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章站起身來,對縣令一揖道,“段大人,先不用着急打他,我正好有話要問他。給他個機會聊聊天,若是聊不出感情來,再打。”
斷不清正洋洋得意,一聽慕章反對,趕忙站起,一臉媚笑地對慕章的提議表達堅決的擁護,“三少爺說的很對,我是嚇唬他的。”又突然變作一副冷臉,回頭對堂下人犯道,“這賊,你姓甚名誰?是否是八目山上的強盜?下山到景陽縣來幹嘛?你說的清楚明白,殺威棒看三爺面子先給你記賬!”
那賊今日運氣不好,被高人制住,到了堂上正暗歎身不由己。
先是聽縣令拍着桌子說要打他,心一橫正要領受那四十殺威棒。又聽到下邊客位坐一少年勸阻不讓打,看那縣令的態度,諂媚之極,立時就把殺威棒給免了。
心裡想,這少年看來有點來頭。剛纔捉我的那兩個隨從武藝實在是高強,應該都是有背景的人,山上的那件事說不定能指望得上他。我不如先胡說八道一通,把他們兜兜暈,過了這堂審一關再想辦法。
於是開口答道,“大老爺在上,小人的確是三湘會的成員,我本是這八目山中的一個獵戶,姓洛,叫洛家明,因爲三湘盲流佔山開香堂,所以爲了求生就入了幫會,當個跑腿的遊擊,實在不是出於自願。今天既然被官府捉了,我也不隱瞞大人,因爲三湘會的龍爺和這廣陵閣的老闆有些宿怨,叫我使個小壞,偷偷溜進後院庫房,在茶葉裡放點瀉藥,敗敗他們的生意。沒想到事還沒辦成,就被捉了,大人也不用打我了,我已經全都招了。”
斷不清又是一聲冷笑,“既然你說是來下藥的,那藥在哪裡?怎麼沒有從你的身上搜出藥粉來呢?”
“這個……藥我原是攥在手上的,打鬥的時候被我丟掉了……”洛家明眼珠一轉,信口說道。
“胡說。”一旁丁乙突然大喝一聲,聲音響如霹靂,把毫無防備的斷不清和審不明倒給嚇的一震,目光齊看向他,正等他再往下說,他卻沒話了,只怒目圓睜地看着洛家明,把這賊也給嚇的不輕。
慕章微微一笑,“我這侍衛眼光毒辣的很,他說你胡說,就一定不會看漏,你想如何抵賴呢?”
洛家明見自己的謊言被揭穿了,眉頭一皺,“我說有就一定有,絕對不騙人,不過這件事情,我不想堂上說了,我要……”說着目光看向慕章,“我要和這位公子單獨說。”
然後故意把眼睛閉起來,索性再不開言了。
慕章心知這賊是個聰明人,一眼便看出了他段慕章纔是真正的貴人,轉過身來對斷不清道,“大人,既然這賊如此奸猾,不如就讓我單獨與他相處一回,較量一下高低,說不定能夠查問出什麼隱情。”
斷不清不敢違拗,點頭稱是,命衙役立即去準備一個單間,給慕章單獨審訊人犯。自己則繼續向李大壺、丁甲、丁乙等當事人瞭解案發情況,一旁審不明詳細記錄。
公堂之外便是花廳,衙役將五花大綁的洛家明帶到,留慕章與他兩人在花廳私談,其他人則退了出去。
爲示誠信,衙役一走,慕章便親手爲其鬆綁。
慕章客氣地請洛家明坐下,面帶和善的微笑,問道,“洛英雄要單獨見我,是爲了說什麼事情呢?此處再無旁人,你有什麼話可以放心地告訴我。”
洛家明此時的神色與剛纔公堂之上大爲不同,平和深沉了許多,那一副可憐巴巴的無辜小民相已蕩然無存,反而從他那老鼠般詭詰的目光中,慕章看到了更多的江湖之氣。
“呵呵,”洛家明慨然一笑,搭禮感謝,“公子莫怪,剛纔在堂上,我之所以不肯說真話,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我猜你是一個有本事的人物,所以大家可以明明白白的說話,你是外人,不是本地的官員,這樣我纔敢做此想,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託付給公子。至於我爲什麼偷入廣陵閣,這原本是件小事,公子若能答應幫忙我做一件大事,公子所想知道的那件小事,我是一定可以幫的上忙的。”
慕章見他說話開門見山,倒覺得十分痛快,“英雄如何知道我想了解的小事是什麼事情?”
