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斐說:“你所受到的傷害, 並不足以成爲你光明正大去傷害別人的理由。”
母神冷笑道:“你如今能夠站在這裡,如此輕鬆地同我說這樣的話,只因爲你還沒有受到過致命的傷害, 如果有朝一日, 你看着你最愛的人被人害死, 而害死你最愛之人的, 卻是你過去所保護的、庇護的人, 那種被背叛的打擊,你根本就不會明白!你會怨恨自己過去愚蠢的善良,你會想要將整個世界都顛覆, 去給那個爲你的愚蠢而買單的最愛之人做陪葬!”
默斐道:“害死那個孩子的,不是蘇幕, 不是景爾, 更不是這些無辜的衆人。”
默斐在母神面前突然提起的這個孩子, 令衆人聽不明白,母神卻是明顯一怔, 道:“你……你胡說!”
默斐轉過身看了一眼蘇幕,道:“我是否胡說,沒有人比你更清楚,母神,就算當年那塊玉珏沒有打碎, 那個孩子也是活不了的, 一塊沒有靈性的玉, 沒有母體的孕育, 他根本不可能活下來。”
母神笑了起來:“所以他便該死嗎?該爲這些愚蠢的人去死嗎!”
默斐道:“從沒有人逼你。”
那一場大劫難下, 所有人都沒有辦法倖免於難,若不是當年母神捨身殞命, 所有人都會死。
在那個時候,母神確實是慈悲之神,是天地之間的最大慈大悲,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
而默斐卻突然道了一聲:“對不起。”
母神冷笑了一聲:
“你不必道歉,你說得對,從沒有人逼我,是我自己自願要去祭身的,這些人對我沒良心,只能說是我自己活該,因爲當初是我自己上趕着地要去救他們。所以後來我想明白了,我沒必要對他們這麼好,甚至拿我最愛之人的性命去換他們的性命,我救了他們,他們卻不會感激我,在我需要幫助的時候,更只會袖手旁觀、落井下石。可是作惡卻不同,我能夠爲所欲爲,留下我想要的,去掉我不要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我根本不需要他們的敬畏,他們的敬仰,我只要擁有絕對的權利和能力,他們就會俯首稱臣,這比當初傻乎乎地一味只知道奉獻,可要划算得多,也更輕鬆地多。”
默斐道:“你開心嗎?”
“這麼多年以來,你有從心底裡覺得輕鬆,覺得開心嗎?不是猶如帶着面具一般的強顏歡笑,而是打從心底裡面覺得歡喜的歡笑。”
母神怔住了,她真的不記得,自己究竟已經有多久,不覺得開心了。
或許是浴火重生回來之後,或許是更早之前祭身的時候,又或許是知道那個孩子必死的時候。
默斐道:“有時候,誰都沒有錯,誰都有苦衷,可是往往結果不盡如人意,卻偏偏又不知道究竟應該將這筆錯債,算到誰的頭上去。天道如此,應該去與天道拼,與命運拼,可萬萬不該以自己所受到過的傷害爲理由,去傷害其他無辜的人,將自己所承受過的痛苦,以同樣的方式加註在別人的身上。”
母神笑了,她笑起來的時候其實很好看,可是好看的笑容之下,是一顆已經放之任之腐爛了上千萬年的慈悲心,她說:“我若偏要這麼做呢?”
默斐道:“那我只能替天行道。”
母神:“不自量力。”
默斐:“願拼力一試。”
母神說得沒有錯,默斐根本就不可能是母神的對手。母神手中有能夠起死回生的木玉瓶,不論什麼傷,立刻便能夠恢復,即便默斐是戰神,經過長時間的打鬥,必定會落敗,而蘇幕則纏身在與海王的打鬥之中,根本無法助他一臂之力。
至於那些被默斐召來“看戲”的衆人,事到如今也依舊只貫徹了他們“看戲”的宗旨,自始至終,都沒有任何一個人,肯主動站出來做些什麼。
幾番打鬥下來,母神趁默斐一時不備,一掌將他打下了雲端,默斐一早身上便已經有多處受傷,這一掌更是直接打在默斐的要命位置,默斐一時凝聚不起來身上的仙力,仙力潰散,無法穩定身形,徑直就從雲上摔了下來。
從一開始眼睛就沒有離開過默斐的山祖見狀,趕忙衝上前去想要接住默斐,可是山祖身上沒有任何仙力,默斐又掉下來得太快,只聽見“咚”地一聲巨響,默斐摔在山祖跟前,地面上甚至都被砸出一個小小的淺坑,而另外一邊的蘇幕,因爲沒了剛開始的先機,和海王纏鬥了許久,此刻終於一招將海王制住,卻被騰出空來的母神一招打中,將海王救了出來。
蘇幕捂着胸口,吐出一口淤血來,所幸傷勢看起來,要比默斐好上許多。
形勢立刻便很明朗了,默斐他們,根本就不是母神的對手。
那些一開始還罵罵咧咧的看戲人,突然就不再開口罵罵叨叨了,甚至還有幾人到母神跟前跪下,磕頭求饒地請母神放他們一命,今日之事他們絕對會守口如瓶的。
母神看着這些人,露出一個譏笑,她對默斐說道:“你可看見了,這樣自私自利之人,有什麼資格活着?”
