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王淵家的訪客絡繹不絕,甚至投拜帖都得排隊。
那些想要攀附王侍郎的低級官員,雖然自知無法獲得接待,但總存着那麼一絲僥倖心理。在門口排隊小半天,投了拜帖便回家等着,就跟買彩票期待中大大獎一樣。
漸漸的,京中開始流傳美譽,說王侍郎治家嚴格,門子都清廉不貪財。
而在官場上,同樣流傳着一個消息,皇帝想要欽點王淵入閣!
十二月二十八日,看日子本該臨近新年,但今年有兩個十二月。
文武百官接到命令,今天必須參加早朝,缺席者輕則罰俸、重則貶官。於是乎,紫禁城裡來了烏泱泱一大堆,官職太小隻能站在殿前廣場。
一路上,都有官員主動問候王淵,不過許多人看他的眼神頗爲古怪。
禮樂大作,皇帝升殿。
朱厚照今天沒有打哈欠,看樣子精神得很,昨晚他很早就睡下了。
禮部尚書李遜學,出列奏事道:“陛下,據欽天監之測算,正月初十爲黃道吉日。請準,明年正月初十,大祀天地於南郊。”
“准奏!”朱厚照說道。
李遜學是新任禮部尚書,以前擔任南京禮部尚書。皇帝離京打仗之前,下旨廷推選出來的,其實就是朱厚照欽點的心腹。至於之前的禮部尚書毛紀,乃楊廷和、樑儲一系,調去掌管制敕房。
歷史上,朱厚照決定前往邊鎮,又害怕朝堂不穩,曾下令討論立太子事宜。
奉命主持立儲的官員,便是這個李遜學!
但當時情況太複雜,立儲之事被樑儲攪黃了。因爲錢寧收了銀子,提議讓寧王世子做太子;江彬跟寧王沒啥瓜葛,便提出其他人選;首輔樑儲對此都不滿意,三方鬧起來只能作罷。
現在朱厚照有親兒子,自然不會鬧這出,但李遜學依舊被朱厚照安插在禮部。
確定好開春祭祀的日期,朱厚照突然說:“國事繁重,朕欲擴充內閣,擬進毛紀爲東閣大學士。禮部尚書李遜學,授翰林學士,兼掌制敕房。”
這是一筆政治交易,讓楊廷和派系的毛紀做閣臣,讓皇帝的心腹李遜學執掌制敕房。
楊廷和既不拒絕,也不同意:“內閣重臣,當廷推而選之。”
朱厚照又說:“既然廷推,朕也提名一人。兵部右侍郎王淵,立即無數,政績卓著,當爲文華殿大學士,爾等一併廷推之。”
果然來了,衆臣頓時紛議,朝堂嚶嚶嗡嗡如同菜市場。
放在以前,內閣可由皇帝直接任命。
但朱厚照他爹孝宗皇帝,耳根子實在太軟,也壓不住那幫文臣。於是在弘治八年,閣臣的任命必須廷推,皇帝只有建議和提名權,漸漸失去對內閣人選的控制。
不過嘛,若廷推出來的閣臣,沒有讓皇帝感到滿意,皇帝可以下令重新推選。一推、二推、三推、四推……跟大臣們打疲勞戰,推到皇帝高興爲止。
如此疲勞戰選出的閣臣,或者皇帝直接任命的閣臣,叫做“奉旨入閣”。比如嘉靖朝的張璁、桂萼、方獻夫、夏言、徐階、袁煒、嚴訥、李春芳,全都是“奉旨入閣”,足見嘉靖跟大臣們的關係有多僵。
廷推?
呵呵,皇帝是裁判員,並擁有最終解釋權。
就像打一場足球比賽,裁判說剛纔犯規太多,咱們必須重新比賽。然後一直重新比賽,把球員搞得精疲力竭,只能由裁判指定誰輸誰贏。
眼見朱厚照滿臉笑意,楊廷和頓時眼皮子一跳,哪裡還敢冒險?
朱厚照雖然沒在內閣人選上亂來過,但六部尚書的任命,卻多次進行疲勞戰。比如王瓊擔任兵部尚書,就接連廷推了兩回,大臣們不想再推第三回,只能依着皇帝選出王瓊。
這次廷推閣臣,若無法推出王淵,怕是能推十幾回,大家別想再幹其他事兒了!
“陛下,此事萬萬不可!”楊廷和立即反對。
朱厚照質問道:“楊閣老,你覺得王侍郎才幹不夠,還是覺得王侍郎功績不足?”
