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後,我有些時日很少去東宮,因爲怕見到李建成。對李建成,我並不討厭,我對他是有些害怕。那日他對我輕薄時,在我腦中都是一個人溫暖厚實的手掌,對那個人,我是不知所措。
過了半月,太子妃硬是要我去了東宮。拒絕了那麼多次,我終究還是去了。太子妃見了我,高興與我說,館娃宮尹德妃再次得寵,館娃宮也被皇上添置了不少宮人。
那日我去拜會尹德妃時,手上端的正是那夜託田侍御醫配置能喚回青春容顏的藥汁,藥碗下壓了一張藥方子,只連續服用半月便可喚回青絲紅顏。前兩日有宮人議論,皇上看到尹德妃在御花園荷池亭內彈琴唱詩,那情景美如天仙下凡,尹德妃的容貌身姿越長越曼妙,唱詩依舊不減當日初遇帝王時的風采,反而更勝了一籌。
幫尹德妃,我不過是出於心中對她的憐惜。她之所以失寵,是因爲比不上張媚儀的年輕,從而錯去加害張媚儀而不是想辦法討皇上歡心。就算是我想幫尹德妃,她也不會相信,反而會選擇相信壞她好事的太子妃。尹德妃也不過是一個被矇在鼓裡的女人,她要的只有皇上。同時,李建成與太子妃的目的不就是想要收攏宮女受寵的女人麼。皇上獨寵張媚儀一人對他們的好處無疑比不上皇上同時多寵另外的女人。
兩者相互利用扶持達到自己的目的,而我是那個始作俑者。現在想來,我發現自己變了。當時只不想在宮中多出一個可憐人,卻是搓成了這麼一個局面。現在宮中和氣的很,張婕妤和尹德妃同時得寵,尹德妃與太子妃更加交好,張婕妤與我交好也便是與東宮交好,這兩個女人心之所向,無不另太子妃拍手稱好。
“太子曾與奴婢說過,要奴婢拉攏受寵的妃子。如今皇上只寵兩位妃子,奴婢也已做到了該做的事。”那日,我對太子妃說。
太子妃本一臉的欣喜被我這幾句話壓得黑下臉來,沒再要求我也沒說放過我。她看了我許久,擺手讓我退下。有幾日爲得太子妃的召見,我終是鬆了氣。
另外,宮外消息傳來,薛舉死,薛仁杲即位。皇上李淵派人一面爭取據涼州稱王的李軌的支持,一面又命李世民領兵逼近高墌。這幾日,秦王妃睡不好。我從外取了些荷葉水回來:“奴婢沾些荷葉水爲你的眼睛消消疲吧。”
秦王妃推開荷葉問我:“兮然,你與東宮走得很近?”
我心中一頓,拉了笑:“太子妃與奴婢投緣,常常喚奴婢過去說話。可已有些時日沒去了。”
秦王妃皺了眉頭,遠望着窗外:“世民在外,宮內之事他一概不知。”她轉望向我,“投強棄弱是生存本則,東宮聯合後宮勢力漸大,你與太子妃交好也是應該的。”
聽了秦王妃這番話,我搖頭說:“奴婢不明白。天下是李家的天下,以後也該是太子的天下。投強棄弱乃兩兵相對,宮中又有什麼勢力與東宮相對呢?”
秦王妃無奈地笑了,纖細的手指撫上我的肩:“有些事,你本無意,在別人眼中卻是有意。所以有些事,你本不願,也會被逼着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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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我是有些知曉,只是不敢認定。秦王妃側躺在榻上,喚我:“兮然,別等荷葉水乾了。”
“是。”我回過神,跪在地上沾着荷葉水爲秦王妃去眼疲。
落日後的天氣還是悶熱的很,回尚藥局的道上我用手當着扇子,旁邊忽然傳來一陣扇風,轉頭一看,李建成正爲我打着扇子。
自那日李建成醉酒後我便沒見着他。他是太子,自是幫着李淵爭取據涼州稱王的李軌的支持和研究天下戰況;他是太子,如今卻爲我把了扇子。我閃身躲開:“太子莫要讓奴婢受罪。”
李建成手腕一提收了扇子:“近日多忙,好不容易出來走走,這才見到了你。”
我說:“太子如此關心國事,將來定有一番大成就。”
李建成收了笑容,目光變得渙散:“大成就……”
我試探問:“不錯,太子定會有大成就。太子此時這般擔憂,莫不是有太子擔心的?”
李建成忽然冰了眸子,低聲厲言:“後宮不得參政,你更是無權過問。若是這話被人聽到,你知道後果嗎!”
