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這日,宮中大擺宴席,一派歌舞昇平,各臣工相聚一起吃了一頓團年飯,但散得早,比起繁文縟節的宮廷宴,那有自家的飯菜香,比起金碧輝煌的皇宮,那有自家宅子溫馨。
皇家不比朝臣,不比百姓,在她們那裡最平凡的溫暖,在這裡卻是難得的。
夜晚,太后殿內獨設家宴,李太后甚至親自下廚,清漪,管美人早早到來,盛裝等侯皇帝,皇帝卻派小路子來說,白日與朝臣飲酒過多,醉了,不過來了,李太后明白,皇帝沒有醉,是不願與她共度除夕。
她長嘆一聲,能怨誰呢?
宮外的鞭炮聲響徹在整個京城,外面的熱鬧遠遠的傳來,更顯燕宮的冷清。
雖然燕宮也張燈結綵,可惜沒有一絲人氣,與過年的氣氛。
皇帝沒有心情,這些宮人奴婢們,又豈能放肆歡樂?
誰都看得出來,在朝臣面前,皇帝強裝笑顏,朝臣散去,卻是一身的沒落與孤寂。
宮道上,管美人攏了攏了白裘。
“美人要去福寧殿?”貼身宮女問道。
管美人愣了愣,搖了搖頭。
“奴婢適才見着德妃往福寧殿去了,美人也該去看看皇上,不能讓德妃得這個機會。”
“你以爲皇上真是醉了?”
宮女不明白,“不管是真是假,美人也該去爭一爭。”
“爭嗎?”管美人突然停下腳步,擡頭望着寧靜的天空,似有感悟,“能爭得過嗎?”
“爲什麼不能?美人不比德妃差。”
管美人突然笑了,“不是德妃。”
“嗯?”宮女眨眨眼。
“本宮還未入宮便輸了。”
雪停了,天空一輪明月,冷冷清清。
“劉太后失勢,家族是劉太后一黨,皇帝沒治其罪,己是最大的開恩。”管美人轉過頭來看着宮女,“信送出去了?”
宮女點點頭,“奴婢親自交到老爺手上。”
管美人頜首,“走吧,咱們該回去收拾收拾了,當真要等着皇上來趕嗎?”
說完,管美人緩緩朝迴廊深處而去。
清漪來到福寧殿,殿內宮人相告,皇上只帶着路公公出殿了,也不知去了何處?清漪頗爲詫異。
“娘娘,這大晚上的,又是除夕,皇上會去那裡?不會出宮了吧?”采苓說來。
清漪搖搖頭,她能猜到燕榕不出席家宴,必定與李太后有關,可是這會兒又能去那裡呢?爲何連她也不告訴?不陪她一起守歲便罷了,可該來看看這個孩子,清漪摸了摸肚子,心中有些淒涼。
正在這時,遠遠走來一人。
“德妃娘娘。”
“路公公?”
小路子走近行了一禮,“娘娘原來在這兒,小奴還去了趟關雎殿呢。”
“皇上在關雎殿?”清漪一陣喜悅。
小路子笑了笑,“皇上不在關雎殿,皇上在龍圖閣,讓小奴來請娘娘前去。”
“龍圖閣?”清漪有些驚訝,但瞬間明白了,那裡是他們第一次相見的地方,在他去蒼山前,每年的除夕,她都陪他在那裡度過。
清漪輕快的應了一聲,提起裙子便朝龍圖閣跑去,嚇壞了一衆奴婢。
“哎呀,娘娘不能跑,當心孩子。”
“娘娘可別摔了。”
清漪那能聽得進,燕榕約她在那兒見面,證明他心裡有她。
一盞茶的時間,清漪氣喘息息來到龍圖閣,被眼前的情景驚住。
廊檐下,樹枝上掛着一盞盞花燈,形態各異,精緻華美,五彩的燈光,美崙美幻,清漪彷彿置身於一片夢幻之中。
她緊緊捂住嘴,瞬間淚流滿面。
燕榕從一側走過來,明黃龍袍,身姿挺拔,一代翩翩少年天子。
清漪不由得看呆了去。
“清漪。”直到燕榕來到她面前,輕喚着她,她纔回過神。
“原來榕哥哥沒有忘記,每年都送清漪一盞花燈。”
燕榕笑了笑,扶起她的手,“過來看看,這些花燈,朕準備了一月,可喜歡?”