“昨日我也在茶樓,公子好好想想。”洛家明說罷詭秘一笑。
慕章再將此人仔細打量,突然恍然大悟,這不就是昨日趁亂扮成茶樓夥計拖走那年輕書生號稱去療傷然後一起溜走的傢伙麼。雖然裝扮有所不同,可是仔細一回憶,應該就是此人,一雙鼠目,兩撇鼠須,十分的顯眼。
“原來你是……”慕章脫口而出,那人已知道慕章認出了他,點頭默認。“呵呵,這洛家明應該不是真名吧,家明家明,豈不是‘假名’的諧音?不知道英雄的真實身份,高姓大名是否可以告知?”
“公子要問我的身份姓名,作爲禮貌,公子應該先自報家門纔對。”那廝手摸鬍鬚,顯得泰然自若,果然不是一個普通的小賊。
慕章抱拳示好,“在下是內閣右相唐國公三子段慕章,請問英雄是?”
“果然是個有背景的,難怪那縣令老爺如此諂媚模樣。”說着也抱拳在胸,“在下三湘會佐領盧萬山,綽號鑽地鼠。”
慕章雖不知道佐領在三湘會是多大的職位,但是看此人風姿態度,已知絕非等閒,心中不禁暗暗驚疑,這線索環環相扣,怎會如此順利?難道這個盧萬山,就是夢中所暗示的第三條線索——“老鼠”?
盧萬山身處囹圄還能如此安然自若、處變不驚,慕章暗暗爲此人讚歎,微笑道,“原來是盧大哥!剛纔真是失敬了。我的確不是本地人,原是京官,如今外放福建任職,路經此地而已。因爲家父與本地縣令有故交,所以借居幾日。盧大哥所說的大事、小事,慕章天生就是個好管閒事的人,不論大小事事事關心。不知道盧大哥是願意先談大事呢?還是先談小事?”
盧萬山聽他如此說話,打量這少年,小後生年紀雖輕,說話卻頗有深度,不免心中讚歎,果然是後生可畏,心下掂量覺得比較放心與之交流,於是再次坐下,放鬆了戒備,將欲託付之大事和盤道出。
且不詳述具體對話了,只把事由的大概內容說出來,省得羅嗦,反正這二人當時說的要比我寫出來的複雜的多,簡單寫寫,讀者看的明白就行。
盧萬山所指的大事,正是與八目山三湘會有關,此事要先從三湘會源頭說起。
三湘四水,衆所周知,“三湘”說的是湖南的灕湘、瀟湘、蒸湘這三個地區,“四水”是指湘江、資江、沅江、澧水這四條河流。
三湘四水之地,自古物華天寶,生產富庶,素有“湖廣熟、天下足”的美喻;而熱土三湘,更是人傑地靈、英雄輩出,不負“惟楚有才、於斯爲甚”的盛名。
三湘以水源豐富馳名,可是水這個東西,既是利又是害。開發的好利國利民,治水不善則禍國殃民。多少年國家撥了多少財政款項用來興建三湘水利,可是這地方政府卻依仗着自己天然篤厚的環境優勢,一直不拿築堤修壩、開渠引灌當一回事情,只當作是向國家伸手要經費、向人民盤剝討苛稅的一項名義。
國家常年下撥的工程款項被各級官員層層瓜分挪用,最後到了地方上,已經所剩無幾。到地方政府手上原本捉襟見肘的經費,再加上小人肆虐,工程不規範的層層外包,通過那些不法承包商流失殆盡,真正落到農民工手上用來築堤修壩的費用,竟不夠維持工人正常的溫飽。
於是地方上想出辦法,就地徵募沿江勞力,自帶衣食分段修築。這就產生了工程質量不一,沿江荒農殆耕等種種弊端,三湘地區民怨極大,早就危機暗伏了。
誰知道禍不單行,就在三年之前,如此富庶的湖南地區開始天災連連,大雨滂沱,源頭雪融,湘江及幾條支流都發生洪澇潰壩的重大災情,沿江居民農田被淹、家園被毀,流離失所、無以爲生。可是越是民生顛沛,地方政府卻越是着急盤剝壓榨,企圖亡羊補牢掩蓋罪責。
各級官員爲了隱瞞工程粗濫、修壩不善的責任,一層一層往上瞞報災情,自縣級以上不是漏報就是謊報。這一年湖南一省受水患損失人口達百萬之多,可封疆大吏爲了自己的政績工程,明知數據有假居然瞞災不報,厚顏無恥地繼續上報全省農業大豐收。
弄虛作假,欺世盜名之下,使得國家對湖南天災的真實情況全然不知,賑災款項不能及時下撥。第二年,自然無法恢復生產。與其坐地餓死,不如自謀出路,於是便有三湘難民不斷涌向外省。
八目山的這一支就是當年從湖南經江西流亡到兩淮的難民。
這些人本身都是善良的農民,因爲被強徵做工修壩失去了土地,所以集結成了夥,大災後又無法得到生活的保障,被***一路流竄投身此地,與那些因作奸犯科後躲避刑罰不得已而逃到山中當強盜的惡徒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