:“看見昭陵了嗎?”
魏徵卻是搖頭:“臣眼花,看不見。”
李世民用手一指:“在那。”
魏徵上前一步,往李世民指的方向瞧了一眼,回道:“臣還以爲陛下讓臣看獻陵,要是昭陵臣早就看見了”
獻陵是李淵的陵墓,魏徵此話一出,李世民頓時愣了神。少頃,他默然轉身,緩緩步下樓臺,孤獨淒涼的背影消失在漸行漸遠的風裡。
王朝的道德標準是以孝爲先,至於夫妻之間,則很冷酷的要求“夫不祭妻”,連祭奠都不被允許,公開思妻懷妻更加會遭人譏笑和輕視。李世民作爲一個帝王,對此規矩自然是心知肚名,但他卻毫不避諱作層觀,望昭陵,如果不是太過思念,情難自已,又怎會明知故犯呢!而魏徵今日諷諫,無疑狠狠刺痛了他,一個男人,更是一個帝王,竟然連對亡妻的思念都不能有,這是多麼殘忍的事啊!
我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不回神,魏徵步到我面前,輕輕嘆息,彎身拜說:“長孫皇后已去,臣等悲痛,但臣等和皇上皆不能因此失意。臣還請娘娘閒暇之餘多多鼓勵皇上,使之振奮。”
我靜靜微笑,點頭:“這是自然。魏大人心意,相信皇上會明白的。”
魏徵頷首,兩眸在我身上頓下,帶着淡淡的堅持:“另外,臣有一事相戒。皇上手上持的是天下的興亡,臣不願看到皇上因爲感情之困而失治政之心。不僅僅是逝去的長孫皇后,對娘娘你,還有那後宮衆人,臣只這一言相戒。”
微一沉吟,我笑了笑:“魏大人的意思,本宮明白。”
他沉下面孔,優雅行禮:“但願娘娘是真的明白。臣,告退!”
他作揖後退幾步,然後離去。我回頭望向威嚴的昭陵,回想方纔魏徵所說,柔腸百轉,滋味萬千。
當我再來到兩儀殿,李世民已在前一刻下令拆除眺望昭陵層觀,然後回了神龍殿。魏徵的話暗暗提醒李世民沒有建高樓望獻陵,是忽視了孝道,於理於情都不和,身爲帝王的他,不得不下令放棄心中念頭。我想,此刻的他定是悲痛至極,當我來到神龍殿時,他埋頭坐在軟椅上,我坐在他身邊,握下他的手臂,看到他的面頰竟是溼潤一片。
我心中絞痛,伸手輕輕將他摟進懷裡。
“她走了,我覺得還沒對她足以好!”他痛聲。
我緊緊抱住他,聲音有些顫抖:“皇上對皇后娘娘真心一片,皇后亦是對皇上用心良苦。我想,皇后定是不願看到皇上這樣的。”
殿中無人,只有單一的燭光閃爍,他依在我懷裡,肩膀越顫越深,壓抑早喉間的悲痛終於爆發。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這麼痛苦地流淚,他的無助如孩子讓人心疼,我低下頭將臉貼在他的發上,悲不可言,泣不能聲。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手臂隱隱發酸,懷裡的人已經平靜下來,仍挨着我緊緊抱着。我輕輕嘆息,他擡起頭,眸光微微轉深,沒有說話,只是一眨不眨的看着我。我略略定了定神,勉強自己微笑輕言:“如果兮然有一天也不在了,你會不會像今日這般爲我流淚。”他猶豫半晌,終是沒有回答。我垂下眼,苦笑自責:“這個時候,我不該問的。悲由心生,問了便是強迫,便是假象。”
他深深注視我,眼中流轉悽然悲傷,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悶:“我從未想過你會先離我而去,我也不想看到你離我而去。”
我呼了一口氣,直視他的眼睛,輕聲開口:“看清楚我,在你面前的是我,而不是……不是……”
