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葬禮已經過去了。奶奶被安葬在陽明山的公墓裡。

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結束了,生命就是這樣,永遠在一代又一代地替換。從葬禮上回來後,雅晴就在房間裡,把她的皮箱攤開在牀上,她開始慢慢地、慢慢地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疊好放到箱子裡去。她房裡有架小電視機,打開電視,她讓熒光幕上的戲演着,她並不看,只埋頭做自己的事,想自己的心事。她的戲已經演完了,她該回去了。她住了手,忽然陷入某種沉思中。是她的戲嗎?不,是奶奶的戲演完了。或者,每個人都一生下地,就開始扮演自己的角色,直到死亡,角色纔算演完。奶奶,她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呢?一個大時代中的小女人,像大海中的一個小泡沬,沒有人注意它的升起,也沒有人注意它的消失。在我們這個時代裡,有多少這種默默而生、默默而去的人呢?

她搖搖頭,明知道奶奶的去只是遲早的問題,她仍然滿懷酸楚。在這一刻,她才更深地體會到,自己有多深地愛着奶奶,事實上,在她見奶奶的第一面時,她就已經愛上這個滿懷創傷、卻仍堅強屹立的老人。她愛她,她真的愛她……把衣服堆在牀上,她默默地拭去頰邊的淚水。

樓下還有很多客人,李醫生夫婦、宜娟的父母,和一些爾旋父執輩的朋友們,正在客廳裡談着話,談一些久遠以前的過去,一些老太太的善舉,一些歷史的陳跡。爾旋、爾凱、蘭姑、紀媽、宜娟……都在客廳裡招呼着。雅晴重新從衣櫥裡取出衣服,沒有人注意她的離開,大家並不太熱心於從美國歸來的小妹妹。明天,爾旋可以很自然地告訴那些親友們,小妹又回到美國念碩士去了。不久,大家就會把桑桑完全淡忘了。這社會就是這樣的,人人都忙,人人都有自己的喜劇和悲劇,再也沒時間去注意別人家的事情。小桑子,她也只是滄海一粟而已。

她再擦擦眼睛回想起來,奶奶是多麼堅強!小桑子、寶貝兒、桑丫頭……她卻明知道眼前是個冒牌貨!爲了讓爾凱、爾旋、蘭姑、紀媽高興,她把所有的悲哀都隱藏在內心深處,將計就計地跟着大家演戲,甚至,她並沒有因爲雅晴不是桑桑而少愛她一點。當她生病時,她照樣不眠不休地守候在她身邊。

奶奶!奶奶!奶奶!她心裡在低喚着,下意識地看看窗外的天空,湖對面的樹林後面,正有一縷炊煙在嫋嫋升起。她望向天上的白雲,奶奶,你在天有靈,會不會想到,現在最強烈地想念着你的人,是那個在你生命最後的六個月中,闖進來的陌生女孩。

有人敲門,她來不及回答,門開了。爾旋走了進來。他一面進門,一面說:

“我注意到你悄悄上樓來了……”

他忽然住了口,呆呆地望着牀上的衣服和皮箱。

“你要做什麼?”他問。

“戲演完了,曲終人散,我也該走了。”她悽苦地說,仍然在想着奶奶,想着那最後的一個耶誕夜,大家跳“迪斯科”,奶奶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是他們取了奶奶,還是奶奶取悅了他們?

爾旋大踏步地走了過來,把箱子用力合上。

“你發瘋嗎?”他急促地說,“這兒就是你的家,你還要走到哪裡去?”

“不。”她看着他,“我必須回到陸家去。”

“你還是要回來的,是不是?”他盯着她,“我們何必多此一舉?本省人說,結婚要在熱孝裡,否則要等三年。大哥已經在和宜娟的父母商量這件事了。我們也速戰速決吧,怎樣?”