說完,母神便是一擡手,眨眼之間,這些跪在母神跟前的人,便是已經魂歸西天了。
“殺了她!殺了她才能夠活命!”
餘下人中,不知是誰起頭喊了一句,剩下的人立刻便附和着也喊了起來,噼裡啪啦紛紛拿着各自手上的武器,便衝母神打來,可是如此聲勢,只在母神一揮手之間,便潰不成軍,或死或傷,甚至都沒能夠近母神之身。
山祖將默斐扶起,問他傷勢如何,不遠處的蘇幕卻來到他們跟前,因身上的傷勢,蘇幕不得不半跪於地上,她說:
“要打敗母神,唯有一計。”
山祖問蘇幕:“什麼辦法?”
蘇幕看了一眼山祖,道:“這還需要你。”
“我?”
山祖指了指自己,自從重生以後,他便猶如一個凡人一般,一點仙力都無,連默斐都不是母神的對手,他如何能打敗母神?
蘇幕卻是鄭重點了點頭:“對,需要你。”
山祖不是山祖,而是凡人王景意的半個魂魄。
蘇幕不是尋常仙,而是玉珏孕育神識所化。
母神擁有不敗之力,源於那擁有起死回生之效的木玉瓶。
天地萬物各生其道,故而唯玉能夠克玉。
蘇幕沒有將話全都講透,默斐卻以能夠明白蘇幕話中所含的意思,他伸出手拉住蘇幕,道:“此法不通。”
蘇幕道:“當今之計,唯有此法可行。”
山祖看不明白默斐和蘇幕之間的啞謎,母神已經差不多要將那些看戲的衆人給殺光了,急忙拉住蘇幕,道:“蘇幕師姐,你有什麼辦法,請說出來,只要能夠打敗母神,讓我做什麼都行!”
“不妥!”
山祖以爲默斐不同意,是擔心自己的安危,便對默斐道:“且不說殺父殺母屠族之仇,母神所做惡行,罄竹難書,必須將她打敗,否則還有更多無辜之人受害。”
蘇幕拉住山祖,起身道:“刻不容緩,你將手交給我。”
“蘇幕師姐住手!”
蘇幕對不遠處的善義道:“善義,你講默斐拉住!”
默斐身受重傷,又被善義給拖住,根本攔不住蘇幕的行爲,只能夠眼睜睜看着蘇幕拉過山祖的手,蘇幕讓山祖閉上眼睛,然後在他的額頭、耳朵、胸口抹上了自己的血,口中開始念出古老的術語,隨着蘇幕所念出的術語,兩人周身開始隱隱環繞起一層柔和的光影,那光影呈白色,從蘇幕的身上出現,貫入山祖的身體。
山祖只覺得身上的血好像沸騰了起來,全身上下的骨頭都好像被打碎了重新接上,卻沒有從前每年骨碎之症發作時候那種撕心裂肺之痛,而是酥酥麻麻地,若非要說出是什麼感覺,就像是猶如初生的嬰兒,從頭開始,重新變爲胚胎被孕育重生。
“蘇幕師姐。”
山祖忍不住睜開眼睛,卻見眼前的蘇幕正在慢慢地變得透明,山祖大驚,喊了一聲“蘇幕師姐!”