“喜歡。”清漪忙着點着,掩示不住的激動。
“一個月?難道榕哥哥從西戎回來的時候就着手準備了?”
“嗯。”燕榕輕應一聲,二人站在一棵樹下,擡頭欣賞。
清漪走上前,笑容燦爛的伸出手,一盞盞摸過,“真漂亮,榕哥哥可知,清漪屋子裡存有七盞花燈,都是榕哥哥送的,想不到,榕哥哥陪清漪度過了七個除夕。”
清漪感概。
燕榕聽言搖了搖頭,在她身後輕輕說來,“不,是清漪陪朕度過了七年最困難的日子。”
“清漪願意。”
“明年,將會有他人繼續陪着清漪。”
清漪被一隻兔子花燈所引吸,她記得,燕榕第一次送她花燈,便是一隻兔子,她噗嗤一笑,未聽出燕榕話中深意,“他人?誰?”
她轉過身來,見燕榕往她肚子瞟了一眼,清漪立即臉色一紅,“榕哥哥是指,我們的孩子嗎?”
她默默低下了頭,半晌未見燕榕回答,又有些詫異的擡頭看他,卻聽他問來,“最近太醫可有來把脈?”
“有。”
“何時臨盆?”
她眨了眨,他不知嗎?
是了,這些日子來,他一直都很忙,她幾乎都難見他的身影,可是太醫應該回稟過,他是忘了?還是根本就不在意?
清漪莫明有些緊張起來。
“還有四個月……”
“嗯。”燕榕輕應一聲,“四個月……年後周林便會去五城司,三月之內沒有假期,如此,倒也來得及。”
清漪奇怪了,笑得有些尷尬,“這與小王爺有什麼關係?”
燕榕深深將她看住,忽爾笑了笑,“走吧,朕再陪你一會兒,天氣寒冷,你還是早些休息,這些花燈,朕會令人送到關雎殿去。”
他沒有回答她的話,避左右而言之。
然而,清漪的心情莫名便低落下來,再無心思觀看。
燕榕送她回關雎殿,二人默默無言。
待他吩附完衆人等好生伺候,便要離開時,被清漪喚住,“皇上不留下來陪陪我嗎?”
她終於鼓起了勇氣,看看他,目光盈盈,有淚珠閃動,她有孕以來,他從未在她屋內過夜,前兩個月,她吐得歷害,倒也不想讓他看見,但如今,胎兒坐實了,他雖也來看她,可爲何來去匆匆,她總感到他的疏遠。
其實一直以來,他都與她保持着距離,而現在不一樣呀,她有了孩子,他怎能麼還能這樣?
她也覺得一些委屈。
燕榕步子一頓,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過身來,“你休息吧。”
“皇上是不是有話給我說?”
她看出來了?他微微吃驚,的確有話要談,可是,他的目光落在她肚子上,片刻,“過些日子朕會與你好好談談。”
他的猶豫沒能逃過她的眼睛,這種神色,她在小王爺身上看到過,那日小王爺來告別,分明也是如此。
是什麼,他們都瞞住了她,又在顧及着什麼?
她順着燕榕的目光落在自己肚子上。
“榕哥哥?”
“好好休息。朕知道你是個堅強的姑娘,不管遇上什麼事,都會挺過來的。”
最後燕榕留下莫名其妙的話離開了關雎殿。
“娘娘?”采苓走上前,“皇上好像有話要說,是不是因爲宋玉?”
清漪撮着雙手,“若是宋玉的事,他不會這麼猶豫,他不是拖泥帶水之人,若不是,那又是什麼?”
“采苓,我突然心慌得很,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娘娘多慮了,或許根本就沒有什麼事。”采苓雖然心疑,仍舊安慰着她,扶她朝內室走去,“都說懷了孩子,會胡思亂想,想必是這個原因。”
是嗎?真的是嗎?
清漪一夜未眠,次日,便讓采苓去請小王爺進宮。
“娘娘?”采苓擔憂的看着她。
清漪咬咬脣,“我還是不能安心,以前那些事,怕是皇上有所懷疑了。”
采苓一驚,立即吩附宮人送信而去。
過了兩時辰小王爺纔到。
“怎麼這麼晚?”
“出了什麼事?可是孩子?”
