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很久沒有喝過水。飢渴使他不得不用手摸索,山石,藤草,老樹,黃土。無盡的重複。他被腳下的石頭磕着腳,人一歪,就了山路滾下去,撞在一株樹上,暈了過去。
醒來,天亮了,勉強撐開一線眼皮,能看到陡峭的山坡。他又餓又渴,爬起來摸了石頭走。走走,哭哭,停停,從早晨到晌午,太陽從樹葉的縫隙中射下暖暖的光。他擡頭仰望,眼皮兒紅紅的,好像血的顏色。
“喂,小心!”他忽然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腳下一滑,他又往斜坡下落去,刷刷刷,有腳步聲由遠而近,追在他前面,撈住了他。
“你這個小娃……”說到一半,看到他的臉,對方驚懼地一推。
他伸出兩手,要人抱,儘管她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姑娘。
“天哪!你的臉怎麼了……全是傷,真可怕。”她震驚地望着,看到他的小手,在風裡發抖。她忍不住踏前一步,把他攬在懷裡,“別怕,你只是受了傷,是不是被狼咬的?這裡的狼很多呢。你家裡人呢,他們在哪裡,你怎麼一個小孩子跑到這裡來?”
他的喉嚨咔咔作響,她意識到他是啞巴,又添了憐惜,把他抱得更緊了。
“我知道啦,你和我一樣,也是個小孤兒。算了,我帶你回家,好不好?今天沒打到獵,我們沒有肉吃,不過明天,運氣可能會好一點點。”她撿到他,像打了獵物一樣,興高采烈,“我們先回去煮一鍋菜湯,你的手好涼,回去喝點熱湯就好了。”
聽到“湯”,他本能地害怕,想逃離她的懷抱。她抱了他在山路上走,被他這樣一掙扎,打了個趔趄,差點跌到溝裡去。
“哎呀,你別亂動,我跟你說,這條路陡得很。你人又重,我抱你已經很吃力啦。”她笑眯眯的,並沒有着惱。
他聽了安靜下來,努力睜着眼,想看清她的容貌。靠到十分近,眼皮撐到十分大,看見她細長的小眼睛,微有點塌的小鼻子。她長得很平庸,在他眼裡,卻像菩薩。
“啊哈,到家了。對了,忘了問你叫什麼名字,嗯,你沒名字是麼?我幫你起一個。你是我從山裡撿回來的,就叫小山兒吧。我和你名字很像,我叫小石頭。”
小石頭,真的很好記。他點點頭,表示記住了。她很驚喜,“咦,原來你都明白,太好了,我終於有個伴了。小山兒,你做我弟弟好不好?你這樣醜,不可能是我妹妹吧。別生氣,我隨便說說的,嗯,你的臉嘛,是有點難看,不過我不會嫌棄你。”
他指指嘴巴,他渴極了,如今就算是湯,他也敢喝。她記起來,忙起身去張羅,“不急,你先喝點山泉水,我這就燒湯做飯。”
清涼的泉水,就像小石頭清純的心,讓他感到安全。前兩天的經歷,做夢一般,不真實地存在於他的記憶裡。菜湯的香氣飄來,是草根的味道,他卻如飢餓的小狼,吃什麼都好。用鼻子嗅嗅,竟然還有紅薯,很大的一塊,烤得香香的,嘴角不禁流下口水。
小石頭把吃的端到他身邊,“張嘴。”他依言張開嘴巴,她撈起菜葉舀進他嘴裡。嗅到菜葉的清香,他忍不住伸出手去,端住那個木碗,咕咚咕咚大口飲起湯來。這是多麼美味的湯,從舌尖到喉嚨,喚醒他麻痹了的知覺。他本來覺得舌頭已經爛掉,是這湯讓他確定還能咂摸出滋味。
“等等!等等!別全喝光了,給我留一口!”小石頭大叫,從他口中奪下最後一口湯,灌到自己嘴裡。“哈……好喝。”她抹了抹嘴,數落他,“我知道你餓,但我也餓啊。你不能全喝光,總要給我留一口嘛。明天,一定要打只野兔,山雞也成,吃了肉你的傷會好得快些,對不對?”
