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曉得爲什麼要來京城。那頭像是有根線,一拉,他就自投羅網。這是宿命交錯的地方,他混跡在熱鬧的街道里,覺得天很高,地很寬,路很長。而他的人,小到塵埃裡。
他留着那塊硯臺,反正世人看不出它的價值,沒人跟他搶奪。他積攢了一點錢,買了件乾淨衣裳,小心地包好了臉,拿了昆璧硯,找上京城最好的骨董店。
“這硯臺我們收了。二十金。”店家無視他奇怪的裝束,認真打了算盤說。
“兩年前就值五十金。”
“嘿嘿,那是你買貴了,怨不得人。”
“那好,就二十金。”
“好咧,換成銀錠,還是金錠?”
“碎銀子就好。”
店家又忍不住笑,忙稱了銀子給他,很沉重的一包。
“銀貨兩訖,走好。”店家客氣地送他到門外。他不禁喜歡上了商人,有利可圖時,眉眼多麼和善。
他有了錢,可以買一間小屋,像平常人一樣過日子。如果有人欺負他,低頭忍過去就是,畢竟,誰也不會一輩子拿他作樂。總有熬到頭的時候。
他的心境已經很老了,經不起折騰。
人生地不熟,一時尋不到房子,他找了間寺廟寄居。平安地過了三天。第四天,不曉得怎地,有一幫人衝進他的房間,劈頭蓋臉一陣亂打。他藏着的銀子很快被搜出來,洗劫一空,那些人呼啦啦就去了。他無語痛哭,小和尚安慰他,得失自有因緣,不必介懷在心。
他卻知道,糾纏他的晦氣再度降臨,如鬼影,揮之不去。
在寺廟捱了幾日後,小和尚的臉色變得難看,他不得不再度流落街頭。無意中,碰上那天搶他銀子的一個人,他認了出來,揪住那人想討回公道。那人拳腳厲害,狠狠地又打了他一頓。他只覺得今趟要被打死了,心念如焚,蜷成一團不再抵抗。
“轟”的一聲,那人飛了出去,撞在牆上。
他驚奇地擡頭,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出現,仔細地一想,是曾經抓到過他的錦衣男子,叫螢火。
“果然是你。我家先生一直在尋你。”螢火面無表情地說。
他顫顫巍巍,“那塊硯臺……叫我給賣掉了。”他吐不出另外一塊,先拿話堵上。
“我知道,先生花一百金又買回來了,我們才知道你來了京城。”
他心裡罵了聲“奸商”,又奇道:“不要硯臺,你們找我幹什麼?”
“你的臉……”螢火頓了頓,鋒利的目光照在他身上,“是不是被毀了容?”
後來,他才知道,那位紫顏紫先生是一位易容師,而且很可能是天下最高明的一個。
那年他拿了硯臺離去後,紫顏忽然覺得不對,認爲他蒙面也許另有原因。螢火說,他們倆走遍全城,未能找得到他。紫顏又在別的城市留意尋找,可惜始終沒機緣和他碰上。
他就問:“你們來京城多久了?”
“剛滿一年。”
他惋惜地想,如果早一年來京城,他就能早日脫離苦海。心頭死去了的念頭,又活絡起來。
螢火領了他到了一處府邸,如仙館瑤閣,紫氣氤氳,香風細細。推門,見着亭臺樓榭,雕欄環繞,更有芳草繁花,嘉木茂林,虹橋橫波,清泉涌地,不啻於人間仙境。他迷眩了心、眼、鼻,應接不暇地看着,顧不上說一句閒話。
紫顏,那個他擦肩而過的易容師,正在養魄齋的臥榻上品茗。
他在一旁立了,紫顏起了身,過來看他。素色的紗衣,穿起來偏這樣妖嬈,他愣愣地看呆了。
“讓我看看你的臉。”
他把裹布解下,“大夫說,這是鶴茅汁毀的容。”
紫顏掩了嘴呵呵地笑。他沒見過男人笑起來這樣迷人的,竟比女孩兒們更俊俏。
“哪裡有什麼鶴茅汁,想是那大夫編出來蒙你的。”紫顏輕撫他臉上的傷疤,奇形怪狀,觸目驚心。臉皮的根基很弱,只怕任何一張面具都戴不長久,若要重新叫這臉孔生肌膚,只怕要養得數年,慢慢調理。當下有了計較,“嗯,你的傷的確重了些,倒也不是全沒法子。你有耐心麼?”
耐心。他苦澀地想,等了那麼多年,早已不爭朝夕。
“我有耐心,會有多久?”
“也許三年,也許五年。”
他鬆了口氣,歡喜起來,“不長,我等得。”
紫顏微笑,“哦,看來你是個有耐心的人呢,如此甚好。”
燭明香暗,他嗅到好聞的香氣,是一截細細的香,纖弱地在香爐裡焚燒。桌上擺開一排器具,他想到被關在籠子裡時的抑鬱黑暗,這些類似的冰涼工具,曾叫他齒冷。
可此刻,他心甘情願被這個人擺弄,哪怕用刀割破臉皮,會是神仙之術的展現。他屏息,等待最終的時刻。
“要易容了,你怕不怕?”