他手臂一動,將我摟進懷裡。我暗暗頓了呼吸,軟了身子,隨他的動作依進他的胸膛。他抱着我,氣息從沉默到柔和,然後輕輕開口:“這幾月心情太過壓抑,我想出去走走。我們去洛陽,可好?這是我早就答應過你的。”
我有些詫異,心間卻因他這句緩緩暖了起來,我含淚一笑,點下頭。
很快,李世民定下出宮之日,然後來幾日都極力整理堆積下來的奏摺和國事,徹日徹夜忙碌。有時忍不住睡意,冬寒之夜,他就坐在椅上困睡,我囑咐周公公定要勸他回榻去就寢,可每每再喚醒他的時候,就又繼續開始整理國事。他這般奮力,我不禁自責起來,若不是要去洛陽,他也不會日夜將當前國事細心盡力處理完。
此次出行,李世民計劃上只帶我和薛萬均。後宮因此紛紛擾擾,卻是無人敢提什麼意見。到了出行前日,各宮妃嬪前來給我道別,皆送上不菲之禮,我知道,這些人是在討好,更實是在找機會扶搖直上。
次日清早,我與李世民坐上備好的馬車,薛萬均在前引路,簡單的隊伍緩緩行駛在宮中。莫約着快到宮門口了,馬車忽然停下,車外的太監說話:“皇上,魏大人帶着另些大人站在宮門前。”李世民一聽,撩開車簾跨出車廂,我也一驚,跟着走了出去。只見高高的宮門前站着許些穿着朝服的大臣,最前面定定站着一個人。此人面神微憤,兩眸注視了我一番,然又落在李世民身上,大步一邁,帶着衆臣行了大禮。
來人便是魏徵。
李世民見了這陣勢,怎麼還會不知他們想做什麼。他掃視下面恭敬大忠的人,揚聲問:“朕微服私訪,體察民情,魏長史有何意見?”
魏徵擡起頭,犀利的目光直直不畏落在我和李世民身上,開口:“皇上微服私訪,體察民情,是愛天下。但皇上隨身只帶一個薛將軍,臣擔憂。皇上到底是體察民情,還是重歸舊地,臣不干涉,但帝王不該被凡塵瑣事所牽絆,可要以大局爲重啊!”
李世民眉已皺起,雖有不悅卻仍和聲道:“朕已經批好所有奏摺,囑下所有安排,一有急報秦將軍會快馬加鞭遞送於朕。朕久未出宮,不知百姓富貴窮苦,親民纔好親政,纔好安治天下。魏長史,你說對嗎?”
“皇上有理,可……”魏徵還要說什麼,卻被突如其來的笑聲給打斷。長孫無忌從廣場邊走來,大袖迎風,面中含笑,眼中卻是深厚的凝重。他站到魏徵和各幾位大臣之前,對魏徵說:“魏長史,皇上定下出宮之日時便着手處理朝中諸事。現下皇上要走訪民間,同是國事,魏長史莫要胡亂猜想。關於只帶薛將軍一人……呵,加派人手只會引人注意,若是勾來不善之人豈不可惡。所以我已吩咐一支護衛暗中跟隨,護皇上和德妃周全。魏長史還擔心什麼嗎?”
魏徵面色頓然,長孫無忌一言將他解答地無由可對,不高興不服氣也只好恭身:“如此,甚好!那麼臣等就恭候皇上回宮!”
他側開身子,身後的大臣也跟着讓出一條道。李世民向長孫無忌微笑頷首,帶着我重新回到車廂。馬車前的太監吆喝一聲,車輪又緩緩滾動起來,窗口的簾隨風晃動,跳躍着期待與興奮。當馬車駛出宮門的剎那,車廂內的光線立即明亮起來,我掀起窗子,外頭是一片還泛黃的草地,與遠處淡藍的天空相互應接,真是擋不住的天地浩闊!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宮外的氣息果然要飛揚許多,藍天白雲,陽光甚暖。雖有寒風從窗外透進,卻是帶着泥土的芬芳,整顆心都清澈起來。雲中傳來遙遠的風鈴聲,我的思緒也隨這風兒飄揚而去,應着溫暖的風景,絲絲繚繞。
我和他靜靜坐在車廂中,兩面的窗子都開着,我們各自望向兩邊。流動的空氣將我髮絲揚的紛飛,我隱隱感覺有人觸及我的衣裳。我回頭,李世民正撂着我一束頭髮輕輕撩至背後,我溫婉笑着,靠向他寬厚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