“噓。”
蘇幕輕聲說了一句:“逆天之行,終難逃天譴。長歌本爲山間孤魂野鬼,與仙道無緣,卻被強行種入仙骨,此爲因;每年七月十五受骨碎之痛,便是果。後其神魂隕滅於虛無空間,便是因果輪迴相抵消。此種種,皆爲定數。”
山祖一時之間聽不明白蘇幕說的話,卻能夠聽懂,這說的是他,然後蘇幕又說:“請……一定要……”
蘇幕的這句話沒有說完,一定要……什麼?
然後她便徹底消失了,山祖看了看自己空蕩蕩的手,不久之前蘇幕還拉着他,從手上傳來的溫度還那麼真實,這就是蘇幕所說的,打敗母神的辦法?
山祖攤開自己的雙手,他感受到身體深處,有一種噴薄的力量呼之欲出,身體是從無有過地輕盈,即便從前仙力還在的時候,都沒有過這樣的感覺,還不等山祖想得更加清楚,一道光極速朝着他們的方向飛來,山祖想都不想,便衝過來,擋在默斐和善義跟前,徒手接住了那道光。
“長歌!”
漫天飛沙之中,默斐直到看清山祖依舊完好無損地站在自己不遠處,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稍微放了放,卻還不等鬆一口氣,另一道光又飛了過來,山祖丟下一句“等我”,便飛身衝向母神。
母神看着突然出現在自己跟前的山祖,心中不免詫異,自己明明已經確認過,死而復生之後的山祖已經法力全失,如今這個完好無損站在自己跟前的人,又是誰?
雖心中困惑不已,母神卻還是神情不動地笑道:“戰神呢,死了嗎,要換你來?”
山祖道:“你沒死,我們都不敢輕易死。”
母神:“找死。”
山祖笑道:“你說得對,確實是找死,不過是你找死。”
身上的法力迴歸不久,山祖卻覺得自己好像從未失去過這些法力,運用自如,甚至更甚從前百倍,翻手覆手之間,山祖大喝了一聲“逍遙扇”,一把扇子便立刻從母神的身上飛了出來,徑直回到了山祖的手上。
“果然是被你拿走了。”
山祖捏着扇子,扇了兩下,鬢角的兩縷頭髮微微浮動,山祖道:“你可做好準備了,我要問你討債了。”
山祖來勢洶洶,每一招都打得母神毫無還手之力,不僅如此,這些打在母神身上的傷口,再沒了迅速癒合的能力,不一會兒,母神便很是狼狽,一身的傷口血污。
“怎麼會!”
母神詫異地看着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不明白,明明自己有木玉瓶,爲何沒了能夠迅速癒合傷口的能力?
山祖手中捏着扇柄,站在母神跟前,道:“過往萬千事,悲喜無臾,今皆訴於身前人,沉冤昭雪。”
母神道:“你說什麼!”
山祖道:“我在……替那些無辜殞命的人,伸冤。”
聞言,母神仰天大笑起來:“冠冕堂皇!你不過就是爲了你的父母報仇!爲了你的族人報仇!若不是因爲這些,你怎會如此好心,替那些不相干的人伸冤!”
山祖看着母神,道:“你明明知道,並非如此。”
母神一怔:“你……胡說。”
山祖道:“我一入虛無空間,你就已經知道了我是誰。”
虛無空間內的那一團青火,原本是要取山祖性命的,從此消失在這個世上,母神才能夠真正地安心。可是一入虛無空間,青火便認出了,山祖,並不是真的山祖,青火知道了,青火所聽命的主人,母神,又豈會不知?
母神道:“不可能,你怎麼可能知道!”
山祖道:“我確實不知道,我只是猜測,如今才確認。”
一路經歷太多事情,許多事情,就算山祖神經再大條,他也應該能夠看出來一點端倪,比如虛無空間的青火和母神的聯繫,比如善義和無章同自己的聯繫,比如更早一些時候,在清風嶺,祭山婆婆對自己和對靈狼子的態度。
有些事情當時道是尋常,後來再尋思幾次,即便藏得再好,也終究還是會敗露出隱藏在其中的那些秘密。
母神道:“既然如此,所謂殺父殺母屠族之仇,便與你無關了!”
山祖道:“既然如此?”
母神說既然如此,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了山祖並非真的山祖,卻爲何不說,而是從頭到尾做足了這個惡人的角色。
山祖問:“你想死?”
“做好人你覺得不公平,做壞人你覺得不快樂,所以你想死了?”
