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淵已經五十七歲,依舊寶刀未老,每天都要舞半個小時的大刀。
不過嘛,鬢角已生白髮。
“孟靜的幾部書稿,我已大致看過,寫得頗有深意。”王淵讚許道。
趙貞吉拱手說:“能入先生法眼,幸甚至哉。”
趙貞吉的學術思想,傳自陽明心學之泰州學派,同時又兼修物理諸門。
歷史上,此人屬於“實學”先驅,厭惡空談,主張實幹,嫉惡如仇,任俠正氣,是個眼裡揉不得沙子的老憤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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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其實把趙貞吉黑得很慘,居然成了精緻的利己主義者。
另一個時空,張居正也信奉“實學”,正好跟趙貞吉同爲閣臣,兩人的關係非常不好。
趙貞吉是當時資格最老的,但因爲嘉靖朝曾被罷官,他反而排在內閣最末位。排他前面的三位閣臣,包括張居正在內,都被他當成孫子訓斥。
因爲趙貞吉喜歡實幹,雖然一把年紀入閣,卻不是回京來養老的。
首輔、次輔全被趙貞吉罵得沒脾氣,兵部尚書因爲徇私舞弊,直接被他罵成了政敵。
張居正也只能忍耐,一些話願聽,一些話不聽,最後實在忍無可忍,乾脆把高拱弄回來,硬生生將趙貞吉逼得辭官。
趙貞吉晚年很有意思,看不慣的事情就仗義執言,遭到政敵反擊就鬧着辭官,似乎懶得跟一幫小輩鬥法——也可能是經歷了太多政鬥,也知道黨爭的危害性,他想盡量維持時局穩定。
跟張居正的鬥法也是如此,張居正把高拱弄來執掌吏部,趙貞吉就討了執掌都察院的差事。結果,趙貞吉愛惜羽毛,被高拱給噁心壞了,辭官時對皇帝說:“高拱專橫徇私,把吏部搞得烏煙瘴氣。我致仕之後,請陛下讓高拱入閣,不要再讓他專權吏部、栽培黨羽。”
其實非常可惜,張居正與趙貞吉理念相近,只不過具體施政存在差異。如果張居正能主動示好,趙貞吉很可能爲張居正保駕護航。
當然,若能主動示好,那就不是張居正了,也不可能衝破阻力搞改革。
王淵問道:“孟靜出海三載,還要回去嗎?”
趙貞吉說道:“最遲年底就坐船歸鄉,家中老父年事已高。”
趙貞吉不知道,他出海的當年,父親就已經病死……如今都滿三年了。
王淵點頭說:“孟靜大才,今後若願來天竺爲官,閣部重臣必虛位以待。”
趙貞吉問道:“先生,吾觀天竺之政,似在行墨家之法。”
王淵哈哈大笑:“諸子百家早已融合,如今哪還有什麼墨家?但是,確實帶有墨家遺風,你可知爲何如此?”
“爲何?”趙貞吉問道。
王淵說道:“諸子百家,誕生於春秋戰國。當時禮樂崩壞,天子與諸侯招攬的人才,很多都處於失業狀態,又見到百姓朝不保夕,於是就從自身角度出發,試圖改良當時的社會。諸子百家,便是這麼來的。”
趙貞吉笑道:“先生總是這般立意新奇。”
王淵又說:“諸子百家,每家都代表着不同階層的利益。墨家代表的是誰?工匠和小地主,且以工匠爲主。”
墨家弟子,最開始的時候,其實就是一幫工程師和技術工人!
這些人的利益訴求是什麼?
