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瞥了瞥案桌上的藥碗,道:“身爲尚藥局奉御,怎麼也不好好照顧自己。”
宋逸端了藥碗緩緩喝下,那藥中之苦他好像一絲也嘗不出,還是說喝了太多早已麻木。他提袖擦了嘴角殘汁,說:“生老病死,人之常理。”
我苦笑:“宋奉御,你的世界並沒有這麼悲哀,你好好看清楚,其實是春暖花開。”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喜歡“春暖花開”這個詞,或許是因爲太過奢望了。
宋逸望着我,眸子越來越深,像在補償這一年的未見。“雖說不想再失一次魂,可我知道是註定要再失一次,而這麼是真的。”他說。
我輕輕搖頭,嘆說:“宋奉御,你知道我最後的結局。我不想留下什麼,不想紀念。”
“所以,我也一同走了罷。”他含着笑,那麼悲切,那麼淒涼。眼前這個溫碧如玉的男子骨子裡竟是這般固執,我們有些像。我也是固執,伸手取出盒子擺在案桌上,他的神色隨着這個盒子的出現恍然驚頓。
“日後怕是不能再保管了,所以你還是收回去吧。”我將盒子打開,翠綠的玉鐲依舊散發着溫和的柔光。宋逸瞥了目光不看玉鐲,盯着我的眼話中悲涼:“就讓我這麼自欺欺人也好,你還了我,我要它何用!”
“你……”實在無奈,我看着那鐲子不知所措。這時,念兒從門外拿着一疊藥單子進來,見我了頓是驚喜,卻在下一秒又被我與宋逸之間僵硬的神色給斷了喜色。她上前將藥單子交給宋逸,目光落在案桌上的盒子,看着那溫和翠綠的玉鐲讚歎:“好美的鐲子!”
“那便給你吧。”宋逸將盒子往念兒那推了推翻起手上的藥單子來。念兒一陣驚喜,抱着玉鐲盒子笑得歡樂,低着頭的面上微微紅潤。
而我,卻是很無奈地笑了。既然不能開懷接納,又何必給她溫柔和希望,這果子怕是在日後瘋生瘋長,剪不斷理還亂。
剪不斷理還亂的不止是宋逸,還有我。這十五日,承乾殿緊張佈置各房各屋,即使我心中有幾分不痛快卻也只能替他爲別的女人安排準備好一切。
迎納之日定下,承乾殿便忙碌起來。
迎納之物有合歡、嘉禾、阿膠、九子蒲、朱葦、雙石、綿絮、長命縷、乾漆。阿膠、乾漆象徵長久永固;合歡、嘉禾象徵共同分享幸福;九子蒲、朱葦象徵心胸可屈可伸。
爲了這些百福的迎納之物,我帶着宮女日日在採買司和承乾殿之間來回搬跑,並不時往尚衣局去監促四套宮嫁衣的製作,不得半點疏忽。承乾殿一切事物都必須由我安排分配,這幾日便不似從前那般空閒,雖不及注意李世民的出入,也是沒有意外碰到過他。而我也不敢靠近他的寢殿和書房,未曾想好該如何面對和解釋。
這日,尚衣局派人將四套嫁衣送到承乾殿。我接了嫁衣往秦王妃寢殿去,這嫁衣都是要由她過目滿意才能送到四位新主手上。不料還在道上,腹上忽然絲絲傳來輕微的痛楚,我先皺了皺眉頭不去理會,卻是忽地一陣拉扯,我呵了一聲低身抱了自己的腹部,頭腦暈眩。同時,四套新做的嫁衣掉在落了陽光的地上,豔紅頓時刺眼。
對面正好遇着一個身影,看着地上的嫁衣微微頓步。我擡眼一看,趕緊抱回嫁衣低頭跪在地上。這些日子不曾相見,竟是在這個時候遇着了。腹上還隱隱傳來痛楚,我咬着牙:“奴婢辦事不利,還請殿下責罰!”
