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元心中覺得奇怪,這案子幾百年前包拯就判完了,怎麼這個劉世昌還不去投胎?還在這裡嗚嗚咽咽抱着個烏盆哭?難道這其中另有一番隱情嗎?他心中這樣想,不免臉上就流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問道,“劉大哥,你這個烏盆記的案子已經結了吧?兇犯都已正法,有仇報仇,有冤伸冤,都過了那麼多年了,你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心結呢?”
劉世昌拿他污濁不堪的黑袖邊,抹抹眼淚,開口說道,“原本以爲是這樣的,張老丈代我伸冤,包大人主持正義,趙大夫妻伏法,我也放下了仇怨準備投胎往生。誰知道來到這三魂界,突然就走不了了,一時間天地變色、黑雲密佈,平地起了這一座瓦窯,把我的遊魂困禁在此,我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歲月了,只覺得心神悲慟,忍不住時常落淚哀泣……”
“啊?”三元心念一動,覺得不解,“難不成這案情不是戲文裡說的那樣?難不成包拯駕前,也會有冤假錯案麼?”
“怎麼不是呢?”劉世昌嘆了一口氣,“若是真的判錯了呢?這幾百年來,我把前情後事想了幾千幾萬遍,越想越覺得那趙大夫妻是冤枉的,真兇可能另有其人。”
“哦?”三元打起精神,很是好奇,“劉大哥爲什麼說趙大夫妻是冤枉的呢?”
“唉,你想想,那趙大夫妻搶了我黃金百兩,突然富貴,他們幹嘛還要將我燒成烏盆窯中賣呢?賣烏盆能賺幾個錢?直接燒成灰埋了,然後夫妻搬走,改行做別的生意豈不是神不知鬼不覺?”
三元點點頭,心想這倒也是,那趙大明知財路不正,居然對自己突然變得富貴毫無掩飾,還到處與人講得了筆意外之財,本來就很奇怪啊。以前自己聽戲的時候爲什麼沒有想到呢?窮燒窯的,一夜暴富,不是自露可疑麼?最可疑的是,他們還把劉世昌的屍體燒做烏盆窯中賣?這陶土烏盆要賣上幾萬只才能抵的上劉世昌綢緞生意所賺的百兩黃金?要是自己是趙大,得了那麼多錢,絕不會高調示人,既然敢於高調示人,那就沒有必要繼續賣烏盆做掩飾了。
“還有,”劉世昌繼續說道,“那張老丈,爲了一擔柴火錢,時隔三年纔去討債,之前爲何不去?討要四百文小錢不給,因此索要烏盆抵債,這才把我帶回家去,我在趙大家被害、魂魄在盆中被鎖也是三年,三年內趙大也賣掉許多烏盆,怎麼就沒有把我賣出去?怎麼那麼巧,就是遇到了三年前的債主張別古,就賣了我了?”
三元想一想,果然是這樣,一個打柴人能有多少積蓄?放了四百文錢三年後纔去討要?另外,燒窯之人一定日常消耗好多柴火的?張別古爲什麼三年前還賣柴於他,之後就不再賣了呢?劉世昌的冤魂跟張別古回家,真的是偶然的巧合,還是因爲這個張別古與三年前的命案有別的一層關係呢?
三元低頭沉吟片刻,覺得這案情果然疑點很多啊!居然還是包拯的名案之一呢!看來的確有重新一堪的必要。不過自己目前所瞭解的全部細節,那都是從戲文裡看來的,並沒有聽當事人親口說過。
這戲文裡的情節經過數百年的流傳本來版本就多,加上後人頌揚張別古,痛恨趙大夫妻,擡高神化包龍圖,不斷地加油添醋裝進各種細節,也許早就把真實的情況改的面目全非了。自己也不能完全聽信了戲言,難得苦主就在面前,應該再仔細問一遍,讓當事人把前情後果說給我聽聽,再做判斷。
於是三元對劉世昌說道,“劉大哥,你且不要傷心了,你今天遇到章三元也絕對不是偶然的,或許我能把這段前情往事重新梳理出來,幫你找到被害的真相。這樣吧,你忍住悲傷,把這整件事情的各種細節,親口對我再敘述一遍如何?”
劉世昌點頭答應,當年定遠縣被害種種情狀他每日在心中不知道要想上個多少遍,所以記憶十分的清晰,正要開口說話,又被三元打斷,三元補充一句,“你記得只說你的經歷遭遇即可,不要加進你揣測判斷之詞。”
劉世昌稍稍有些疑惑,“怎麼叫我揣測判斷之詞?”
三元解釋道,“比如你對張別古說,趙大夫妻見財將你謀害,這一句就是你主觀判斷出來的,因爲你是被毒酒毒死的,喝毒酒之時,你並不知道他夫妻是爲了謀財要害你對不對?”
劉世昌點點頭,“對,我若知道怎麼會喝下那杯毒酒呢?”