“不怕。”骨子裡是告別的決絕和期待。
“若抹去了從前的所有呢?”
“沒什麼可惜的,就依了先生吧。”
“唔,若真沒什麼,我就下手了。”
刀光閃過,酥甜的香氣裡,他不覺得疼。他的臉皮很薄,可他的心,很厚實,足以承載任何苦難。他就要有一張臉了,有五官,有表情,有世人可以接受的面容。他欣喜地在心裡哭泣。
香斷,刀停,功成。
睜開眼,他不再記得以前的事。他是個煥然新生的人,彷彿一出生就長到如今,錯過了很多的片斷。
第一眼見到的是紫顏。
“我叫紫顏,是個易容師,你是我撿來的孩子。你可以叫我少爺。”
他信了,這是多美麗的一張臉,少爺說的話,他深信不疑。
他拿鏡子,照見自己的臉,靈氣逼人。他不知道爲什麼這樣愛看,足足看夠半個時辰才放下。
“真奇怪,好像這輩子沒照過鏡子似的。”他朝少爺不好意思地笑。
紫顏含笑,牽了他的手道:“從今日起,你跟我認字。以前荒廢了,以後在這裡,慢慢要多學一些。”他點頭應了,心裡有一朵花在盛開。
他喜歡留在這裡的感覺。光華富麗的門庭,過分奢靡的鋪張,因了紫顏的存在,這一切不合時宜的華麗,彷彿有了生存的意義。和他一樣。
他忽然想起不記得自己的名字,就問紫顏:“我叫什麼?”
紫顏溫柔地望了他,“長生。”
(限於篇幅及成稿的狀態,本文主要論述發表在《飛奇幻世界》的《魅生妖顏卷》中的內容。)
一、緣起與傳承
《魅生妖顏卷》自二〇〇五年二月動筆,八月完稿,共計八章。這部小說寫的是一個傳奇易容師的故事。“易容”在本作品中,指一種可改變人的容貌、體態甚至性格、記憶的超絕技藝。
易容術作爲改變容貌和體態的化妝術,在現當代武俠小說尤其是古龍的小說裡時常可見,《碧血洗銀槍》的玉玲瓏、《絕代雙驕》的屠嬌嬌、《陸小鳳》的司空摘星和《武林外史》的王憐花等都是個中翹楚。易容術作爲出奇制勝的法寶,經常是武俠小說中扭轉敵我懸殊、情節急轉直下的常用道具和橋段。我自幼深受武俠小說薰陶,對易容術當然不陌生,加上當代整容術和化妝術的蓬勃發展,以及美劇《整容室》(NipTuck)的問世,都促使我想將易容術系統化、職業化,從而創造出《魅生》的故事及其人物形象。
“魅生”,顧名思義,可作“魅惑衆生”解,可作“魅由心生”解,亦可作“百魅叢生”解,簡略的標題可充分發揮中文的多義和聯想,解釋則自在讀者心中。《魅生》較特別處在於,它不僅是對以往小說中易容術的模仿,而是賦予了易容術更爲玄妙神奇的幻想色彩,不但“面由心生”,藉助奇異香料的作用,易容還能改變人的性格和記憶,使其身心皆變,完全成爲一個新的人。尋常高明的易容故事,類似於唐宋傳奇的文本--故事傳述的是“奇事奇遇,奇聞奇觀”,無論境遇多麼奇特,主人公無論多麼厲害,總在人力可爲的範疇內。譬如《聶隱娘》裡的空空兒,“人莫能窺其用,鬼莫得躡其蹤”,技藝非常了得,但依然行刺失手,一擊不中。這裡的“奇人奇術”,儘管有所誇大,依然是到達人類極限的一種“奇”。《魅生》裡的易容術,則更貼近於六朝以來的“志怪”小說,或者說是泛化了的傳奇,其中由易容、香料控制人的心神、導致性格記憶變化等等玄妙色彩,已是一種超現實的“奇”。前傳中出現的靈法師等內容,更體現了“張皇鬼神,稱道靈異”的六朝志怪特色,鑑於不是本文論述的篇幅,這裡暫略。
由於《魅生》的超現實特點,使得它最終被歸類在了“奇幻小說”的類型中(儘管對於大量描寫中國古代背景的幻想小說是否屬於“奇幻”這一說法還有很大爭議,本文暫且模糊奇幻、玄幻、魔幻等的定義),同時,它也帶有泛武俠文本的特徵。
二、結構與時空
在《飛奇幻世界》登出的八篇依次爲:《別離》、《聲色》、《彼岸》、《浮生》、《花夕》、《鴛夢》、《雲煙》、《空焰》。一件有趣的事是,它們在登出時是以短篇而非長篇連載的形式出現的,讀者剛開始閱讀時,是將它們當作一個個零散、獨立的故事來看的。故事過半之後,讀者終於看出了箇中聯繫,每個故事除了獨立成章外,還可以集珠成鏈串成一部長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