兩人同時問來,清漪一怔,對於他如此關心孩子一事,她以前不以爲然,然而,如今卻不得不心存疑惑,正如采苓所說,他的關心過了頭。
小王爺見她的神色不對,又趕緊道,“適才被母親纏着,抽不開身。”然後,看向她的肚子,“那裡不舒服嗎?”
清漪突然心煩起來,朝他大吼道,“你老盯着我肚子瞧做什麼?”
小王爺一愣,采苓趕緊將宮人屏退。
氣氛瞬間變得怪異。
清漪深吸一口氣,“我覺得皇上是否知道了什麼?”
小王爺回過神,“知道什麼?”
清漪心煩易燥的走來走去,“我也不知道,反正,他有什麼話要說,又似顧及我肚子裡的孩子,但又不像是指責的話,還有……”
清漪突然轉過身,“你是不是也有事瞞着我?”
“嗯?”
小王爺有些慌張起來。
“果真有?”清漪上前兩步,她本是聰明之人,在宮裡長大,學會的便是察言觀色。
小王爺退後兩步,“你多心了,那有什麼事?”
“是嗎?”
“小王爺有什麼事,就快告訴娘娘吧,免得娘娘胡思亂想。”采苓也在一旁急道。
“真的沒有。”
清漪看着他逃避的目光,“是皇上知道了那孩子之事?”剛說完便被自己否定,“不對,若知道了,你還能站在這裡說話,是蕭美人的死?”
清漪又搖搖頭,“不對,如果皇上查出蕭美人的死因,那麼孩子的事也是包不住的。”
清漪喃喃自語,一臉焦慮。
“那便是皇上立宋玉爲後。”清漪肯定道,“對了,都傳開了,宋玉是皇后,當真可笑,可笑,這一沒迎娶,二沒行禮,三沒祭祖,這些大臣都糊塗了,也不知勸着皇上,那人還不知道能不能回來。”
“宋玉,宋玉,此人爲何老與我做對?”
她突然擡起頭來,“你可有法子找到她,在皇上找到她之前。”
小王爺一驚,“你要做什麼?”
“做什麼?當初你派人殺她,沒有成功,難道就這樣放棄了?”
小王爺張大着嘴,“可是,她救了我的命,救了大燕……”
“她並非爲了救你。”清漪低吼道,“難道你心軟了?”
小王爺沒有回答,避開她質問的目光。
清漪突然生怒,“我就知道,你心軟了,還說爲了我什麼都願意做,人家給你一點恩情,你就放棄對我的承諾,周林,你真讓我失望。”
清漪氣呼呼的坐在軟榻上,喘着粗氣,采苓趕緊走過去,“娘娘彆氣,既然皇上找不到,小王爺又怎能找到。”
“我氣的不是這個,而是他。”清漪看着小王爺,“他變了。”
“清漪,我沒有變。”小王爺想了想終是迎上她的目光。
清漪冷笑一聲。
“清漪放手吧。”
“你說什麼?”
“孩子的事,宋玉己經知道了。”
什麼?清漪猛的站了起來,身子一晃,采苓趕緊扶着她,也是一陣心驚。
“你說,她知道了?”
“是。”
“皇上呢?”
“她沒有告訴皇上。”
清漪又深吸一口氣,恨恨的瞪着她,“那你還趕緊找到她?”
這次,小王爺沒有回答,久久的看着她,直到她在他的目光下感到了不自在。
“找到她又如何?殺了她又如何?難道皇上就會接受你了嗎?”
“你說什麼?”清漪不可置信,面前的小王爺,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以前爲了你,做過很多錯事。”
“你是在怪我?”清漪挑着眉。
“不,”我在怪自己,“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愛一個人該是怎能樣的?可爭取,不是爭奪,更不是不擇手段,而迷失了本性,如劉太后那般,只會對自己,對愛人帶人痛苦。”
“住口,你是在教訓我?”
“是,難道,你沒有發現,我們都變了嗎?你變得冷漠無情,我變得殘忍無知,這樣的我們好嗎?”
“哈哈……”清漪突然大笑出聲,“你是在怪我,讓你變得殘忍?”她一把推開採苓,“一切的源頭,因那個孩子?是誰害死的?是你,是你自作主張,否則會有之後的事,蕭美人,刺客,難道都不是你做的嗎?”