他點頭。野兔和山雞,聽起來太有誘惑。要是他的眼皮可以再睜開些,他真想陪她一起去打獵。
但是沒有以後了。
次日,小石頭去了,再沒有回來。他在家等了一天,到傍晚,實在餓得不行,摸到她燒湯的地方找吃的。好容易叫他尋着半塊紅薯,飢不擇食地吃掉了。吃完,見天黑了,不敢亂跑,乖乖窩在地上睡覺。
再後來,他就知道,小石頭回不來了。
他又大哭,哭了半日,沒力氣了,再去找東西吃。這次,花費了更長的辰光,找到了一些根塊。他不知是什麼,也不知如何生火,只能用水洗乾淨了,一口口嚥下吃了。有點甜,又有點澀,吃完,舌頭麻麻的。起碼肚子是飽了,他於是安然。
後來,他從一塊翻板下,找到一個存放食物的地窖,小石頭把很多紅薯堆在裡面,還有殘存的一點寶貴的鹽。這個發現叫他感激涕零。在小石頭的破屋子裡住了兩個月後,他學會了把山泉水一碗碗端回家存起來,學會了挖一些草根、果子、莖葉來吃,學會了撿些木柴枯草,用小石頭留下的火石生個火。他學會很多生存之道,幾乎每項技藝,都在餓極了之後,花很長的辰光摸索出來。他靠了以前看過的、一星半點的印象,一知半解地用手一次次嘗試。
如今,他可以把眼皮全張開了,用手掰住,就能看清這個世界。雖然眼皮微感疼痛,但比起先前,他更能忍受得住了。臉上結好了疤,軟塌塌的肉,摸上去像別人的皮。有次,他大了膽子,在山泉邊映照自己的臉,如同見鬼,是他畏懼的容顏。從此不再去看。
天冷了,他一夜比一夜更難以入眠。這個破爛的草屋依了山洞而建,沒有可以禦寒的衣物。一到夜晚,他在屋外點燃一小堆柴火驅趕野獸和寒氣,再把收集的草鋪成一個小垛,鑽進去,瑟瑟抖了身入睡。經常會驚醒,火不知幾時熄了,凍得發僵的他就不得不再燒一堆。他時常怕火會把草屋全燒起來,柴火始終很微弱,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燃着。
等到第一場雪落下的時候,萬物孤寒冷清,他覺得已經不能再住在山上。最要命的是,這地方沒有鹽了。他很想看見人,聽見說話聲,吃香香的熟肉。他知道人會嫌惡他的臉,因此用僅有的破布把頭包起來,露出眼睛上的兩個洞。帶上一把不算鋒利的小刀、一塊火石,揀了一根小臂粗的長樹枝,就上路了。他沒有餘糧,沿途隨時停下來,挖挖地上,總有可以入口的食物。
他沒想過會不會像小石頭,出去了就不知所蹤。他的耳朵很靈敏,聽到遠處樹枝折斷的聲音,就會警覺地伏倒在地,靜默良久。這樣慢慢地走,沿途驚動一隻野豬,好在它對他並無興趣。他走了一天,隱約看到了人煙,這時渴得走不動了,他跪下來,倒在路上喘息。一個老婆婆挎了籃子走過,他聞到饅頭的香氣,掩藏在一層棉布下,卻瞞不過他,給了他跳起來的力量。他向老婆婆伸出手去,那根長樹枝讓她像遇賊一樣地驚恐,倒退數步落荒逃去。
他記起自己被人憎惡的命運,丟下了樹枝,他這樣弱小,對人是沒有威脅的。
村莊裡一排排土屋,門口或多或少掛了辣椒幹、玉米棒,他饞饞地盯住了張望。一隻小狗在舔骨頭,骨頭很光,沒半點肉末,他巴巴地陪了狗凝視骨頭,捨不得挪開目光。誰家的飯菜新出爐,揭蓋的香氣穿過泥牆,傳到他的鼻端。立即有了精神,他匍匐着穿過低矮的柵欄空隙,躲在木板門外偷窺。
村婦放置好碗筷,拍拍手去田裡叫漢子兒子,他趁機溜進屋裡。打開鍋一看,黃白色的一塊塊炒麪,撒着碎菜葉子。他顧不得燙,抓了一把丟在嘴裡,另一隻手狠狠抓了一團。可是他手小,塞到嘴裡不過兩口,急切間看到桌上的碗,拿起一隻,往鍋裡挖了幾下,看到碗高高地堆起來,滿足地張大了眼。
他到底心虛,怕村婦回來,不敢久留,瑟縮地往門後溜去。沒想撞在一個高大的漢子身上,碗飛落出去,和炒麪混在一起,跌成爛糊。
“小賊!偷到爺爺家裡來!”漢子撈住他,蒲扇大的巴掌一陣亂打。
廝打中他的面罩掉落,村婦帶了兒子回來,比他高兩個頭的男孩愣是被嚇哭了,指了他喊“妖怪”。村婦大感不安,見他撲到在地,仍然摳着炒麪吃,心生不忍。她叫住漢子,盛了一碗麪給他,但又恐他是瘋子,趕他去屋外吃。
他撿起破布,縮在外面,狼吞虎嚥地吃,沒兩口就噎住。瞥見一隻水桶,連忙伸頭去喝水,村婦在屋裡看見,叫了聲:“那是狗喝的。”她漢子拽了拽她,讓她別多事,趁早送走瘟神。
吃光了炒麪,他把碗放在門口,重新纏好臉上的布,默默離去。他不想遠離村莊,荒郊野外,他隨時是孤獨一個人。而在這裡,家家的燈火與他無關,卻能借他一些溫暖,重溫人世的熱鬧。他尋了一個屋角,靠近牲畜的窩棚,悄悄地蹲下來。天暗了,沒人留意到那裡多出一個小孩。
很冷,很冷。燈火盡熄後,他鑽進窩棚,和牲畜們擠在一起,這才安穩地睡去了。
在村莊與山路上流浪,有天,他終於來到一座小鎮。巷子前玩鬧的孩童,發現了這個外來者,好奇地圍過來看。他們掏他頭上的破布,以爲裡面藏了東西,他只顧閃躲,無意推搡了一下,碰倒一個女孩。女孩一哭,其餘的孩童一齊拳腳相加,利落地打了他一頓。他的裹布又散了,大家眼對眼望了,嚇得一鬨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