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天,有人佔了他住的醫館,說華大夫早抵押了房契。他聽不懂這些糾葛,被趕了出來,又成了流浪的孩子。懷裡有華大夫留給他的幾百文錢,吊在腰上貼肉藏着,他矮小的樣子很容易被忽略,沒有人搜他的身。他比以前流浪時要富有,也比以前更貧窮,除了卑賤勞苦的命運,不知道還擁有什麼。
揣着僅有的錢,他踏上了尋找易容師的旅程。這是支撐他的一個信念,又像一個歸宿,找到了,心就安定了。
一去經年,他始終沒有打聽到任何關於易容師的消息。
這期間他從一個無知無識的小孩,變成羸弱卻堅韌的少年。他被人販子騙過,被小混混欺壓過,被守城官兵打過,被攔路強盜搶過,被打賭的人燒光過頭髮,被打獵的豪門公子追殺,被當作麻風病人驅逐出城,被豢養在籠子裡觀賞……人們無恥地羞辱他,把他踩在最低賤的泥沼裡。最終,他醜陋的容貌成了護身符。他們太過厭惡他這張臉,以致若提刀砍了他,彷彿對不起精美的佩刀。
逃跑和驅逐,追趕和躲避。他慢慢學會在危險來臨之前遠遁,在殺機未露之前抽身。有時他利用他的臉,趕走很多居心叵測的人,這讓他深感快活,索性坦露着半張疤痕累累的臉面,招搖過市。非我同類,他從每個人的目光裡讀出這個詞,敏感而傷心地接受事實。沒人願意收留他,沒人企圖招惹他,他無法賺錢,只能在城市巨大陰影的縫隙中,時而乞討,時而拾荒,以此延續他微不足道的生命。
他撿起的雜碎和他一般命運,粉身碎骨,墜入塵埃。
到了某個年齡,他的個子不再長高,瘦瘦小小的,像落了霜的蔥。五官胡亂排列在臉上,唯有一雙眸子,含了驚人的亮光。他越來越像潛伏在叢林裡的小獸,懷着高度警覺,沉迷於簡單而奇詭的臆想。他以爲易容,出自華大夫對典籍的迷信,否則尊貴如御醫,爲何沒想到過這一途。又或是江湖騙子的招數,被路過的醫者誤以爲真,用筆墨穿鑿附會地記載。
他時常做噩夢,千百次地在夢裡重複被毀容,大汗淋漓地驚醒。有時他的記憶發生錯亂,覺得毀掉他臉面的,正是他的孃親,而華大夫則是無能的御醫。他到底是誰,爲什麼會有這般殘酷的遭遇,一想起這些,結疤的怪臉就疼痛不堪,如剝皮拆骨,無法安歇。
曾經有一次,他無比接近他想要的人生。
那時他剛剛流落到一座北方的城市,萬戶千門,處處飛閣崇樓,紅窗綠瓦。他倚在街角,無意中聽到有人提及易容術。
“瞎說,真有這樣高明的易容術,我不如弄個王爺做做!”
“哈,你倒不貪心,不如做皇帝好了!”
“倒不是我不想,只是皇帝小兒比我小太多啦,你看我這副老骨頭,做他爹差不多!”
“你做皇帝他爹,不是要進皇陵裡睡大覺嗎?哈哈!”
“呸,呸,咱們不談這個了。你家婆娘不是嫌顴骨高麼,叫她去找那個易容師,削掉一塊骨頭如何?”
“哎--人家駱醫師要價可不是小數,她那個黃臉婆,我不嫌棄她,她倒嫌棄自己。花幾十兩金子給她換臉,我不如重新買個小老婆!”
那兩人說說笑笑,走沒影了。他反覆念着駱醫師的名號,想找個人打聽,又知絕不會有人告訴他,便沿了街一條條地找。走上一日兩日,這個城總有走完的一刻。
走了十來步,他忽然停下,想到那兩人提到“幾十兩金子”,臉色蒼白。賣了他也不值這個數,他如何搞得來這樣一大筆錢?