母神笑了笑:“沒人想死。”
“除非是一點活下去的理由都沒了。”
母神的這個回答出乎山祖的意料,他原本以爲自己和母神之間,必定會有一場苦戰,哪怕最好的結果,也應該是兩敗俱傷,誰知道母神卻說,她其實早就不想活了。
趁山祖出神之際,母神突然出招打向山祖,山祖急忙還手防禦,用扇子掃出一陣凌厲疾風,那陣疾風輕輕鬆鬆破了母神的招式,並且繼續正面衝向母神,而母神卻是一動不動站在原地,甚至面上帶笑,坦然受死的模樣。
而此時,令人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空中突然有一道黑色身影閃過,此人擋在母神跟前,替她受下了那必死的一招。
“地君!”
“師傅?”
緊隨其後而來的水神衝上前來拉住地君,免得他從雲端跌落下去,而山祖和母神都被這一變故嚇了一跳,山祖怔怔站在原地,母神則滿是吃驚地看着倒在自己跟前的地君,問了一句:
“爲什麼?”
山祖腦中頓時有無數個念頭轉過,最後定格在了幾樁事情上,地君的名字叫做陳許言,他從小拜入地君門下,水神說,當初是地君第一個在往生海發現了自己,並且讓水神轉告自己,不要赴雲夢殿,而如今,地君爲母神擋下致命的一擊。
爲什麼?
他也很想知道,這到底是爲什麼?
地君受的傷很重,方纔的那一擊,他沒有使用任何的防禦,凌風打散了他體內的仙原,身上的仙力正在迅速地流失。
“水神,不必了。”
即便如此,地君還是推開了水神爲他輸送靈力治傷的手。
母神看着地君,又問了一句:“爲什麼?”
末了,像是想起了什麼,急急追問了一句:“你是誰?”
地君擡起頭,對着母神笑了笑:“我是地君。”
水神聽了地君的回答,突然很是不忿地站了起來,指着母神說道:“你爲什麼不告訴她,你是他的孩子!她是你的母親!”
母神的瞳孔突然一縮,她伸手拉住水神,急忙追問道:“你說什麼,你說他是誰!是我的誰!”
母神的模樣,全然沒有了尋常往日裡的淡定,她眼眶發紅,全身微抖,眼睛緊緊瞪着水神,多麼希望能夠從水神的嘴巴里,聽見一個否認的答案。
她希望水神告訴她,其實方纔是與她開的一個玩笑,地君和她,纔沒有任何的關係,但是現實是,水神雙眼通紅,眼淚水猶如斷線的珠子掉落,言語抽噎,分外清晰地說道:
“他是當年,你祭身時候,犧牲掉的孩子。”
咚。
母神覺得全身的力量好像在一瞬間被抽走,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傷口,突然尖銳地疼痛了起來,她擡起頭,看向地君,這麼一看,突然發現,地君的眉眼,倒是真的與她長得有幾分相似。
不,不會的,那個孩子早就死了!
可是,地君,真的是她的孩子嗎?
母神的嘴脣發抖,她幾乎是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艱難地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她問地君:“你……是誰?”
地君淺笑答:“回母神,我是地君。”
錯不了。
母神的心口尖銳地痛了起來,錯不了,連倔強的性格都和她如出一轍,臨死之前,都偏要忍着一口氣,不告訴她,她與他的關係。
卻又狠不下心腸,爲他擋下致命的一擊,爲她承擔她的罪過。
可是孩子啊,那些罪過,那些惡行,是她的,與他又有什麼關係?
爲人父母,怎麼又能夠忍心,讓自己的孩子,在自己面前,吃苦受累?
更何況,她已經如此對他不住,又怎麼可以在最後,還連累他,爲她受死?
母神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地君的臉,卻只說了兩個字:“孩子……”
這一反轉,驚得山祖全然不知應該如何招架,卻見母神已經起身,她轉身面向身後的雲夢殿,舉起手中的木玉瓶,從雲夢殿內又飛出了一大批的七彩吉祥鳥,這些七彩吉祥鳥從雲夢殿飛出來之後,便繞着母神、地君以及水神盤旋,從木玉瓶內突然長出一支綠色的樹枝,這樹枝越長越大,變成了一顆參天大樹,所有盤旋着的七彩吉祥鳥,全都棲身在這顆參天大樹上,然後從樹上垂下來一條藤枝,藤枝纏繞在地君身上,將他結結實實困住,然後便將地君吊了起來,掛在了這顆參天大樹的主幹上,水神見狀,想要去拉地君,卻被母神攔下:
“不要打擾他。”
水神問:“你做什麼!你連死,都不讓他死地安安生生嗎!”