李世民拾起地上的嫁衣,聽不出是含了什麼感情:“讓嶄新的嫁衣沾了灰,你意欲何爲?”我不肯擡眼,只是搖頭。他又道:“如果你是因爲不滿而惡意,這灰倒是也沾得好。”
他將嫁衣丟到我面前,揚長而去。我呆呆望着那亂成一攤的四套嫁衣,滋味複雜。腹上漸漸隱了痛楚,我甩了甩頭清醒了些,撣去嫁衣上的灰塵重新疊好,腦海中一直迴盪李世民說的話,不停地猜測他的話中之意,如今我不敢一味去相信他只念我一人。
轉眼便到了迎納之日。燕璟雯從宮外到承乾殿,而韋珪和韋尼子在前一晚便先來了承乾殿,因此宮裡要安排好三位新主的裝扮和迎納之禮。皇子迎納側房或者小妾並不需要很大的排場,因此李世民只在承乾殿前擺了幾桌酒席,只要行完迎納之禮便是事成。
這日清晨,我早早來到承乾殿,身爲承乾殿掌事必須要在殿中三位新主身上把好一切關口,不得出錯。韋珪和韋尼子暫住在承乾殿一間大屋裡,待完成迎納之禮纔可進自己的寢殿。我到的時候,兩人已各站在屋子的一頭做最後的修妝。
韋珪身披一襲豔紅嫁宮裝,下襬用色澤較淺的寶石藍絲線和鈷藍色絲線壓銀線底繡出朵朵浪花。此時她手持一柄簇月團扇,眉心用彩色胭脂繪出一團焰火,焰火周圍點上碎鑽,更是栩栩如生。一朵牡丹簪花將青絲相挽,媚眼如絲,嘴角微揚,顯出不比尋常的嫵媚動人。
一旁的韋尼子也是着了紅嫁宮裝,再搭配上銀質彩蝶拈花項墜。青絲披散在兩邊用鍍銀雕花盤髮箍固住,淡雅中露出一點嫵媚。低順的眉眼煞是引人憐愛,卻在望向我時隱隱閃過幾縷一樣的神色,竟是讓我覺得有些後怕。
韋珪到我面前,目中不解和惋惜。我知她在想什麼,只能對她笑笑,替她梳着垂散的飄飄長髮。在旁的韋尼子點着額間映花,顯得天真無暇地問:“原來你是這殿的宮女,日後還要麻煩了你多多照顧。”
面上笑容還是不由一僵,我頓了頓手繼續梳着韋珪的長髮,後將梳子交給在旁的宮女,向韋尼子點頭笑說:“奴婢一定好好照顧兩位新主。”
韋珪目光一閃,責備地望向韋尼子,韋尼子還似不明其意,眨着水靈的眼睛大膽望着我。我勉強笑拉着臉:“那頭還有新主,奴婢先退下了。若有別事,還請吩咐。”
“你我之間還是不必太過拘禮,有事你就儘管去忙吧。”韋珪與我說了這番話,直在我心中打着感動。我點頭,邁出大殿,沿着廊子向着不願踏近的屋子。每走一步,心思竟是平靜一分,我壓制着胸口的悶意,原來這些日子我是麻痹了。
終於踏進那間新主屋子,裡面的人兒也是一身紅衣嫁女,十分動人。尤其是那裙面上繡着大朵大朵的紫鴦花,煞是好看,再看那玉般的皓腕戴着兩個銀製手鐲,擡手間銀鐲碰撞發出悅耳之聲。她望着銅鏡微擡俏顏,淡紫色的眼眸攝人魂魄,靈動的眼波里透出靈慧而又嫵媚的光澤。峨眉微描,朱脣細點,明媚的眼波中波瀾暗涌,更顯氣質非凡。
“主子起來讓奴婢們整整長袍。”身旁的宮女含笑將她扶起,她轉過身來,擡頭,在見到我的那瞬間頓時驚了花容。而我,卻只是微微一笑,上前替她整理贊新的嫁衣,她的目中有喜有驚,而我不該是喜是悲。喜的是她或許只是無意,悲的是她從不知情。
“姐姐。”朱脣輕啓,她扶上我的肩,似有些激動,“我一個人在這一直擔心害怕,見到你真是太好了,原來你是宮裡的人!”
我推下暮嫣的手,退身幾步望了望她,對着幾個宮女微怒道:“怎麼這般不仔細,胭脂要用硃紅,怎麼能用淡桃紅!”
見我因爲胭脂發怒,暮嫣急忙上前解釋:“姐姐,這胭脂是我自己選的,我不喜歡用硃紅。”
我依舊不減怒意,定定望着她道:“新主莫要替她們說話,這是嫁娶的規矩,就算只是無意也是壞了規矩的,有人看不出來但總有人看得出來,到時候的閒言蜚語還是隻能由你自己受啊!”
暮嫣摸着自己桃紅的面頰,嘟了嘴坐回銅鏡前:“我剛來還不懂規矩,一切都聽姐姐的吧。”
見她還是能聽得進我的話,不由不忍心起來,只是不得不無奈道:“新主還是喚我名字吧,莫要低了你的身份。”
暮嫣轉過視線望我,止不住的傷切。我冷冷擡眼,對屋子裡的宮女說道:“不得再出任何差錯,誤了時辰就留着命跟殿下求情去吧!”隨後,我微微低頭,避開她的目光福身退下。
我真不知道自己這是在跟暮嫣較量什麼,我這麼做對她對我又有什麼好處,不過是舒了舒心中的悶氣罷了,並不能解決什麼!我憤憤拍了自己的腦袋,忽覺得一陣暈眩,踉蹌地往邊上的欄杆扶了扶,面上頓是起了一陣陣的熱。最近幾日,總不時的暈眩,身子也隨着發熱,猜想該是整日左右來回奔跑辦事累了身子,只要稍作休息便好。
如若是這樣便好,只怕是那藥茶起的效果。今早念兒送藥茶來的時候,說這是最後一劑。我甩甩頭,靜靜望着廊子,直到暈眩退去,忽地聽得殿外一聲鑼響,迎納之禮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