小王爺聽言一個踉蹌。
“如今,你來給我說什麼變了,後悔了,你要改邪歸正,你以爲,她會原諒你,原諒我?宋玉沒有告訴皇上,或許她覺得時機不對,等到她回來,你,包括周家,沒有一個能跑得掉,而我……”她撫摸着肚子,“有了他,我並沒有輸,你信不信?”
她的話尖銳刻薄,情緒有些瘋狂,小王爺不由得搖了搖頭,心痛得難以呼吸,她己不是以前的清漪,她的固執與情感的扭曲,毀了她,而這一切與他有莫大的關係,此刻,他是多麼的後悔,當初不但沒有勸說她,反而助長她,這不是愛她,是害了她。
他不能再讓她錯下去,他上前兩步按上她的雙肩,“清漪,沒用的,沒用的,孩子不是皇上的……”
大年初一,燕榕難得清閒,帶着小路子,天保,英武出了宮。
宮外的熱鬧,讓他感到不那麼孤單。
大街上雕車寶馬,金翠耀目,行人如織,兩旁商鋪林立,集四海之珍奇,柳陌花衢,茶坊酒肆,新聲巧笑,按管調玄不絕於耳。
這便是京城的繁華。
燕榕幾人去了一間茶肆,聽了一會兒評書,正巧說到,宋玉女裝男扮入朝爲官之事,燕榕聽得津津有味。
在裡縣,她是如何如何了得,不畏權勢,查得貪官,假幣一案,她是如何揭穿,陸方假死之迷,皇妃案中,她寧可得罪掌權的劉太后,也要爲李太后翻案,西戎太子之死,眼看兩國交惡,她又如何機智的查出太子死的真相,並勇闖西戎,說服了西戎王……最後,贏得皇帝的愛慕。
現場一片喝彩聲,燕榕笑着問身邊的小路子,“她有這麼厲害?”
小路子摸摸頭,“再厲害,也不如皇上,那都是皇上在姑娘背後撐腰。”
“馬屁精。”燕榕笑着瞟他一眼。
“可她犯了欺君之罪?”堂下有人問來。
“嘿嘿,罪不罪還不是皇上一句話。”
“不是說宋玉最後失蹤了?”
說書的老頭,長嘆一聲,“自古紅顏多薄命呀……”
燕榕聽言臉色一變,什麼叫紅顏薄命?他嗖的起身,佛袖便走了出去。
小路子暗暗叫苦,緊跟在身後,“皇上無惱,那些人又不知詳情,只是隨口說的,姑娘會長命百歲……”
燕榕未理他,只顧往前走,不知不覺便來到沈府。
剛踏上臺階,一個人衝了出來,險些與他撞了個滿懷。
英武,天保立即護上前,這才知,衝出來那人正是徐盛。
大家都是一愣。
“你給老夫站住,大過年的,你要去那裡?那李公子有什麼不好,人長得帥,還一肚子學文……”
接着沈秦怒氣衝衝的衝了出來。
見到衆人,都傻了眼。
“皇,皇上。”沈秦便要行禮,燕榕揮揮手,“這是怎能麼回事?”
徐盛立即躲到燕榕身後,“他要賣女兒。”
“你胡說。”
“我沒有,我見都沒有見過,就要訂親。”
沈秦尷尬不己。
“皇上,你評評禮,這能行嗎?”
“婚姻之事,乃父母決定……”
“那你去嫁。”
天保,小路子聽言噗嗤一笑,沈秦氣得吹鬍子瞪眼。
英武只是瞟了一眼徐盛,便一直低着頭。
“徐盛,不得無禮。”
見她說得不像話,燕榕出聲指責,徐盛朝沈秦吐吐舌頭,又規矩的朝燕榕一禮,“皇上請府內坐,屬下先行告退。”
“你又要去那裡?”沈秦問來。
“我去蘇將軍府,千雪姑娘醒了,我要去看看她。”說完便朝外跑去,越過英武,狠狠推他一把,嫌他擋了去路。
“這……”沈秦無奈的撫撫額,“讓皇上見笑了,小女實在是,實在是讓臣頭痛。”燕榕笑笑無語。
“皇上請,皇上請。”
燕榕正要邁進大門,有護衛急急來報,“皇上,剛傳來消息,德妃娘娘動了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