社會穩定,反對戰爭,主張個人價值,保護私有財產。
《墨子》開篇不談別的,而是闡述治政理念。
首先是尚賢,就是選用有才能的人做官,道德反而還在其次,只要國君能合理安排即可。這就跟儒家不一樣,儒家更注重品德,若品行敗壞,越有能力危害越大。
墨家尚賢還附帶着要求,就是我的能力值多少價,國君得給出應有報酬。不能像大明對待官員那樣,又讓馬兒跑得快,又不讓馬兒吃飽。人才獲得重用,人才獲得報酬,方能培養尚賢氣氛,方能聚集真正有才幹的人爲國效力。
墨家也講仁政,墨家的仁人君子,類似孟子筆下的“大丈夫”,即:富貴不淫,貧賤不移,善待生者,哀憫死者。
墨家也講法制,並認可法家的性本惡。
但是,法家徹底對人性失望,力圖用法律來約束人性。墨家覺得人性還有救,而且試圖利用人性的趨利避害,達到“兼相愛,交相利”的雙贏局面。
想要雙贏,就必須創造合理的環境,因此要解決人民的溫飽問題,否則飯都吃不飽還怎麼兼愛雙贏?
因此,墨家提倡節用,即不搞鋪張浪費,把國家財政都用於民生和國防,讓人民安居樂業,並時刻準備着趕走侵略者。
法律方面,墨家法天,而道家法自然。
墨家認爲,天志爲仁,國君應該實行仁政和仁法,讓社會進入良性有序的狀態。國君實行仁政仁法,就是遵循了天志,上天就會承認國君的法統。國君若是殘害百姓,就是違反了天志,上天會就取消國君的法統,這個國家也會因此滅亡。
墨家尚同,即從上到下思想統一,這樣才能政令通暢,才能集中全國之力辦大事。
秦國的壯大,最初就源於墨家變法,兩次打敗當時的第一強國魏國。
即便後來商鞅帶來法家,墨家漸漸淡出,但秦國的行政系統,依舊帶着濃厚的墨家特色。而且有了法家的加持,秦國的墨家行政系統更爲高效,幾乎達到墨家設想當中的完美狀態。
墨家的行政系統是咋樣的?
從鄉村到中央,全都選用有才能的人當主官。國君的治國理念,一級傳向一級,務必讓工匠和農民都清楚。國君的政策法令,一級傳向一級,務必讓基層能最快最好的執行。集中全國之力辦大事,任何阻礙之人都得滾蛋!
在墨家的行政系統當中,儒家的宗法傳統是被摒棄的,一切按才能和貢獻選拔官員,裙帶關係要儘量予以清除。
墨家內部,也照這套系統運行,鉅子的命令可以傳達給每一個信徒。
說白了,就是按工程師的理念治國,古代大工程就得這樣才能完成。墨子把搞大工程的那一套,搬到了治國領域,並且後來被儒家吸收了一些。
正巧,王淵在天竺建國,也着重保護工商業者和地主利益,每一個漢人移民都是小地主,其他的要麼是商人、要麼是工匠。
從利益主體而言,剛好契合墨家成分,因爲墨家代表的也是一羣工匠和小地主。
那麼王淵的治國理念,自然跟墨家高度重合,也讓趙貞吉誤以爲天竺國是墨家秉政。
除了堅定支持科學發展,王淵不會偏向哪派,因爲儒家精髓也是很好的。
一旦國家富強起來,一旦中央有能力管控地方,儒家核心理念是非常完美的治國方略,但必須去掉一些綱常糟粕。
從西方人對明朝的記述,就可以知道,漢人的許多美德,並不是後來憑空出現的。
比如謙虛、勤勞、溫和、好客等等,有個歐洲人的文章,其中一段大意如下:“這裡擁有最好的貨物,明人喜歡他們自己的東西,但也不吝讚美別國的事物。當看到外國的商品,即便看不上眼,也會因新奇而讚歎一番。這是獨特的美德,在別的任何國家都不會有……他們也非常熱情,因爲我是外來者,總有人邀我參加宴會……他們還很謙虛,並擁有這種美德而不自知……”
這就是教化之功,不要覺得教化太虛無縹緲。
當你觀察世界各國之後,就會驚訝發現,你習以爲常的許多觀念和品德,竟然是中國所獨有的。
至少移民們來了天竺,就從文化上自豪起來。
就算是底層農民,都打心眼裡覺得,印度本地人是一羣不懂禮數的蠻夷——包括那些印度貴族,也是標準的蠻夷,彷彿一直沒有開化過!
儒家教化千年是白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