唯有偷。
混跡在最猥瑣最骯髒的地方,他見過太多小偷。他穿破舊衣衫,常被人當賊暴打一頓,而真的竊賊往往衣飾光鮮地遠走高飛。曾有人叫他入夥,他一頭的裹布,是很好的掩護。他不答應,又被一陣毒打,罵他不識擡舉。他答應自己,除非快餓死了,才能去偷點吃的。這個誓言,讓他的偷竊次數降爲每年一兩次,因爲手腳不純熟,十次有九次要捱打,可到底,換來了肚子的安穩。
這一回,他被易容的慾望弄得神魂顛倒,決定破誓。
到玉蝶軒外窺視,能價值數十金的,只有骨董便於攜帶和逃跑。這家鋪子店面小,進出客人不多,偷聽方便、易於窺探。他等了一日,在門外不遠處乞討。到傍晚,店裡來了一個主顧,一身浮光耀彩的華服,刺得他雙目迷離。他瞠目結舌地凝望那人,玉雕般的容顏,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絕色。
這樣的臉孔,竟爲一個男人所有,他不由自慚形穢,不敢再看。
“紫先生,這方昆璧硯賣五十金,我另有兩位主顧也看中了。要是不要,你給個準信。”
店老闆的話讓他神智一清,是的,他只要偷一件就好,賣了錢,就能求見那位傳說中的易容師。
“我要了。”那位紫先生很乾脆,手一招,身後一個錦衣男子從包裹裡取出一把金錁,撒在案上。他在店外看得咋舌,店老闆驚喜地收羅起來,將硯臺鄭重包好。紫先生取了硯,叫錦衣男子持了,兩人一併坐上花羅轎子,往城裡的客棧去了。
他一路尾隨,眼見兩人往最豪華的“一間堂”去了,心知偷盜無望。誰知臨近時,轎子一停,在門口的酒肆停下,錦衣男子前去打酒,噼裡啪啦報上一堆名目,而硯臺始終持在手裡。末了,老闆遞上一紙清單,叫錦衣男子查點。
他目不轉睛盯緊了硯臺,錦衣男子終於往櫃上一放,執了清單數數。他飛快地走上前,若無其事地拿了硯臺,錦衣男子的銳目刷地一掃。他驚得心要跳出,連忙拔腿就跑。
沒跑出兩步,身子被錦衣男子拎在半空,雙腳離地,無比狼狽。
“螢火,住手。”他裹臉的布在黃昏中透着詭異,那位紫先生望了他若有所思,“既然他蒙面而來,就是不想暴露身份。這玩意不值什麼錢,讓他拿去就是,或許,對他很重要呢。”
那個叫螢火的男子頓時收了手,默默退在一邊。他緊張得一顆心咚咚直跳,衝了紫先生恭敬地磕了個頭,然後飛奔而去。
他捧了硯臺,激動得不知所以,邊跑,邊跳,恨不能高歌一曲。他有種即將迎來自由的感動,差點一個趔趄,將到手的幸福飛出。好在他抱得真是牢啊,如同嵌在胸口的印記,腳崴了,硯臺仍在,在他身上生了根。
次日午後,他尋着了駱醫師的居處。絡繹不絕的人流,花花綠綠的男女,捧了各家的寶貝,往裡面送。幾時輪得到他這樣寒酸的客人?他不怕,守了門口,終有見着的一日。他在不遠的巷子裡,挖了個洞,埋好他的寶物。之後日日夜夜,等駱醫師門庭冷清的時候。
大雨天,飛瀑流鴻,門前少了車馬,積了水。他淋得透溼,挖出他的硯臺,讓雨水沖刷乾淨了,拿去孝敬駱醫師。
“什麼破玩意。”並無識貨的眼光,高高在上的醫師斜睨着他,不屑一顧。
“玉蝶軒的昆璧硯,值五十金。”
“我這硯臺還值十兩銀子呢!”駱醫師推開他的寶物,不耐煩地叫送客。如此衣衫襤褸的乞丐,真有五十金,爲何不能先添件新衣?
“我想易容,我沒有臉,求你救救我!”他急得大喊。
駱醫師來了興致,叫他揭開裹臉的布。倒吸一口冷氣,沒嚇得退後數步,已是膽大。駱醫師兀自冷漠地權衡,他一臉期望,以爲對方會像華大夫一樣手癢。
“我只給正常人易容。”駱醫師思來想去,尋到了推脫之辭,“你連五官也沒了,如何易容?總不能割了別人的臉皮給你。除非是大羅金仙,給你變一副臉面,否則,你這臉就這樣罷,越易容只怕越糟。”
一時寒氣攻心,他瑟瑟地打了個寒顫,怯怯地問:“爲什麼會越易容越糟?”
駱醫師勉強又看了他一眼,“你的臉皮太薄,什麼*怕都掛不住,如果硬要易容,連這塊薄皮也傷了,你的臉真要見到白骨頭了。”
他的腦海,駭然顯出森森白骨,橫亙在凹窪的麪皮上。那情形噁心得他想吐,原來易容於他,只是另一把利劍,再度劃傷他脆弱的臉。
他黯然神傷,落寞地離開。
“喂,硯臺拿走--”駱醫師鄙夷地提醒。
出得門去,大雨沖刷走支撐他多年的信仰,讓易容術見鬼去,他再不相信這套胡話。
誰也無法救他,他想到了死。像小石頭、華大夫,死是很容易的事。可他要如何尋死呢?餓死,太難受;跳河,他怕水;跳樓,他畏高;被人打死,又太疼。當死亡的念頭稍一浮現,他發覺以前動輒行走在生死邊緣的他,竟無比留戀這個塵世。
雖然這塵世,無人在意他。
慣了一個人躲在暗處舔血,望見遠處火樹銀花的熱鬧,他心中微弱的信念,就是有朝一日,可以站在那些繁華與璀璨裡,盡情享受一次。如此,纔不枉來了這世上。
他曾經身在流光中,與那驕傲的顏色交匯。連着了天又如何,終究跌落塵泥,溷濁成了黃土。
從此安於平庸,漠然地過完這一生就好。
大約又過了兩年,他到了京城。
這是他深深畏懼的一個地方。他完全忘記了有關杏黃的一切,唯有那個御醫的判語,在心頭閃爍飄過,使他依稀記得有個老頭兒。究竟如何,卻也是模糊的。腦裡沒印象,肉體還有着本能,他一靠近京城便覺難受,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