“不管怎樣,我要先回到陸家。”

他走近她,注意到她的淚痕了。

“你又哭過了。”他憐惜地說,伸手撫摸她的面頰,“今天,你比我們誰都哭得多。”

“我很愛哭。”她說,把頭埋進了他的肩膀裡,淚水又來了。“噢,爾旋,你們不知道奶奶有多偉大,你們不知道!”她熱烈地喊着。

“傻瓜!”爾旋的鼻子也酸了,聲音也啞了,“我們不知道嗎?我們總比你知道得更多!否則,也不會安排你來我家了。”他忽然推開她,正色看她,“雅晴,你有沒有想過,冥冥中的命運到底在安排些什麼?我們的相遇相戀,完全因奶奶而起,嚴格說起來,她老人家在不知不覺中,給我們牽了紅線了。”

“在有知有覺中,”雅晴低哼着,“她又何嘗不在牽紅線呢?”她的聲音輕得只有自己才聽得見。

“你在說什麼?”他問。

“沒有說什麼,”她慌忙說,“我只是想奶奶,我好想好想她,想起以後再也聽不見她叫寶貝兒、桑丫頭、小桑子……我就覺得心都扭起來了。”

“雅晴!”他又憐又愛又感動地低喚了一聲。

然後,在那相同的悲切裡,在那彼此的需要裡,在那相惜相憐的情緒裡,他們又擁吻在一起了。一個細膩的、溫柔的、深情的吻,是彼此的安慰,是彼此的奉獻,是彼此的憐惜,也是彼此的熱愛……而雅晴,她更深切地在獻出自己的心靈——爲了奶奶。她深信,奶奶在雲端裡俯視着他們,奶奶在揉眼睛,奶奶在笑了。她幾乎看到奶奶的笑容,漾在眉端眼角的每條皺紋中……

房門驀然被衝開,宜娟喜悅的呼叫聲同時傳來:

“桑桑!你願不願意當我的伴娘……”

她驟然停口,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室內。雅晴慌忙和爾旋分開,也睜大眼睛望着宜娟,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解釋。然後,宜娟的身子往後退,嘴裡喃喃地說着:

“我早就覺得不對勁,我……真沒想到你們這麼……這麼病態,你們……你們應該都關到瘋人院去!”說完,她掉轉身子,就瘋狂地往樓下奔去。

雅晴愣了愣,纔回過神來,她喊着說:

“爾旋,你還不去拉住她!她以爲我們是精神病了!以爲我們兄妹在……”

遲了。他們已經聽到,宜娟在神經質地大叫着:

“爾凱!我受不了你家的事!你去看看你弟弟和你妹妹,他們……他們……他們在親熱……”

要命!宜娟啊!你真是個魯莽的小三八!雅晴推推爾旋,爾旋立即做了個最後的決定,他返身拉着雅晴的手,就直奔到走廊外的樓梯口去,站在樓梯口,他對樓下的人鄭重宣佈:

“讓我向各位介紹一下,這不是桑桑,我的妹妹桑桑已經在三年前去世了,這位是陸雅晴,因爲她有些像桑桑,我們請她來哄了奶奶大半年……”

樓下一片譁然。在喧譁、驚奇與紛紛私語中,只有李大夫恍然大悟地拊着手掌,笑了起來:

“怪不得!”他大聲說。

“什麼怪不得?”他太太在問。

“我一直覺得她不像桑桑,可是不敢說呀。這年頭流行整容,鼻子墊高一點兒,下巴弄尖一點兒,化妝再改變一點兒……人就換了樣子。可是,上次她生病了,老太太把我找來,我給她打針,發現她有塊很明顯的胎記不見了。我心裡就納悶,這年頭,怎麼整容整到這個位置來了?……如果胎記在臉上,除去還有道理,在……”

“咳咳咳,”李太太慌忙咳嗽,拍着李醫生的肩,“你也老了,看把人家孩子臉都說紅了!還不住口呢!”

紀媽用手蒙着嘴,第一個忍不住笑了出來。跟着,更多的人笑了出來。連爾凱也笑了出來,蘭姑也笑了出來。喪禮後的悲劇氣氛已蕩然無存,室內洋溢着驚奇與喜悅。雅晴的臉一直紅到脖子上。心想:好哇!你們兄弟們千算萬算,要我背家譜看照片看幻燈片,複習再複習。你們卻不知道桑桑屁股上有塊胎記!在大家含笑的、好奇的、驚異的注視與打量中,她覺得自己快變成一件展覽品了。大羞之下,她轉身就跑,爾旋迴頭要追,追以前,居然沒忘記對大家再交代了一句:

“還有,我和這位陸小姐已經訂婚了,歡迎各位來喝喜酒!”