母神看了水神一眼,道:“我不會讓他死。”
水神吃驚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地君是抱了必死的心去替母神擋下那一招的,一個沒有求生欲的人,是誰都救不活的!可是母神卻說,她不會讓地君死。
“你看。”
母神指了指這顆還在繼續長大的大樹,樹上的七彩吉祥鳥也越來越多,樹上的藤枝已經一層一層地將地君層層纏繞住,從下看去,已經根本看不見地君的身影了。
母神道:“魂歸日,便是重生時,你放心,他很快就會回來。”
魂歸日,重生時。
水神蹙眉,只覺得這句話似曾相識,擡起頭,看見站在不遠處的山祖,便頓時記了起來,當年山祖在往生海被發現,地君也是說了這麼一句話。
“你……”
水神剛要說話,卻見母神正閉着雙眼,雙手張開,衣服欲乘風而去的模樣。
“母神!”
水神喊了一句,母神說道:
“噓。”
不要說話。
善惡有報,因果輪迴。
雖以經歷生死,但是許多過去看不透的事情,因爲心有執念而依然看不透。如今這打在心口的結,突然之間解開了,那些從前遮擋在眼前的層層迷霧,便也自然而然散了開來。
何爲善?
過去祭身救世,是善,且爲大善。
何爲惡?
後來殺了許多人,剝奪他人性命,改變他人命運,是惡,且爲大惡。
善有善報,雖然捨身隕命,卻浴火重生,連同那個孩子,也一併活了過來。
惡有惡報,失而復得,再度失去,不怨天不由人,只因自作孽不可活。
世道從來都是不公平的,因爲真正的公平,其實是需要自己去爭取,去爭奪的。
藉口世道不公平,便拿自己所受到的傷害作文章,再去傷害其他無辜之人,只是懦弱者的自欺欺人和逃避。
可是這麼簡單的道理,她用了這麼長的時間纔看破,母神不禁自嘲,難怪如此。
那顆參天大樹終於停止了生長,它着根於母神的木玉瓶,懸浮於半空之中,樹身發出微微金光,七彩吉祥鳥在樹上棲身盤旋,然後,在衆目睽睽之下,母神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接着變成了一片粉末,一陣風吹來,攜裹着這陣粉末,吹向了天際。
這……
然後,不遠之處的雲夢殿,轟然倒塌,從裡面傳出許多兇獸的嘶吼鳴叫之聲,山祖捏緊手中扇子,全身心地進入戒備狀態,以防母神飼養在雲夢殿之中的那些兇獸衝出來,誰知道,很快,廢墟之中的嘶吼之聲便平息了下去,再接着,那麼一大片的廢墟也在肉眼可見的速度之下,變成了成片成片的粉末,一道隨風飄散了開來。
風吹過之後,什麼都沒有剩下。
除了那一棵透着微微金光的參天大樹,誰都不敢相信,此處竟然是雲夢殿的門口,不遠處曾經屹立着一座無比奢華的仙宮,而如今卻連一片瓦都沒有剩下,全部都化爲了虛無。
山祖與水神相視而立,山祖問:“母神……呢?”
水神看了看遠處的天際:“死了。”
母神告訴山祖,其實她早就已經沒有了活着的理由,唯一不死的原因,只因爲擁有木玉瓶,不死之身無法死。而蘇幕將自己的本體與山祖的魂魄合二爲一,使山祖打破了母神的不死身。
山祖問:“水神娘娘是什麼時候知道地君和母神的關係的?”
水神道:“很早。”
山祖:“水神娘娘是否也知道我的身世?”
水神道:“我並不知。”
多年以來,母神作惡,地君爲母神收拾爛攤子,當年王景意只剩下半個魂魄,祭山婆原本是帶着山祖遺孤去求地君救命,順道也將他一併帶到了殊歸府,卻陰差陽錯,一個山間孤魂,成了一山之主,有了仙骨,入了仙籍,成爲了山祖長歌。
只是這些,都已經過去了。
山祖收回扇子,問水神:“水神今後可是要長留此處了?”
