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聖旨衆人面面相覷,原來是錦繡宮尹貴妃染病去世,奉太后口諭要紫顏進宮,在大殮前爲貴妃妝點遺容。紫府衆人皆知尹貴妃其實未死,這後宮中等待妝點的不知又是哪位。
側側氣定神閒接了聖旨,叩謝聖恩,叫長生給英公公奉茶。長生苦了臉,端上一壺好茶,英公公見他殷勤好看,陰冷的臉上現出笑來,道:“乖。”長生被他贊得毛骨悚然,垂手立在一旁。
側側瞧見艾骨不死不活地站在英公公身後,並無內廷的裝束,笑道:“這位爺無官無職,跟着公公來此,不知有何事?”長生忙低聲道:“他是照浪城的人。”艾骨木然道:“我代城主來看看舍弟和紅豆的墓穴,上一炷香。”
側側一蹙眉,衝他搖搖了手道:“嘖,你說話太死板,笑一聲來聽聽。”艾骨理也不理,盯了長生問道:“他們倆埋在什麼地方?我要去看。”手指故意捏得咔咔作響,意在威脅長生。
他沒拿側側當一回事,長生正自心驚,就見側側已然出手。
一星亮芒閃動,艾骨疾退,無論他退向哪個角落,側側的一身藍妝花鳳裙如影隨行。長生看得目不暇接,聽到“砰”的一聲,艾骨跌在地上。
衆人這纔看清艾骨連手帶人被無數緊密的玉色冰蠶絲纏繞,直綁得糉子也似,再不能騰出手來過招。側側用牙輕輕咬斷絲線,把針插回髮髻中,仍用一手牽着絲,彷彿艾骨是她手中可操縱的傀儡,向目瞪口呆的長生嬌笑道:“來,把這人牽到墳上去,他越掙扎絲就纏得越緊,管叫他不敢對你如何。”
長生接過絲線,尷尬地望着艾骨。墓地離紫府起碼有三五十里地,紫顏尚未回來,他豈能隨便出門。
英公公沒料到紫府中人竟有如此功夫,訕笑道:“夫人好俊的身手,倒叫咱家也開了眼界。時辰不早,咱家趕着向萬歲爺和太后稟告,就請夫人轉告紫先生,明早辰時在玄華門外候傳。”瞥了一眼狼狽不堪的艾骨,“今日這奴才多有得罪,請夫人饒他一回,下次再叫他家主人親來賠罪。”
側側笑道:“公公客氣,我看他沒帶祭祀酒水,真是有心的話,過幾日再來拜祭不遲。公公這就帶他回去罷。”兩手如飛鳥振翅出林,兔起鶻落間將艾骨遍身蠶絲收了乾淨,快得看不清她如何作勢。
螢火凜然心驚,單是這舞針的功夫,足以與照浪的嗚咽刀媲美。此刻,他隱隱猜出側側的來意。
英公公與艾骨離去。他們走後,艾冰與紅豆伏着的身子方起,他們混在僕傭之中,連大氣也不敢出。這時兩人對望,均有劫後餘生之感。
長生被側側一手針法引得心猿意馬,突然起了練武的心。他難得賠盡小心,少夫人長少夫人短哄着側側歡喜。螢火看出他的用意,忍不住道:“你學畫不成又想練武,學什麼都是三腳貓。”
長生瞪他一眼,忽然“哎呀”叫道:“少爺到底去哪裡了,明日一早要進宮呢。”
螢火沉吟,“會不會在蘼香鋪?”
長生道:“我去請他。”見側側豎了耳朵在聽,便道,“少夫人不如同去?”
側側笑嘻嘻道:“好啊,我早想去看姽嫿那丫頭。唔,等下,紅豆你過來,給我挑一身好衣裳去。”她此刻的裝束分明好看已極,顧盼生姿,颯爽靈動。可蘼香鋪的姽嫿是個狡猾的小妖精,尹心柔更是宛若天仙的美人,她無論如何不能落了面子。
前塵如夢,誰能想到,她初入文繡坊所繡的霞帔,就是爲尹心柔趕製的呢?當時高高在上的貴妃,如今成了姽嫿的弟子,交錯的命運在此重逢。側側想到造化弄人,心下說不盡的欷歔。
放下青綢麒麟女衣,拿起茜紅瑣幅,嫌孔雀羅過於花哨,又覺藕絲素絹太雅緻。側側挑了半晌,長生等到斷氣,不得不暗中差艾冰上鋪子裡去尋紫顏。正當側側眼花繚亂之際,紫顏曼聲道:“你穿什麼都是一等一的美人,何必辛苦挑選?”
側側笑得比綾羅更豔,她明媚如春光的笑容令長生忽覺做女子真是美好。腰肢拂柳,眉眼橫波,一徑披紅著綠,染粉描黛。看着她與紫顏目光流轉交錯,他黯然地記起自己的身份,原是在這兩人之外。
長生默默地遞上聖旨,金色滾龍邊的黃絹有燙手的熱。紫顏隨意看了,把聖旨丟還給他,輕描淡寫地道:“找個地方供着。”望向側側像是有話說。
長生和螢火等一衆人等退下,臨走,長生掩上了門,不忘最後一瞥。紫顏神情肅然,側側依舊挽着笑容,兩人和其他恩愛夫妻一樣,冥冥中有旁人插不進腳的默契。長生像是被忽略的孩子,茫然闔上門離去。
“照浪派人是來試探你?”側側把前事說了。
紫顏搖頭,“我的斤兩他早知道,不必再試,今次可能是太后想見識我的手段。”
“你說太后會不會知道娘娘在此?”