我立即向他下跪,說:“奴婢逾越,請太子責罰。”
李建成被我這一跪弄慌了神,轉了柔面將我拉起:“兮然,我並沒有要責罰你的意思,只是宮中之事,你還是越少知道越好。”
我猛然想起當日尹德妃對我說的那番話:閉上眼睛、閉上嘴巴、捂住耳朵,直到死的那一天。裝沒看到、裝沒聽見、裝不知道,這就是宮女。
我低了頭:“奴婢知道了,奴婢以後不再過問。宮中兩妃已完全傾向東宮,奴婢的任務也算完成了吧?”
李建成沒有立即答話,與我走在道上緩緩打着扇子,而我卻離他遠遠的。他見我這樣也沒有強求,隔着距離說話還是聽得見的。“事成之後,一定好好獎賞你,給你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我自是明白他所指的榮華富貴,既然拒絕了那麼多次多無濟於事,我也便隨着去,況且我此刻最在意的並不是那件事。我暗暗挑了眉:“太子說的可是拉攏後宮之事?奴婢不明白這能算是什麼功勞。”
李建成暗着眸子對着我:“你也是無需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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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
這日天氣晴好,紅葉紛飛,宮外快捷來報,直往太極殿去。
不久,宮中傳開喜訊:秦王李世民率軍堅守高墌,與敵軍相持六十餘日。當薛軍糧盡,李世民見戰機已到,遂令右武候大將軍龐玉率軍在淺水原南部列陣,出薛軍之右。當宗羅睺集中兵力攻龐玉軍之際,李世民親率大軍從淺水原北部突擊其後背,宗羅睺回軍迎戰,大遭唐軍前後夾攻而大敗,死傷數千人,逃往折墌。李世民認爲破竹之勢,機不可失,當即率兩千餘騎乘勝直追,佔據涇水南岸,使潰散的宗羅軍不得入城。薛仁杲列陣於折墌城下,其驍將渾乾等臨陣降唐。薛仁杲恐懼,入城拒守。傍晚,唐大軍圍城。此戰宗羅睺戰死,薛仁杲投降,被斬於市。
聖上李淵大讚此役李世民採用後發制人,疲敵制勝,堅壁不出,窮追猛打的策略,使軍反敗爲勝,打下開國第一大勝仗!其勇其謀,天下無雙,特備大典等候歸來。而李世民卻傳信回來說,大勝之即,亦不可舉杯鬆懈。李淵只好傳令,秦王戰歸之日,下席小聚。
秦王妃的肚子已經圓了出來,在深秋寬大的袍子下不易見得。李世民回來的這日,她早早便起了身,要上高臺去看。丈夫戰歸自然歡喜,我多叫了幾個宮女跟着,扶着秦王妃一同上了高臺。
從高臺上遙望,看得遙遠。長安城外漸紅的青山,微黃的草地,那個遙遠的地方,將有故人歸來。秦王妃命了一個宮女隨時在城樓下廣場等候,宮外一有回報立即通知。天空漸漸從清晨的蒼白轉藍,陽光溫和普照,終於宮女上報,李世民帶着大軍已經進了長安城。
秦王妃才坐了一會兒,忍不住欣喜靠在高臺邊上看。我扶着她站在高臺上,果見一支長長的軍隊在長安城內緩緩移動,正往皇宮方向來。我努力抑制起伏的呼吸,緊緊盯着最前方的人。隊伍最前頭的那個人,穿着黑色盔甲騎着棕馬帶着隊伍前行,他是李世民。
我撇下眼,怕越看越不能呼吸。秦王妃扶着自己的肚子依舊含着微笑遠遠望着,我輕問:“秦王妃,殿下到皇宮還有好長一段路,要不要先坐下?”
秦王妃搖頭:“不了。殿下在外那麼辛苦打仗,我又怎好總那麼安逸。”
結髮夫妻,便是同甘共苦。我點了頭,見起了涼風,告了秦王妃替她取披袍去。
其實,這只是我的一個藉口。我不想在高臺上看那個歸來的身影,不想看到他們之間的誓言。我不想,一點都不想。可他們是夫妻,我深深羨慕他們的恩愛,所以只好自己將自己掩埋。我快步離開高臺,彷彿後面有人追趕般往承乾殿趕。我是害怕,怕李世民策馬奔回皇宮,儘管那是不可能的。他是我想見卻又不敢見的人。
一心只往承乾殿走,突絕後腦一疼,兩眼暈乎起來。倒下的時候,恍惚見到兩個人影。是誰?
模糊中,覺得有人將我擡了起來,搖搖晃晃走了好長一段路。背上一疼,被重重摔在地上,我皺着眉頭撫上後腦,臉上忽的被衝了一盆子涼水,猛地將我驚醒。
我半坐在地上,身上溼了一大片,對面一個宮女拿着一個臉盆移步退下,殿中站着一個打扮清逸驚美的女人。後腦一陣疼痛,我撫上腦袋,已腫了一塊,那個女人見我皺眉,喝令道:“誰下的手,拖出去杖責五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