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難民般的京營】

朱厚照對王淵說,便是勳貴子弟也可殺。

京營中確有勳貴子弟,而且全都擔任軍官,這些是最難打理的老油條。

但揀選官兵由張永一手操辦,以張公公的聰明圓滑,怎麼可能把勳貴子弟弄來?

扔給王淵的六千人,皆爲底層士卒!

校場內。

潘貴打着哈欠曬太陽,此時已經冬天,前幾日還下了兩場雪,難得能夠暖和一些。

一個尖嘴猴腮的士卒跑來,點頭哈腰問道:“潘大哥,霍三他們設局耍錢,問你要不要玩兩把?”

“不去,老子要睡覺!”潘貴閉着眼睛說。

潘貴就是王淵想象中的京油子,他主業當兵,副業做混混,坑蒙拐騙專詐外地人。

但這種人只是少數,大部分團營士卒,過得比普通百姓還慘。

首先,軍餉被剋扣,能拿半餉已是奢侈,領二三成餉屬於常態。

其次,經常被安排去修築陵寢、疏通河道,各種營造任務壓在身上,史載其“工作終歲,不得入操”,官軍實質上變成了工程部隊。

再次,官員貪污嚴重。京營士卒的軍田、私田,甚至是校場都被侵佔,還經常免費給文武官員或太監幹私活。

士卒想要活命,要麼當小販,要麼做幫閒,要麼當小偷,要麼化身爲地痞流氓。

潘貴曬着太陽打哈欠,身邊聚集的士卒越來越多,大家都等着來領糧餉——王淵如果沒有宣佈今天發工資,恐怕六千人只能有六十出操。

“黃毛,你說這狀元郎,真的會照足了發餉?”一個聲音中透着擔憂。

明代就有“黃毛”、“惡少”這種稱呼,而且多用來形容混混。叫黃毛的混混笑道:“王二郎既然叫咱們來,多少也得給一些,否則他多沒面子啊。”

“軍餉都不給,還練個屁的兵,我家裡還有幾十雙草鞋沒賣呢。”

“大冬天你賣草鞋?賣給人當柴禾取暖嗎?”

“我倒盼着王二郎每天操練,出操總得管一頓飯吧。皇帝還不差餓兵,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王二郎來了!”

“……”

潘貴“噌”的站起來,踮起腳尖朝校場門口眺望。他平日裡做混混不假,可也是愛讀《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的混混,打小就崇拜英雄豪傑,早就對白衣飛將王二郎慕名已久、

只見王二郎穿着戎裝騎馬而來,身後還跟着十多個錦衣衛。

潘貴看得兩眼放光,只想衝過去跪拜叫“哥哥”。

王淵掃了一眼六千士卒,頓覺頭疼不已。

十二萬餘官軍,張永只挑走六千青壯,眼下這六千士卒,都是從剩下十一萬餘人裡挑出來的。

但都是些什麼鬼?

九成以上孱弱不堪,一個個瘦得皮包骨頭,別說上戰場打硬仗,便是健碩農婦都能將他們擊倒。

大明首都的官兵就這模樣?王淵感覺自己進了難民營。

沒辦法,能打仗的都拉出去平叛,剩下全是沒經過訓練的破落軍戶,而且還被張永提前挑走六千“菁華”。他們吃不飽穿不暖,又要免費修築陵寢、河道,或者被叫去給官員當苦力,餘下時間也在忙活生計,沒被餓死已經算非常幸運了。

像潘貴這種兵油子只是少數,絕大部分都屬於掙扎在生死線上的苦哈哈。

王淵制定的練兵計劃,是按張永那六千士卒搞出來的,誰曾想兩者差距太大了,現在根本沒法正常進行。

李三郎此刻都看得目瞪口呆,京軍居然也能窮成這幅鬼樣子?

“錄冊,發餉!”

王淵一聲大喝,立即有人從校場庫房中,推出十多車陳年粟米。

六千京兵瞬間又了精神,亂糟糟往運糧車擠去,就跟等着施粥的災民一般。

王淵越看越氣,吼道:“都過來錄冊!”

士卒們笑呵呵擠到點兵臺下,此時此刻,王淵在他們心中並非將帥,而是賑濟貧苦的大善人。

“會寫字兒的出列!”王淵又說。

領取糧餉還是很積極的,大家都願意傾力配合,立即有二十多人跨出,大部分都屬於混混和小販。

王淵對這些識字者說:“你們暫時充當軍中文書,給所有人登記造冊,家裡有什麼人都要寫清楚!造冊完畢,每人憑軍牌領取糧餉。”

“再錄我的!”

“潘大哥,幫我錄一下!”

“陳二郎,咱們是鄰居,先給我錄了。”

“……”

跟文書相熟的士卒,瘋狂往前面擠,生怕落後了軍糧要被領完。

王淵朝李應打招呼,李三郎立即帶着手下,掄起軍棍就衝下去,敲打那些鬧得最兇的士卒。

一番棍棒伺候,校場終於變得安靜。

王淵站在臺上說:“不許推搡,不許吵嚷。先錄冊者,必須在旁等候,等造冊完畢再排隊領餉。若有不聽令者,今月糧餉全部扣除。現在給我排好隊!”