水神看着山祖,笑了笑道:“是。”
思及默斐過去頭痛水神對地君的單戀,還曾拜託他能夠幫助水神絕了這一念頭,如今看來,倒是他與默斐二人的多此一舉,如此感情,怎麼可能是旁人輕而易舉,便能說斷就斷的。
母神之事一結,剩下便只有一件事情還未了結了。
山祖轉過身,看向因被蘇幕重傷,從一開始便躺在遠處的山祖,手持逍遙扇,飛身掠去,身前卻突然衝出一人,擋在山祖跟前,正是墨德。
默斐張開雙臂,將海王護在身後,對山祖說道:“山祖,可否看在我與你還有一點交情的份上,放過我祖父?”
山祖看了一眼墨德,道:“若設身處地,換做是你,你能放嗎?”
墨德一時語噎,對於海王的所作雖爲,她並非全都不知道,也頗有異議,可是畢竟血濃於水,真要眼睜睜地看着海王去死,她實在無法袖手旁觀。
墨德道:“我來負責。”
山祖皺眉:“你負什麼責。”
墨德道:“我祖父所做的一切錯事,由我來負責,一切後果,由我來承擔。”
“你負責?”
山祖道:“你可知後果是什麼?”
墨德道:“不過一死,我擔得起。”
“墨德你給我回來!”
海王捂住傷口,氣得大吼一聲,卻牽動身上的傷,吐出一口淤血,氣急攻心道:“聽見沒有!”
“祖父!”
墨德轉過身,想要去扶海王,卻又怕山祖中途出招,只能僵持在原地,說道:“祖父你別動氣,牽動傷口就不好收拾了!”
海王卻說:“不立刻不回來,我現在就立刻死在你面前!”
被海王以死相逼的墨德,只好轉過身,看向山祖道:“如何,我方纔的提議,你可接受!”
血債血償,以命抵命。
墨德說出來的條件看似很公平,可是人命,有哪裡是可以簡單用加減乘除就可以計算的?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都是獨立的生命體!
“休想!”
善義不知從何處衝來,手裡的刀,分毫不差地砍向躺在地上的海王,墨德大喊了一聲“不要”便衝過去,卻還是遲了一步,飛濺出來的血灑到了她的臉上、身上和眼睛裡,眼前立刻便被一陣紅霧所遮蓋住。
“祖父!”
善義拿着的不是普通刀,那是無章給她的,專門剋制海王一族的武器,海王原本就身受重傷,這一刀下去,便是迴天無力了。
而爲了使出這一招,善義幾乎也是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咚”地一聲倒在地上,眼睛死死地盯着砍在海王身上的刀,她竟是又哭又笑起來。
“姐姐,我爲你報仇了!”
“哈哈哈哈,我爲你們報仇了!”
“無章,你看見了沒有,我做到了,我殺了他,我終於殺了他了!”
“姐姐……”
到最後,善義再也笑不出來,只剩下了悲傷的情緒,爲了走上覆仇的這一條路,她放棄了幾乎一切,自己的生活,她的愛情,無章的性命,許多人的性命。
如今這個人終於死了,根本沒有預想之中的如釋重負,反倒是鋪天蓋地的空虛感,幾乎要將她給淹沒。
她終於報了仇了。
接下來,她也終於沒了必須活着的理由了。
墨德手足無措地抱住海王的身體,那把刀所製造出來的傷口十分可怖,血液源源不斷地從海王的身體裡面流出來,海王伸手想要讓墨德不要哭,卻發現自己也是沾了一手的鮮血,墨德見了,哭得更兇了。
山祖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搖搖頭將逍遙扇收了回來,轉身離開。
這下直截了當了,善義的一刀,直接就絕了墨德一命換一命的念頭。
山祖擡頭看了看天,晚霞雲集,天馬上就要黑了,只是看着眼前的這個天象,明天大約是個豔陽高照的好天氣。
這無情的天,連下幾滴雨做做樣子都不肯。
嘁。
山祖飛身回到默斐身邊:“走吧。”
“默黛……”
默斐擡頭看了看那立於參天大樹之旁的水神,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
山祖道:“這下明玉詔的兩個主子大約是許久都不能回去了,那兔子精阿術知道了,必定又要將一切由頭算在我的頭上,兔子精只聽水神娘娘的話,默斐,你我還是在外頭避一避風頭,水神娘娘回明玉詔之前,我們還是暫且不要回去了。”
晚霞映照之下,將山祖和默斐都披上了一層紅色的薄紗,默斐伸手道:“我快站不住了。”
山祖嬉笑上前:“站不住了有什麼大不了,我扶你,扶你一輩子都成。”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