大家鬨然了。又笑又鼓掌又叫好。這不是辦喪事的日子。這簡直是宣佈喜事的日子。或者,奶奶的意思就是如此吧!雅晴想着,心裡又溫暖又酸楚,卻已不再悲哀。她確信,奶奶不會希望大家悲哀的,假若她能看到這種熱鬧的場面,相信她也會加入一角。噢!她確實加入了,雅晴想,她何曾離開過呢?她的精神,她的影響力,她的影子,不是一直在桑家每個角落裡嗎?

她衝進了房間,小電視機仍然開着,熒光幕上,有個美麗的女歌星在唱《流水年華》。流水年華,年華似水,總有一天,這歌星也將變老,變得和奶奶一樣老,滿頭白髮,滿臉皺紋。那時,剩下的只有回憶。那時,你也能像奶奶一樣灑脫嗎?你也能像奶奶一樣堅強嗎?你也能像奶奶一樣充滿了愛心和體貼嗎?她看得出神了,想得出神了。然後,由歌星身上,她想到自己:陸雅晴,你有一天也會老,當你年老的時候,別忘了奶奶是怎樣的!

爾旋關上房門,把樓下的喧鬧和歡笑聲關住了。他走過來,從她身後抱住了她的腰,把下巴貼在她耳邊,他低聲問:

“這電視就這麼好看嗎?”

“不要鬧!”她忽然說,背脊陡然又僵直了。熒光幕上,有個久違了的人出現了。

依然是滿頭亂髮,依然是一身隨隨便便的服裝,依然一臉的桀驁不馴,依然有閃亮的眼睛依然有那份孤獨與高傲,他站在那兒,手裡拿着一把吉他。有種遺世獨立的超然,有種飄然出塵的韻味,有種堅定自負的信念,有種“鶴立雞羣”的出衆……那是萬皓然!

節目主持人在報告了:

“今天,我們非常意外而榮幸,能請到最好的吉他歌手萬皓然,到我們的節目中來!大家都知道,萬皓然有編曲作詞、即興而歌的天才,深受一般年輕朋友的崇拜,他的歌有鄉村歌曲的意味,有校園歌曲的風雅……這種天才,幾乎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那主持人還說了些什麼,雅晴已經聽不見了。她只是瞪視着萬皓然。然後,主持人下去了。場景也換了。萬皓然坐在一架水車的前面,那水車在不停地轉動,一葉葉的木片運轉着,運轉着,像在運轉時間,運轉命運,運轉一些看不見的東西……萬皓然抱着吉他,坐在那兒,四周有輕微的煙霧,把萬皓然烘托在煙霧中。

“我要爲各位唱一支我自己寫的歌,”萬皓然柔聲說,“這支歌是爲了紀念一個在我生命

中最重要的女孩。”然後,他開始唱了:

水車它不停不停不停地轉動,

將那流水不停不停地送進田中。

荒蕪的田園得到了灌溉,

禾苗兒不停不停不停地迎風飄動。

我曾有多少多少多少不同的夢,

都早已被命運的輪子輾碎播弄,

有個女孩從陽光中向我奔來,

送我一架水車要我好好珍重!