楊廷和說道:“回稟陛下。臣非常相信王侍郎的才幹,也極爲欣賞王侍郎的功績,但萬事不可擅開先例。陛下英明神武,王侍郎才幹超卓,自然沒有任何不妥之處。可大明今後之君臣,若無陛下的識人之明,也無王侍郎的天資俊才,卻仿效陛下超階提拔閣臣。這該如何是好?爲了大明的江山社稷,請陛下收回成命!”
“請陛下收回成命!”
大概三分之二的文官,都跪在地上支持楊廷和。
並非楊廷和的黨羽有如此之多,而是朱厚照做得太過分,逼得文官們聯合起來反對。
兵部尚書王瓊沒跪,手持笏板面無表情。
吏部尚書陸完猶豫再三,終究也是站着不動。他雖然表面跟楊廷和恢復關係,其實早已在政治上分道揚鑣,又怎能再因此得罪皇帝和王淵?
王淵靜立不言,無悲無喜。
今天的這場好戲,由王淵和朱厚照共同策劃,纔剛剛演了一個開頭呢。
朱厚照突然拿出兩份文件,讓隨侍太監交給楊廷和,冷笑道:“楊閣老且仔細看看!”
楊廷和有些疑惑,接過來當場查看。
第一封文件,是寧王府典寶副官閻順的密封中訴,也即官員寫給皇帝的小報告。沒有別的內容,無非是告發寧王謀反,歷代寧王積攢上百年的寶物,都被拿去製造兵器、招兵買馬和賄賂官員了。而且寧王還在私造印璽,典寶副官閻順親眼所見——王府典寶官員,專爲藩王掌管印璽、符牌等物,屬於絕對的親信之人。
第二封文件,赫然是楊廷和草擬的詔書,勾結太監盧明獲得司禮監通過,然後拿去制敕房重新抄寫頒發,用以恢復寧王的王府衛隊。楊廷和草擬的那份詔書,必然要留下底本,因爲有司禮監配合,程序完全合法,並不能稱之爲矯詔。寧王不謀反,屁事兒沒有;寧王一旦謀反,楊廷和脫不了干係!
楊廷和看得背心冒汗,瞬間手腳冰涼,口乾舌燥不知該說什麼。
朱厚照問:“老師,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楊廷和除去自己的冠帽,端正磕頭道:“臣有負皇恩,無顏再於閣中任事,請求致仕歸鄉養老。”
此言一出,百官皆驚,不知道發生了啥事兒。
樑儲也是傻傻看着楊廷和,他沒有參與其中,跟這件事情無關,甚至都不知道楊廷和草擬了關於寧王的聖旨。
楊廷和膽大包天,趁着正德九年會試,其他閣臣都在東閣閱卷時,他一個人代表內閣把聖旨給擬了。然後太監盧明拿去司禮監,火速將聖旨批准通過,又讓制敕房立即抄寫,太監當場落寶蓋印,事後隨便支應宗人府一聲便可。
時至今日,其他閣臣,都還被矇在鼓裡!
“不允。”朱厚照笑嘻嘻說,絲毫看不出憤怒模樣。
不能放楊廷和歸鄉,因爲樑儲更爛。楊一清又性格耿介,不適合做首輔;靳貴有科舉舞弊案纏身,做首輔也難以服衆。
縱觀滿朝重臣,竟只有楊廷和是最佳首輔人選,而且還是個被皇帝揪住辮子的首輔。
楊廷和欲言又止,汗如雨下。
朱厚照問道:“楊閣老,你還要反對王侍郎入閣嗎?”
楊廷和閉眼說:“臣,並無異議。”
“介夫兄,你……”樑儲已經徹底懵逼。
其他官員也差不多,對楊廷和的反應難以置信。雖然不知內情,但自此之後,楊廷和必然威望大失,甚至被一些清流視爲叛徒。
朱厚照笑道:“既如此,那諸卿都準備一下,明日開始廷推閣臣。”
“陛下!”終於輪到王淵上場了。
朱厚照問道:“二郎有什麼想說的?”
王淵說道:“臣願放棄此番賞賜,只求陛下賜婚宋氏女。”
王淵又不是傻子,別說現在入閣,就算做了左侍郎,也等於被架在火上烤。在羽翼豐滿之前,在資歷深厚之前,王淵絕對不可能答應進內閣。
而請求賜婚平妻,就是最扯淡也最合適的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