三元又道,“所以你知道的情形是,你到趙大家借宿,趙大給你安排了酒菜,你吃了那杯酒,然後就毒發身亡了。這就是客觀描述。至於那杯酒中的毒是否是趙大下的,趙大是否爲了謀奪你的錢財,其實你並不知道,這些都是你根據自己的判斷猜測出來的,是你的主觀描述。所以我並不要你將你自己的判斷加進事件敘述之中,我要你說的是你所有看到、遇到、聽到的,所有切身經歷過的細節,至於揣測的情節,全部不要告訴我,不用說出來,你明白了麼?”
劉世昌聽的有些糊塗,不過他也是個聰明之人,不然生意做不了那麼好了,他心中大概已明白三元的意思,就是要他述而不論吧。點一點頭,“那我儘量試一試吧。”
其實三元也不知道他當年給張別古、給包龍圖到底說過些什麼,但是從那流傳下來的唱詞中看,基本都屬於有罪推論,劉世昌從一開始就認定了謀害他的人是趙大。他對張別古說的,對包拯說的,都是自己的判斷之詞,不是客觀描述。所以包拯做的審判,其實不包括對趙大是否有罪的判斷,而是基本接受劉世昌的判斷而已。雖然包拯也曾派了人去暗查趙大夫妻窗下夜話的內容,但這其中也未必就沒有另外的可疑之處。
所以三元如今要重新解開烏盆記的冤情,最好的辦法,是把所有已經形成的成見全部都擯棄掉,聽當事人再次敘述一遍當年的遭遇,按此排查線索。
三元不慣久蹲,索性順勢坐到了地上,背靠窯壁,屈起一腿支撐着手肘,用手託着腦袋,耐心地等待劉世昌開始講述當日之情。
劉世昌在離他一尺多遠的距離,也席地坐下,依然將烏盆緊緊抱在懷中,眼神凝視面前光束中飛揚的塵灰,娓娓敘述道:
“劉世昌祖居南陽,城關外十里太平街上,家中世代務農,積累了數代之後小小的有了一些家財。南陽本是東漢光武帝劉秀髮跡之地,因此又稱南都帝鄉。我家劉姓本宗,雖然是城郊農戶之家,但一直對子孫要求很高,從小母親便教導我做人以誠信爲本。”
“南陽又是四聖故里,商聖范蠡、醫聖張仲景、科聖張衡、智聖諸葛亮,都從南陽發跡的,而這四聖之中,又以商聖范蠡位居四聖之首,倍受仰慕。因此,在南陽行商之人是很受推崇的……”
說到這裡,三元眼光倏忽一閃,突然心頭劃過一道印痕來,他想到前日在蔡府後堂看到的那塊屏風,上面所畫圖案正是商聖范蠡“三至千金”的故事,當時雖然目光被吸引,但是卻不明白爲什麼會有如此特殊的感覺。不想原來今天在三魂界遇到的第一個遊魂便是南陽劉世昌!難道當日這塊屏風之中,隱含什麼提示麼?他心念這樣一轉,暗暗在心中將這兩件事情聯繫在一起,不過他並沒有打斷劉世昌的敘述,繼續聽他說道:
“務農本是辛苦的營生,行商才能得數倍的利潤,聽人說做綢緞生意非常賺錢,母親便爲我籌措了資本開始經營綢緞生意。做買賣也要勤快,賣的越遠差價越高,獲利越多。可是我有新婚的妻子在家,不願遠行,所以多年下來也只在周圍的州縣走動。後來同鄉的幾家商家邀我一同上京城聯手炒作綢緞,我思考再三,覺得是一個不可錯過的機會。加上父母妻子也極力支持,我便與同鄉們一起北上京城去了。”
“人都說商人重利輕別離,偏偏我卻不是這樣的性格。在京城呆了三年,雖然生意非常順利,但是我心中卻十分的掛念家中父母和年輕的妻子,所以辭別了衆商友,大家幫我結算掉手中現貨,整頓齊百兩黃金,獨自先行迴轉南陽。”
“一路上我披星戴月趕路程,無心觀看路旁景,人投旅店鳥歸林,正行到定遠縣治下東大窪,突然間天地變色,狂風大作,大雨傾盆,舉步維艱。看周圍並無集鎮,找不到可以投宿的旅店,渾身上下**的無法再趕路。沒奈何找戶當地人家前去投宿,鬼使神差就到了這趙大家中了。”
“這趙大夫妻相當的好客,當即將我讓進了家中,又安排客房讓我住下,又燒水溫湯給我洗漱,因爲我被雨水淋溼需要洗澡更衣,便將裝有金銀的包裹都交給了趙大幫忙保管。等我洗完澡換穿上乾淨的衣服出來,但見趙大的妻子已經爲我準備下酒菜,送到房中了。那趙大殷勤地親自給我倒滿酒盅,我請他夫妻一起入座,他夫妻不肯,再三次辭別了出去。”
“我以爲遇到好人家了呢?人在客鄉,萍水相逢,如此照顧有加,怎不叫我感激,心中想着,等明天走的時候,必要好好地謝謝他們!”