我把水車不停不停不停地踩動,

看那流水將荒蕪的沙漠變成田壠。

夢兒又一個一個一個重新甦醒,

就像那禾苗兒不停不停地迎風飄動。

歌聲重複了兩次,然後停了。萬皓然的頭低俯着,鏡頭推向水車,水車在不停不停地轉動,配合着水聲的琮琮。雅晴的眼眶溼了,她從沒聽過他唱得這麼動人。即使在寒星,他也沒有唱出這麼多的感情,和這麼深刻的韻味。

在一陣瘋狂的掌聲以後,萬皓然擡起頭來了,他的眼睛閃亮如星辰,他的臉上有着陽光,他撥弄着吉他,在絃聲裡,他開始說話:

“許多人以爲做夢是一件很無聊的事,尋夢就更加荒唐了。可是,我們誰沒有夢呢?曾經有人對我說,當你連夢都沒有的時候,你的生命也沒有意義了。所以,我唱了剛剛那支歌,送給相信有夢,或者不相信有夢的朋友們,也送給願意追求夢想或不願意追求夢想的人。現在,我要爲各位再唱一支歌,也是關於夢的。歌詞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寫的,歌名叫‘夢的衣裳’!”

他又開始唱了:

我有一件夢的衣裳,

青春是它的錦緞,

歡笑是它的裝潢,

柔情是它的點綴,

我再用那無盡無盡的思量,

把它仔仔細細地刺繡和精鑲。

當我穿上了那件衣裳,

天地萬物都爲我改了模樣,

秋天,我在樹林中散步,

秋雨梧桐也變成了歌唱。

冬天,我在花園中舞蹈,

枯萎的花朵也一一怒放!

有一天我遇到了他,

他揹着吉他到處流浪,

只因爲他眼中閃耀的光彩,

我獻上了我那件夢的衣裳!

我把衣裳披在他的肩上,

在那一瞬間,在那一瞬間,

日月星辰都變得黯然無光。

我有一件夢的衣裳,

如今已披在他的肩上,

我爲他的光芒而歡樂,

我對他只有一句叮嚀:

請你請你請你——把這件衣裳好好珍藏!

他唱完了,他的頭從吉他上擡起來,眼睛炯炯發光,現場觀衆掌聲雷動。他一直等掌聲停了,才靜靜地站了起來,挺直了背脊,深刻地、從容地說:

“如果你們喜歡我的歌,那是因爲我披着一件夢的衣裳,這衣裳會讓每個人發亮發光,希望你們,也都能有屬於自己的那件夢的衣裳!”

觀衆又瘋狂地鼓掌了。鏡頭拉遠,畫面淡出,另一個歌星出來了。雅晴伸出手去,關掉了電視。她回過頭來,眼睛溼漉漉的,她看着爾旋。

“爾旋,你知道嗎?他已經成爲了一顆‘巨星’!”

他面容感動,眼光卻深深地停駐在她臉上。

“我想,”他沉吟地說,“是你送了他一架水車,是嗎?”

“是。”她坦率地回答。

“你不怕我吃醋?”

“你已經有了水車!”

“在哪裡?”

“這裡!”她把自己投入他懷中。

他抱緊她,感動而震撼。

“你送他的,絕不是同一架吧?”他提心吊膽地問。

她笑了,把頭埋在他懷裡,她輕聲嘰咕:

“奶奶說你會是個好丈夫,我看,你會是個又多心、又嫉妒、又愛吃醋的丈夫!”

“你在嘰咕些什麼?”他推開她的身子,看她的臉,“我聽不清楚。”

“沒什麼。”她微笑着,望向窗外的天空,“我在想桑桑和她那件夢的衣裳!唉,好一句夢的衣裳!你知道嗎?我也有一件夢的衣裳,用青春、歡笑、柔情……編織出來的衣裳!”

“是嗎?”他問。

“是的!”

“你的那件衣裳在哪兒?”

她故作驚訝狀地擡頭看他:

“怎麼?你沒看見嗎?我早就把它送給了你,現在,不正好端端地披在你肩膀上嗎?”

他笑了,擁她入懷。

夜色正緩慢地布開,夜霧從窗口涌進來,在室內靜悄悄地瀰漫徘徊。晚風穿過樹梢,奏着和諧的樂音,像支美好的歌。這樣的夜晚,該是尋夢的好時間吧!不管你相信有夢,或者不相信有夢,不管你願意尋夢,或者不願意尋夢!每個人總有一件夢的衣裳,在那兒閃閃發光。

——全書完——

一九七九年五月十五日夜初稿完稿

一九七九年七月二十二日初度修正

(本章完)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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