在糧餉的刺激下,排隊速度飛快,但還是有不少人嚶嚶嗡嗡聊天。

李三郎再次帶人棍棒伺候,打得士卒抱頭鼠竄,好半天終於徹底安靜下來。

王淵趁機訓話道:“都給老子聽着,誰再說話吵嚷,誰的糧餉就沒了,不信你們試試看。”

面對這羣苦哈哈,王淵辛苦制定的軍規暫時不管用,至少在養得有力氣之前不管用。隨便幾軍棍打下去,稍微用力重些,怕不要當場將其打死。

六千人分成二十多隊,一個接一個登記造冊,眼睛死盯着運糧車的方向,似乎害怕眨眼之間糧餉就不見了。

突然,王淵喝道:“丁隊第九個和第十個,出列!”

無人出列,都不知發生什麼情況。

李三郎立即跑過去,將被點名的二人扯出來。

王淵冷笑道:“你們兩個,一直在交頭接耳,什麼事情如此有趣,何不說出來給大夥兒聽聽?”

被點名的是兩個混混,兵油子一對。

一人賠笑道:“上官,我們在聊這次發多少糧餉。”

“聊夠了嗎?”王淵問道。

“聊夠了。”那人回答說。

王淵收起笑容,語氣冰冷:“既然你們想知道,那我就告訴你們。其他人領足糧餉一石,你們兩個只有五斗!”

此言一出,全場譁然。

朱元璋雖然對官員很苛刻,但對普通士卒卻非常照顧,從明朝開國那時起,基層士兵的月餉便是一石米。

當然,經過官員的層層盤剝,實際到手能有三四鬥就算不錯。

眼前這六千人,屬於被盤剝最厲害京營士卒。整體平均下來,每人每月頂多能領三鬥米,有的甚至只能領到兩鬥。

王淵居然說給足一石,這些當兵的都樂瘋了。

“肅靜!”

王淵大喝一聲,李應立即提棍子打人。

被扣了半月糧餉兩個兵油子,頓時就不幹了。其中一人問:“憑什麼扣我的糧餉?”

“憑老子是官,你們是兵,”王淵冷笑道,“還有,就因爲你這句話,這個月的糧餉只剩三鬥。想被扣完的話,就繼續跟我鬧!”

兩個兵油子滿臉脹紅,憤憤不平,卻又不敢再說話。

好不容易造冊完畢,王淵終於宣佈發餉,卻又站在糧車前說:“今日只發五斗米,剩下的五斗,按訓練表現給予獎懲。操練得好,老子不僅給足一石,還賞他更多糧餉;若是操練得不好,剩下五斗米就不知道給誰了!”

六千士卒面面相覷,都沒想到還有這種操作。

但無人敢質疑,也無人鬧騰。因爲換成以前,他們只能領兩三鬥米,如今王淵直接給五斗已算仁至義盡。

王淵繼續說道:“別想着每月領了五斗糧餉,就可以不來出操,自己跑去忙活營生。我已得到陛下准許,可以殺掉你們當中的一半,誰敢缺操直接斬首示衆,家人全部打入賤籍。誰若是不信,可以來試試,我王二殺賊不含糊,殺你們更不會含糊!”

缺操就砍頭,家人還打入賤籍?

衆皆噤若寒蟬,卻又不得不信,京城誰不知道王二郎的大名!

將王二郎視爲偶像的潘貴,此刻也被嚇得咽口水,好幾次欲言又止,終於忍不住舉手:“王相公!”

“說!”王淵道。

潘貴問道:“若身體確實不便,又或者家中有要緊事,因此缺操也……也要被砍頭?”

王淵說道:“如果真的事出有因,我會讓錦衣衛兄弟去查,查實之後不會追究責任。”

眼見六千士卒都被嚇住,王淵終於宣佈開始發放糧餉。

而且,放響的時候,糧官總是忍不住手抖,五斗米被抖得只剩下四鬥半。

王淵笑着解釋說:“這省下來的半鬥米,用來給你們買肉買鹽,不吃好喝好還怎麼訓練?放心,老子不會中飽私囊,你們那幾鬥米算個屁!”

就算王淵不解釋,士卒們也不敢抗議,因爲每月只發四鬥半也很滿足了。

趁着放響的間隙,王淵又說:“領到糧餉之後,可以拿回家去,但天黑之前必須歸營。從今往後,必須吃住在軍營當中,每月初一、十五可以回家探親。”

潘貴忍不住又問:“王相公,每日吃住在軍營,這飯錢算誰的?”

王淵喝道:“問話需得舉手示意,未得批准不許言語!”

“是!”潘貴連忙低頭。

王淵見他體格還不錯,是能夠體罰的對象,說道:“你立即繞着校場跑一圈!”

潘貴不敢有二話,撒丫子就開跑,生怕跑得慢了要被扣餉。

王淵回答剛纔的問題:“你們每日的伙食,是老子從陛下那裡討來的,十二京營獨一份的特殊待遇。而且不是一日兩餐,是一日三餐,偶爾還能見到油葷!”

“將軍萬勝!”

一個士卒激動得大喊。

王淵立即呵斥:“未得命令擅自喧譁,打十軍棍!”

“哈哈哈哈!”

在衆人的大笑聲中,那個傢伙被拖去打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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