紫顏微笑,轉過話題,“有你在,大內十萬禁軍我也不怕。”
側側啐他一口,一拎裙腳坐於椅上,“好,我陪你進宮,那刀山火海,我倒想闖闖,要是能見着照浪更好。”
紫顏道:“這回不用你去,長生學了這麼久,我想帶他去瞧瞧。你安心在家裡等我。”
側側跳下來,正待與他爭論,紫顏捏起一截香,“不然,你以爲我去找姽嫿,會做什麼?”
她一怔,拿過他手上鴛鴦紅的焚香,濃香軟脂,輕飄飄躺於手上,似乎不會成灰化粉。這香竟是軟的,像一尾人魚,拍打水面迎波而來。側側嚇了一跳,一瞬間她覺得香在掌心活過來,輕咬着她阡陌縱橫的紋。
“她果然成精了。”側側想到制香的姽嫿,與之比較的心思陡然一淡。那樣的女子,她無論換怎樣的衣裳去見,也會被香菸繚繞的出塵氣質所打敗。
“你就是你。”紫顏感激地牽起她的手,不顧她飛紅的兩朵霞雲,“知他們盯上了我,千里迢迢趕來助我,師父若知道了,一定很欣慰。”
提到“師父”,側側含笑的臉驀地灰了,脣間褪盡血色。她心不在焉地把香彎繞成一道波浪,前伏後涌,直至那截香因過分扭曲而噴涌出一股奇異的香氣,纏繞在她指尖。
側側嗅了嗅指頭的香,紅暈愈濃,宛如深淵中綻開的幽花,笑容裡有前世的記憶。她想起了一些什麼,眼波中浮沉的色相迷離空幻,像流星飛閃。
紫顏急忙奪過她手中的香,小心翼翼掩好它受傷的斷口,用一段絲線輕輕包裹,藏在袖中。他端起桌上的涼茶,把清涼的水灑在她臉上。然後,側側彷彿從一個遙遠的夢醒來,迷茫的眼睛裡空空蕩蕩。
“這支香是一個咒。”側側沒有再攀談的心思,放下這句話,倉皇而去。
天際微白之時,紫顏與長生在玄華門候旨。英公公帶了小太監過來,召喚兩人去啓明殿等待。古銅獅子香爐像老蚌開合吞吐,辟邪香的煙氣繾綣地撫過兩人。
長生“呀”了一聲,小聲對紫顏道:“我忘了給少爺準備焚香。”紫顏伸出手指搖了搖,示意他噤聲。
過不多時,英公公領兩人過偏殿,到了太后所居的蓉壽宮。五彩琉璃瓦襯了七彩火焰珠,配以玄玉高梁,翡翠帷帳,宮中的奢華氣象令人歎爲觀止。長生心中緊張,無甚興致觀賞,與紫顏目不斜視地穿過,彷彿走在荒郊野外。
英公公入內通報,長生伺機打量殿外的團鳳花毯,猜想若是紫顏來繡這花樣,準叫人連輕踩都覺褻瀆。這時他想起少爺叫他來皇宮的用意,不由微微着慌,若真由他來爲假貴妃改容,到時牛頭不對馬嘴,惹了太后生氣,豈不是連累了少爺。
他胡思亂想間,英公公傳兩人覲見太后。
太后竟是這般綺翠年華,比長生想像的任何一位后妃更豔絕。她安如處子,溫婉地聽過英公公的稟告,給兩人賜了座。長生不敢直視她的容顏,怕她眉宇間那絲輕愁會觸動他的心。如此高高在上的女人,爲何不展顏?
“錦繡宮尹貴妃昨日薨了。”她停頓下來,像是等兩人凝出悲哀的神情,過了半晌續道,“皇帝出京狩獵,後日便回。這兩天宮裡要把貴妃的後事辦好,免得皇帝回來憂心。紫先生--”她直至唸到紫顏的名字,鳳眼才掃過來,漫不經心地掠過他,落在虛茫的一個點上,“這是貴妃生前的幾幅像,你依樣替她收拾吧。”
紫顏接了懿旨,太后用手託着額,睏倦地揮手叫他們退下。她整個人彷彿縮到織金雲龍紋團衫內藏着,兩人再看不清她的神態樣貌。長生瞥了一眼少爺,發現紫顏的神情很是奇怪,兩眼盈盈閃動異色,目光竟直視太后不放。他嚇了一跳,連忙偷偷扯着紫顏的袖子,心想少爺怎會殿前失儀?好在紫顏很快斂容垂目,長生鬆了口氣,兩人一起退了出去。
英公公引兩人到錦繡宮外,宮女太監一個不見人影。英公公意味深長地道:“娘娘就在裡面,若是紫先生缺些什麼,叫你的童兒到錦繡宮外叫喚一聲,自有人送來。”說完,向兩人欠了欠身,慢慢走了。
長生望了一眼宮門,不禁毛骨悚然,道:“這裡頭有什麼玄虛不成?”
紫顏直直走進宮去,入寢殿來到尹貴妃起居的內室。迎面怪誕地豎着一面倭金彩畫大屏風,遮住兩人視線。長生看不到後面的牀越發緊張,躲在紫顏身後眯眼探頭,惹得紫顏輕笑,“怕什麼,死人又不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