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爲止,慕章還是不太清楚斷不清母子到底爲什麼找他,爲什麼要告訴他這些?
說了那麼多關於斷不清父親生前的怪異情形,究竟和桌上此刻放在諸人面前的這一顆恐怖重瞳有着什麼樣的關聯?
不過他還是耐心地繼續聽下去,心中充滿驚恐與好奇。慕章隱隱約約中感到,這件事情,即將要聯繫到自己的身上了。
難道斷得清的死,正是來自重瞳的詛咒?
“父親神志清醒過來的這一天,面具沒有流血。”斷不清突然擡頭,拿眼光掃了一眼桌上放置重瞳的小盒,他的表情收斂,眼神呆滯,語氣也從剛纔的激盪轉爲平復。
“父親居然清醒地認得家中的每一個人,他還叫了我的名字,把我叫進了書房。那是我最後一次聽父親對我說話,雖然父親說的事情讓我非常的困擾,可是我的內心卻很高興,覺得父親的病情有了好轉。”
他稍微停了一停,又看了一眼緊閉雙目中的母親,“但是我想錯了,也許這就是所謂的迴光返照吧。父親最後和我談完話以後,竟突然虛脫倒地,再沒有醒來,不到入夜就仙去了……”
慕章終於忍不住,插言問道,“令尊臨死那天,對你究竟說了什麼?與這重瞳有關麼?”
斷不清,側過臉來,凝重地看着慕章,“有關。”又看母親,眼神貌似在詢求繼續說下去的許可。而此時老婦人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冷靜地緊閉着雙目。
斷不清端起茶碗,用碗蓋濾刮茶水,只是看着發呆,並沒有喝茶的意圖。
就這樣僵持了一小會兒,聽到老婦人冰冷冷的聲音說道,“告訴他吧,沒關係的。”
斷不清擡起眼,眼神閃動了一下,復又黯然,繼續說道,“這顆重瞳就是當日父親臨死時交給我的。”
說着,用指尖輕輕一挑,又將盒蓋打開。慕章猛的再次看到那顆陰森恐怖的眼球,猝不及防的感到一陣恐懼,然後這次他所看到的眼球,與剛纔他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已經有所不同了。
剛纔分明灰暗無神筋肉粘連,此刻竟如同再次有了生命一般,密佈血絲,潤澤通透。兩隻上下並列的瞳孔內,深黑疏散的網紋狀懸浮物正在一縷一縷的遊動着。
慕章再看一眼老婦人,那老婦人的眼球此刻仍在振動,比剛纔愈加強烈了。彷彿是在與這盒內的重瞳交流感應一般。
“父親!”斷不清失聲叫道。
突然間,那老婦猛的撲搶上來,伸出枯柴般的手,一把將蓋合上,以手壓住。喉嚨中發出咯咯的響聲,她既沒睜眼,也沒說話,只是拿手死死地壓住那盒蓋,眉頭略略微皺。
“娘……”斷不清不自然地咕噥一聲。“我說不下去了。”
“怎麼了?”慕章驚問,目光一直在這對舉止怪異的母子身上來回搜尋,他猜測,二人必然是有事情要告訴自己,又反反覆覆糾糾結結的說不出口,或者說,不知道要怎麼說出口。
慕章勉強一笑,“這當事越說叫我越摸不着頭腦了,感覺玄幻的不行了。若是隻有段縣令一個在講,我一定以爲你在嚇唬我玩呢。如今連老夫人都驚動出來陪座,應該不是虛妄之事。既然都說到這裡了,就索性一吐爲快嘛,何必遮遮掩掩,這可是要害我今晚不敢睡覺了呀。”
斷不清依然拿逡巡的眼色去掃母親,那老婦雖然眼睛一直緊閉着,卻如同能夠洞察一切似的,接話道,“不用看我,你繼續說,三少爺不是你想的那樣承擔不起的,不至於被嚇唬到。”
慕章心頭又是冷冷一驚,這老婦果然不同尋常。
斷不清狠狠心,繼續說道,“父親臨死的時候告訴我,這就是這些年來寄生在他體內重瞳,是莫邪法師的靈力附着之神物。一開始,他覺得他有能力控制並駕御住,後來才發現自己的無力。反而是他自己,一直以來都在被控制和被駕馭。”
“這重瞳必須有一個真正的主人,父親只是寄生的載體,而我也是如此。這重瞳也曾經在我的身上寄生過,它是有生命的。父親讓我在他死後保管重瞳,直到遇到它真正的主人……”
“難道……”慕章不敢接話下去。
正在這時,老婦突然睜開雙眼,說了句“時間到了,來不及了。”
慕章與斷不清都冷不防吃了一驚,看向那老婦,只見她面目痛苦扭曲,皺紋密佈,臉色黑青,倏而變的無比猙獰,慕章頓覺剛纔那股寒氣騰的透胸襲來,眼前泛起一片紅光,雙眼刺痛無比,整個大腦急速缺氧虛空。
老婦抓住重瞳小盒的手,鬆開了桌面,轉而嚮慕章伸來,那乾柴般的手指如同鷹爪一般,一觸及身體,頓時便讓慕章覺得整個臂膀都被死死地摳住,爪子好像扎進肉中去的一般,全身也隨之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視覺愈來愈模糊,被一片紅光燒炙得灼熱如撕裂般的疼痛,越是內心害怕,越是無力掙扎。慕章感到絕望般的無助,那老婦滿是皺紋又慘白陰森的臉孔正在向他貼近。
耳邊忽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囂叫之音,發聵震腦,幾乎扎穿耳膜。
“仨……”,頻率之高,令人精神崩潰,慕章的意識逐漸變的模糊,雙眼不受控制地合攏下去……
慕章再次撐開眼皮,斷斷續續的畫面還在眼前,而屋內的場景卻讓他產生了片刻的困惑。原來他竟身在自己的官船之上,這已是白天,透過帳幔,看到有人影在屋內走動,他擡起一手撩開薄紗,眼前只有清蘭一人而已。
心情稍微平和了一些,回回神,原來竟又是一夢。
慕章坐起來,覺得背後還有絲絲涼意,用手一摸,居然是一背脊的冷汗。
“起來了?”清蘭回過頭,秀麗的臉上輕抹一層朝霞,嫵媚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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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這是到哪裡了?我好像又做夢了。”慕章掀開被子,一邊找鞋,一邊隨口問着。
“快到景陽鎮了,你不是說到景陽想去看看菊花的麼?要靠岸麼?”
慕章腦子裡轟了一下,遲疑困頓了一小會兒功夫,從牀上站起來,走到窗前,推窗向外望去,“靠岸吧,接接地氣。不過這時候景陽鎮上的菊花還沒有開,但有個故人,須去拜訪。”
清蘭疑惑地扭頭看着他,“怎麼會在這裡有故人?事先也沒聽你說起過呀。”
慕章望着窗外的漫漫河道,並沒有打算解釋,閒散地說道,“就是這裡了,通知船工靠岸吧。”
段慕章隨身帶着做書童打扮的清蘭丫鬟,與丁甲丁乙二個侍衛一同靠岸離舟,上的岸來,就是景陽縣的地界,街道整齊,市集繁榮,慕章每到一處都覺得如夢中似曾相識般的感覺。
清蘭隨意找了個路人打聽,果然得知景陽地方的菊花都還沒有開,心中暗暗覺得驚奇,何以慕章還未離舟時先已知道?
慕章也不搭話,只尋着熟悉的街道一路散走,走走便來到了廣陵閣茶樓之前。慕章擡頭看那店招飄展,笑道,“走,我們進去喝茶。”
於是四人挑簾而入。早有茶博士迎上,那夥計剛要開口,慕章已接了話說,“樓下,找個乾淨桌子,四個人,喝書茶。”
茶博士滿面堆笑地將四人迎入,“好了哎,一樓書茶招呼客人四位乾淨桌子一張香茶四碗。”聲音鬆脆響亮。
四人落座,自那銅嘴鵪鶉壺中灑了滿滿四大碗濃茶。慕章擡眼看那舞臺之上,正是說書人老胡帶着花姐在說金瓶梅詞話》,慕章心中覺得這場景十分的熟悉,便自顧一笑。
“這書說的並不好笑啊。”清蘭面帶嗔色,撅着嘴嘟囔道,“這老頭子說的真是下流,好笑在哪裡呢,我們走吧,聽這樣的東西,耳朵都被污染了。”
慕章擡手示意她坐下,微笑道,“你好好坐一會兒,馬上就要上正劇的。”
“這不是正劇麼?”清蘭一臉疑惑,拿起手中茶碗,放到嘴邊淺嘗一口。“呸,呸,呸,”皺着眉頭,滿嘴亂吐,“什麼茶麼,那麼難喝,味道和刷鍋水似的,這叫人怎麼入口啊。”
慕章微笑着安撫,又對丁甲丁乙囑咐道,“今天咱們是來看戲的,一會兒不論發生什麼事情,你們都不許出手幫忙,只需冷眼旁觀。”
丁甲丁乙自然也不懂得他在說什麼,對視一眼,點頭應諾。他們倒不挑剔,坐着聽書看錶演,雖不十分投入,卻也不像清蘭那麼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這臺上一回書纔講完,觀衆尚在鼓掌起鬨的當口,突然,聽到有人大喝一聲,“呀呸,無恥的賤人”,隨即“啪”的一聲悶響,接着七力哐啷一陣亂脆……
一個黑大漢踢翻了一張桌子,指着臺上說書的老胡亂罵,旁邊一年輕書生不停勸撫……
慕章認得,這黑猛壯漢正是八目山三湘會的頭領龍浩,那書生正是與花姐相好的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